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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出世

    人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对它的态度以及处理办法却可以大有差别。办法有常有变,或者说有顺有逆。举例说,中国的儒道和来自印度的佛道相比,前者是常,是顺,后者是变,是逆。绝大多数人走的是常道,生生而不问其所以然。这是世间法,像是行船顺流而下,比较简易。佛道就不然,对人生的看法、处理,常常与一般人相反,这是出世间法,逆水行舟,困难不小,因而“真正”信受奉行的是极少数。
    出世,这是方便说,因为变是变世俗之道,逆是逆世俗之道,出也罢,入也罢,都是“在世间”所行。但是这与一般人的在世间所行大有分别,举最显著的说,佛家否定世俗的所谓幸福。而向往彼岸,即所谓涅槃,这在常人是会感到奇怪,甚至难于理解的。
    难于理解,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所谓道,最根本的是对生命活动的看法。“生”是客观事实,对于这样的事实,一般人是不疑不问,“顺帝之则”。佛家则不然,他们认为生是无常,是苦,月世间常道求乐避苦,其结果是不能超出轮回,越陷越深,也就是要受永无止境的苦。苦乐,这是切身的大事,佛家与常人的认识相反,因而对付的办法也就大不相同,大致说,常人取的偏要舍。常人是率性而行,佛家偏要改性,由常人的眼光看,这是变,是逆。
    处理人生问题,逆水行舟,引起的问题有两个:一,这样认识对不对;二,如果认识不错,并民真正信受奉行,能不能取得期望的效果。
    先看看前一个问题。人生无常,有生必有死,这是常人也承认的,问题在于,对这样的现实如何评价。显然,评价主要须靠当事者的感受。同样一种经历,甲可能感到乐,乙可能感到苦,或者,苦乐的感受虽然差不多,甲可能觉得好,认为宜于取,乙可能觉得坏,认为宜于舍。如果这不同的感受都是来自内心,一方想说服另一方就非常困难。佛家称现世为婆婆世界,意思是充满苦,这对不对呢?常人当然不这样看,但是否定这样的认识却不容易,因为:一,世间生活中有苦,这是事实;二,忍苦,碌碌一生,终于是无常,实在不值得,这样的认识也能自圆其说,至少是可以自行其是。自然,这样认识的是少数,但是,在这样的问题上,少数也必须服从多数吗?似乎不能这样说。
    佛道,出世法,我个人看,可评议的主要不在于“看法”,而在于“办法”,也就是上面提到的第二个问题,信受奉行,能不能得到期望的效果。这里假定人生是苦的看法不错,脱离轮回的想法很好,怎么办呢?佛家的办法是出世,用“般若”渡到彼岸,求得涅架。这就使人不得不想到两个问题:一,涅槃的境界是否实在;二,有没有可靠的路径通向涅槃。
    由常人看,佛家眼里的世界像是很奇怪,凡是常识上切身感知的,他们都看作空幻(只有“苦”似乎是例外),而常人难于想象难于理解的涅槃境界,他们却看为实有。这同柏拉图的视“观念”为实在,现前为假象,颇有些相像。自然,这样分辨实虚,也可以讲出一番道理来作为依据,不过困难在于,这样的道理,如果跳出来冷眼看,常是滞碍多于圆通。一,在现世界,何以证明是“实有”,以及什么是最可信的“实有”,这类问题很复杂,不过,只要我们不得不承认情况是“有”而不是“无”,我们就不得不尊重使我们觉得“有”的“感知”,因为无论是摄取实相,还是组织知识,我们都不能离开它。即使是哲人,碰到实虚问题,也不得不把切身感知看作“实”的最重要的依据。佛家要出世,也许因为必须防止爱染,于是把切身感知的看作空而非实,这同一般人的认识相差太远,即使是信徒,似乎说服自己的常识也很困难。二,涅槃的境界在彼岸,严格讲,用此岸(现世)的话必致难于解释清楚,勉强说,如《心经》所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至少常人听起来会莫明其妙,如何证明这个境界为实有呢?显然不能靠世间的“感知”,不能感知而说为实有,能够使人心悦诚服吗?还有,照现代科学的常识所认识,生物不过是大自然演化过程中的一个小小泡沫,有生灭,人,同样受自然规律统辖,没有灵魂,没有永生.呼吸一停就是断灭,即使立宗传代的古德也不例外,这类事实与涅槃的理想也是不能并存的。
    以上是说涅槃的理想,作为目标,其真实性有问题。照理说,目标既然动摇,通路云云自然可以不在话下。不过这里无妨退一步,假定涅槃境界为实有,或者引用佛家“境由心造”的话,承认涅槃境界可以生于心而存于主观,那么,修持方面有没有困难呢?我想,困难可能更大,原因是,由文字般若变为身体力行,真枪实弹,胜,要费大力,败只是一念之差,就落花流水,不可收拾。落花流水的危险,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彻底改造“感知”有困难。佛门的信士弟子同样是人,“万法皆空”云云,可以信,可以说,但是,生,说,信,都是在“世间”,而不能在“空”中。因此,出世,住山林精舍,因为要“生”,就不得不托钵化缘,如果化缘之道不通,就不得不同常人一样,每日也是柴米油盐。每日面对柴米油盐,却要树立个“五蕴皆空”,惟有涅槃是真如妙境的认识,至少由常人看,这困难是不小的。二,彻底制欲有困难。佛家把“欲”看作苦的本原,这或者失之片面,但总是事出有因,这里无妨表示同意。欲生苦(严格讲,是欲而不得则生苦),怎么办呢?当然只有一条路,化有欲为无欲。就是在化有为无的办法上,佛家与常人背道而行:常人是求满足,或者说“适当”的满足,以求心安,或者用常人的标准说,以求乐;佛家是制而“灭”之,以求永除苦根口由理论方面看,灭欲以除苦根的办法或者更可取,因为这是一劳永逸,而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过问题是,理论是否有价值,主要须看它“实行”时候通不通,画饼是不能充饥的。人生而有欲,这说悲观一些是“定命”,有欲,于是“不得不”求满足,这“求”的顽强的愿望,表现为感情就是“爱”。佛家深明这一点,所以把“爱”(确切说是私欲之爱)看作大敌,三藏中的律藏,甚至可以说,主要是对付这个敌人的。出世,必须守无量的清规戒律,这说明制欲,破爱染,是如何不容易。事实也正是这样,修持,操信仰的兵仗与爱染作战,实际是以个人的愿力与生的定命作战,在这样艰苦的境遇中,只是守戒,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的办法,究竟能有多大效果呢?胜利的,如《高僧传》中所写,也许不少吗?但是,如我们在俗世所见,一败涂地的似乎更多。三,彻底跳出去有困难。古人说,“天无私覆,地无私载”,生而为人,中才也罢,上智下愚也罢,都是已陷于天地的网罗之内,这就是上面提到的定命,凭自己的愿力跳,可以,字实是,不管如何用力,悬空的时间有多长,最终还是不得不落在地上。佛门弟子,修不净等观以对付尘网,住茅棚,向往涅槃,愿力不可谓不大,但是,充其量,把定命的绳索能够砍断多少呢?举例说,视生老病死为大苦,可是既已有生,就不能不靠衣食以维持生,生之中难免有病,如维摩诘大居士所患,终于又不能不老死,可见还是挣不脱。——其实,就是看得开也大不易,如《涅槃经》所形容,释迦离世间,不也是万民悲痛吗?孟德斯鸠临死时候说,“帝(即天命)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想到人生、自然规律一类大问题的时候,即使是悟道大德,恐怕也难免有同样的慨叹吧?
    以上是说“行”的方面也是此路难通。佛道的出世,知与行都有困难,原因何在呢?我个人想,主要是由于所求太奢。佛家虽然称现世为婆婆世界,却不是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认为整个“存在”无价值,无意义,所以与其“有”,无宁“无”。佛家不然,认为人生虽苦,可是有办法可以根除,而根除之后,就可以移往净土,如《阿弥陀经》 所形容,获得无上的满足。这样,用个比喻说,常人所求不过是家门之内的饱暖,佛家则是富有天下。因此,说到底里,佛家的制欲,是弃小欲而想遂大欲。“照见五蕴皆空”云云,不是真正看得开,因为下面紧接着还说“度一切苦厄”。从这个角度看,宋儒批评佛道,说口不离“生死事大”,只是怕死,也不能说是无的放矢。在这一点上,中国土生士长的道家似乎更高一着,如《庄子?大宗师》中所宣扬的那种纯任自然的态度,佛家并不是这样满不在乎的。
    出世法,如佛家所传的.就其最终的目的说,是“取”,是“执着”,而不是万法皆空,可以满不在乎,只是所取、所执着的与常人大不相同。这一与常人不同的“执着”,从人生哲学的角度看,有三点很值得注意。一,佛家轻视私爱之情,可是不舍“大悲”, 修菩萨行,要普度众生,这即使应该算作空想吧,如果所想多多少少可以影响所行,我们就不得不承认,想总比不想为好。二,逆常人之道以灭苦的办法,如果真能够信受奉行,精进不息,禅悟而心安理得,这种可能还是有的;修持而确有所得,这条路一定不如常人吗?似乎也不容易这样说。三,定命的网罗,疏而不漏,跳出去,大难,不幸有疑而问其所以然,又常常会感到迷蒙而冷酷。对这样冷酷的现实,道家的办法近于玩世不恭,只是不闻不问地混一下去。佛家则不然,他们认真,想人定胜天,沙上筑塔,其精神是“抗”。胜利自然很难,不过,正如叔本华所推崇的,逆自然盲目之命而行之,可以看作人对自然的一种挑战。这用佛家的话说是“大雄”,结果是螳臂当车也好,这种坚忍的愿力,就是我们常人,想到人生、自然这类大问题的时候,也不能淡漠置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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