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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人禽之别(1)

  儒家似乎把人类看得特别高贵。如“天地之性人为贵”,相传以为孔子之语。即在孟子书中对于人禽之别,亦极力发挥此义。吾人以前甚易视为冲口而出之语,背后未必有若何一定之道理为之根据。其实不然。人禽之别实为儒家心理建筑起来的根本点,儒家的学说即立足于此点之上。至于儒家之思想何以建筑在此点之上,其意义吾人无从而知。若人禽之别,只就吾人观察所得而言之耳。

  欲言人心与禽心之不同,应姑言其相同之处。人与动物无别,此是欧洲学术界中甚大之问题而特别发挥此意者,尤其是达尔文之进化论。自达氏学说出世之后,引起宗教家玄学家之争论,而终是进化论战胜。此本是事实,不能否认。人如披衣顶冠,外貌固甚文雅,与其他动物不同;若就裸体而言,则人与动物实无大差异。从解剖学上比较人类与动物之骨骼,其构造大抵相同,只是大小长短偏正之不同而已。再从胎生学上说,比较最初之人胎与兽胎之形状,亦大抵相似。可知人禽之别,并无鸿沟可分。

  形体与心理不能离开说,此意是始终一致。身体之构造既如此相同,则心理之现象当亦无大差异。故近代心理学之研究,如把人类心理从行为上说、从本能冲动上说,都是从动物心理学启发出来。从心理方面研究时,尤足以证明人类心理与动物心理相同之处甚多。如食欲,如性欲,如喜怒,如争斗,如游戏,甚至如羞耻,如自炫,人类有者兽类亦有之,不过是繁简之不同。再进一步说,古代思想中言道德之心为人类所独有而动物所无,然近来学说则不如此,言动物亦有道德之心。俄国克鲁泡特金在其所着《互助论》上与《无政府主义之道德观》二书中,皆是发挥此意。在《互助论》中,克氏特来解决自有进化论来之难题。此难题即是天演作用有所不及。物竞天择此本是天演作用,而人类社会中对于病者老者弱者则有保护怜惜之事,岂非与天演之说相违背邪?此难题在英国之赫胥黎亦无以解释,于是有谓人类心理究竟神秘超越,而此种仁厚的道德心是超乎自然律者。至克氏始以互助之说解此问题。克氏曾考察动物之生活,由低等动物考察到人类,举出许多事实以证明物竞天择之言之不谬。他意以为,常人着眼于团体之战争,忽略了族类与族类、团体与团体之互助。从个体说,则专谈互竞;从族类说则崇尚互助。唯有互助,团体始能与他团体互竞而生存,故动物之结群以御外侮、以猎食迁徒,壮者保其少,雄者保其雌,甚至群中有违背公德者则排斥之。此种社会本能之特别发展者,其群必为天所择而适存,反是则劣败而消灭。故互助作用,如只是个人则若与天演相违背,若从团体上观之,则正以见天演作用之进化无穷,故如克氏所说,则可见人类之有父母性之爱、夫妇之爱、兄弟朋友之互相扶助,乃至一切公德,从前以为人所独有者,迹之动物亦未尝不有,只与人类有精粗之不同耳。安见人类之必高于其他动物耶?克氏持此说,以为人性皆善,不必管束,反对一切法律,主张无政府,盖视人与动物同,都依互助之原则也。凡上所引之事实,足见人与动物无异。此种解释,吾人亦有相当之承认,并不反对,但他有最大之忽略,为吾人所不满意者。

  此处言人禽不同之正面意思。言人禽无异者,其说有极大之忽略。然则所忽略者为何?即是忽略了“一点不同”之点。一点不同即是大方向不同。方向不同,并不是小;甚发轫虽小,其结果则大,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人与其他动物在根本上几乎都是亲戚,人与植物找其同点亦并不难。故在生物上找未有相关连之物,可说根本上未有。柏格森说生物是同源,本来一家,后之不同,仅是走出后不同。偏于何方向,则走何方向而已,不能分阶段等级、在一线上分层次。个人有个人之方向,不能放在一条线上为前后高低之说。植物是植物之大方向,与动物之别非阶级之比,非由第一步可进化到第二步。植物顺他之方向往后退,则与动物相接近,愈下等之植物愈接近于原生之动物。他既往前发展之后,则去动物之性愈远。动物亦自为一方向,最下等之动物亦接近于植物也。柏氏分生物之进化为三大方向。一为植物之方向,一为动物之方向。动物之方向又分为二,即节足动物与脊椎动物,其各自为一小方向也。节足动物不是进化可为脊椎动物,退后找则有相近。人在脊椎动物中与其他动物(平)[比]较亦复如是。人是自为一方向,猫与牛马又各自为一方向。就其未往前走而言,则相差不远。方向不同,则未有方法可以比较。故方向不同即是根本不同。同一条路可以比较;根本不同,则无从比较也。人与动物是根本不同,不是差一点,并非多发展一点之比较。故言“差一点不同”之点即最大之忽略也。

  兹再述柏氏所云生物进化分三大方向之意。柏氏以为一切生物都含有动物性,都要生活;但是各自走各自之方向在生活、结果则各自不同。其最显着者,则大抵不外三大方向(各方向又含许多小方向)。一为植物之路,其操持生活之心意是散漫(对集中而言)而浑沌(对清楚划分而言),几乎未有操持生活之心意,而成睡眠麻木之状态。此是植物之路。其操纵生活之心意可说是有,但是把如何生活之方法为先天所安排好、规定好。

  此是本能之路,而以蜂蚁造其极。一为智慧之路,其操持生活之心意至明至强,比较是走从后天想法子之路,即智慧之路,以人类为走其极端。大方向之中又有无教小方向,故差一点则方向不同。如猫与虎,如牛与马,虽其相近,然差一点则无法可以相及。猿猴虽与人类相近,但他亦自成一方向,决不能进化成人,即现在之猿猴亦与最初之猿猴不同也。脊椎动物之生活,比较是顶能自由活动,能保持经验,能从后天学习。虽是许多脊椎动物亦同走此大方向,而仍是各走各路。其中哺乳类虽与人类同走后天智慧的路,但他走得不远,尚未发达,故不能不仍走先天之路,藉本能以生活。人类则走智慧路,发达至极点,故虽有本能,然不能与其他动物相比。虎之本能与人之本能大不一样,不能以彼例此。且本能不可单独提出以相比较,因动物之本能,其全生活方法在他之全盘系统中所占之位置,与人之本能在人之生活全盘系统中所占之位置,完全不同,故不能(与)[以]此例彼也。

  人类与动物之不同,有几个特点。且先说其不甚重要者。如人能站立,且站立之姿势极其安稳,猿猴虽亦能站立,然姿势之安稳远不如人。

  又人能用手,其拇指与其他四指同其功用;猿类虽亦能用手,但运用不如人之灵便。其特点一。柏氏说人类之特点在能制造器具,能运用身体以外之器具,其他动物则几乎器官即寓于身体之中,不能运用身体以外之器具。柏氏以为本能与智慧之别,此点甚为分明。不能用身体以外之器具者,为走本能之路;能用身体以外之器具者,为走智慧之路。动物中比较能用器具者,则比较有智慧;愈不能用器具者,则愈近于本能。动物中以身体为其器具,而器具即其身体之一部分,随在可见。如虎之用其爪牙,象之用其鼻,其最着者也。若蜂蚁之类,则纯粹走本能之路。其团体之中,各有分职。其分职不同,身体之构造——即器具——亦随之而异。官骸之用与本能,几无以辨。既从其官骸而发生本能,亦从其本能而造出官骸,所谓本能就是官骸之作用。故观蜂蚁之例,而本能与智慧两途之意义愈明。即一者器具在身体之内,其生活安排完全赖先天安排,有何种器具则成何种生活;亦可言动物有何种生活则成何种器具。此可言动物生活方法为先天安排好之证明。他方面因人之能用器具,又可见人是少受规定,未有安排,无先天之预备。故可说人之生活方法,全赖后天学习补充。人之特点即在能用器具、能造器具上可以看出智慧来。人与动物之不同,此实一甚重要之区别也。

  人类与其他动物不同还有第三条特点,即人类的幼稚时期特长。不独生下来不能与大人一样,而且必须经过甚长之时间始能与成人一样。如智慧才能种种生活方法必赖有悠久岁月之学习而后成功。其他动物则不然,生下来不久,即可与成长之动物一样。此在各种动物中可以看见。在脊椎动物之鱼类,其小鱼落生之后已可随其母以寻食,过数月则与大鱼无异,能独立生活矣。又如鸟类之小燕,在进化路上比鱼类为高,其落生之后不能自己觅食,必赖其母哺之。过三四月,始随其母学飞。又三四月始能独立生活与大燕同。又如哺乳类之马牛与鱼燕比,则进化更高矣。初生之后,尤软弱无能,更须其母之保护、教训,经长久之时间始能离母自活。

  猿猴在动物之中进化最高,其儿童期亦比他动物为更长。英之生物学家瓦拉士尝考察一小猩猩在落生后三四星期乃能站立,许久始能以手取食,再过许久乃渐长成,比之其他动物其儿童期实为最长。返观下等动物如阿米巴,由母体生(活)出来即可生活,无所谓儿童期。蚯蚓落生之后不几日即可长成,其儿童期极短。若人类则儿童期之长在动物中无与方比,初生之后除能呼吸吮乳等以外,其他能力皆未发达。半日离母则必死亡,一二星期始能感觉光线听到声音,一月后始能笑,经七八月后始生牙齿,一年之后始渐能学爬学走。普通说男子到二十一岁女子十八岁始为成人,若其身体之发达、教育之完成,则必添到二十五岁。人类儿童期之长在动物中无与比伦也。由上述之事实,吾人益明晓其意义:即禽类是走本能路,人类则走智慧路。唯其走本能路,故其对待生活之方法即其行为心理,几为与生俱来,已安排好,则无须长期之教育,且必须速急长成,以免生命之危险。唯人类之走智慧路也,故必有长期之幼稚期,以多靠学习。其始也几乎一无所能,其终也若无所不能。盖走智慧之路使然也。此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又其一也。

  第四特点则以人之能应用符号(包括语文、语言以声为符号,文字以形式为符号)。此特点可概括前之所举者。以人之能走智慧路,即在其能应用符号。能应用符号即人类智慧之所在。夫所谓符号者大约有三层:第一层为想象,次为言语,次为文字。以想象为尤要,智慧之重要亦在于想象。想象又包含两种:一为个人主观的亲验之再生,即所谓回想、记忆。

  如回忆食糖时之味,只亲验之再生而已,未经变化者也。一是平常之所谓想象,想象为新创。世界本来未有此事,是虚构的创新的,即是想象。其材料虽为旧的经验,而加以新的配合。故想象实已包含二义。此二层之符号皆是事实之代表。如有含糖经验即为事实,最初的心之影子摹想糖之色与味就是中心之想象。代表事实后发为言语,即代表心之所有者。文字为代表语言,抑直接代表意思。虽未可断言,要皆为代表事实之符号也。行为派不承认有想象。言语想象即语言。罗素是建立想象,蜗逊则反对想象,以不出声之语言解思想。吾人可以承认主观之想象。盖想象食糖一事虽不可分,然实有两面。且智慧之所以重要因有想象,想象不可否认也。

  然想象之重要点何在?在其能离开具体之事实,而有代表事实之影象在心中。此种想象其他动物必不能有!人唯能有此种想象,故其学习之方法与动物之学习截然不同。他种动物之学习不过是行为之修正面已。如狗之怕火,只在其见火之时而有知觉。只有当境再认,不能有火之观念记忆于胸中,不能自由虚构一火的观念,故其学习只是乱撞,盖未有此符号也。人之学习则不然。在旧经验有此符号(想象)之后,不必再去经验此回事物,而能把环境放在心中,在心中掉换虚构开辟一新的路。故其经验学习为有计划有成竹在胸之试验学习,异乎动物之乱撞而无步骤者也。凡一切制作,如作文画图乃至制造器具、房屋,胥藉有想象,胥先由有雏形而渐臻完备,故未有想象则未有新辟路径,未有想象则一切制度创造皆无基础以发生。当想象之时可以看出智慧之作用。想象之为具体的,即其想象之材料,无感[觉]可离感觉之影子(即经验之影子),感觉所得者皆成一片,整个的不能分。以感觉所得者为基础而分析联合,即是智慧作用。说分析同时即是联合,即是认清彼此之关系。如糖之甜、鸟之飞,在感觉上皆是一片的。把甜在糖中抽出,把飞在鸟中抽出,则成糖与甜、鸟与飞之关系的观念。此即所谓智慧作用。当过去经验在心中安排掉换其关系之时,则成一种想象的创造。此种想象创造即旧世界所未有,及其发表出来而世界始有此事如数学名家是讲关系形式之学,不必一一从感觉经验,而能想象虚构成功。此可见想象在智慧上之重要矣。故能应用符号实有人类智慧之所在。又言语文字更能助人之学习与创新,有言语文字而想象之用益广大丰富。然只用想象不足,必有语言乃可使经验交换,有文字乃可使经验久存。语文为之辅,则想象更能存旧创新矣。由上之意义以观,人类之靠后天益得确证。唯人之能应用符号也,即能助想象、助学习、助创新。所谓想象、学习、创新即是靠后天,走理智的路,而不是靠先天走本能之路。其如何靠后天即是其如何不靠先天,靠后天到如何程度即是其不靠先天到如何程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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