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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黑社会成长记:诞生之升子死里逃生 (2)

  放羊的学问很深。我小时候跟着狗剩叔放过羊,我在《暗访十年》第三季里写到过狗剩叔,那时候的狗剩叔是一个放羊的。因为狗剩叔的耳濡目染,我也懂得了一些放羊的学问。早晨起来,打开羊圈门,吆着羊群走进山中,今天在哪座山上放,明天在哪座山上放;哪座山上草稠,哪座山上草稀;哪座山上有暗窟窿,哪座山上有马蜂窝,放羊人都一清二楚。暗窟窿会别断羊腿,马蜂窝则会蜇伤放羊人……

  羊群顺着小路进山,有的羊老成持重,走在队伍里,一副遵纪守法的模范市民的神情;有的羊则桀骜不驯,不服管束,总想趁机啃食路边的庄稼。放羊人一声鞭响,鞭梢像游蛇一样在这头羊的头顶上晃动,捣乱的羊马上就乖乖地回到羊群里。甩羊鞭也有学问,高手手持羊鞭,轻轻一抖,鞭梢就在距离羊头顶一寸的地方挽出一个鞭花,既伤不着羊,又起到了震慑的作用。而不会甩羊鞭的人,要么挽不出鞭花,要么打不出响声,或者打伤了羊。人和羊长期相处,都会有感情的,舍不得打。

  到了山坡上,放羊人要观察地势和青草的稀稠程度,或者放出满天星——羊群均匀地撒开;要么放出凤凰单展翅——顺着山坡,斜斜地上去,走成一长溜。羊安顺地吃草,放羊人则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备有狼来偷袭。山里的狼在与人类在长期不屈不挠的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有时候狼藏在暗窟窿了,一等到小羊羔走近了,叼起来转身就跑;有时候全身团成圆球,像堆荒草一样借着风势滚到羊的脖子下面,一口咬住,偷偷地吃掉。山里面的狼都比日本鬼子还狡猾。

  羊吃草也有学问。早晨沾了露珠的草不能吃,吃了羊就会得病;被太阳晒过的草,羊才能吃。夏天放羊在北坡,因为北坡凉爽,羊吃得多,容易长膘;冬天放羊在南坡,南坡日照充足,食物丰富。

  这些放羊的学问现在早就被人们遗忘了,这些学问再也用不上了,因为现在在农村,哪里还能找到羊群?放羊娃都进城打工去了,农村变得一片死寂。我满肚子的放羊学问也不知道该传授给谁。

  那天早晨,破老汉赶着羊群进山了,羊群像水流一样沿着山道向前流淌,破老汉手持长鞭,走在羊群的后面,鹤立鸡群一样。破老汉穿着一件棉大氅,大氅上缀满了补丁,有的地方还露出肮脏的黄色棉絮。大氅久经考验,陪伴着破老汉走过了几十个严寒岁月,大氅上的棉扣子已经开裂了,却还依然忠诚地陪伴着破老汉。破老汉的腰间扎着一根草绳,大氅的下摆像鸡翅膀一样在老汉的身后摇摇摆摆。远远望去,穿着大氅的干瘦的破老汉像稻草人一样单薄而不真实。那时候的农村老汉都是这样,他们饿得只剩下了一把干骨头。能够吃一顿白蒸馍是无数农村老汉至死也无法满足的夙愿。

  那年的气候也很反常,那是传说中天崩地坼的一年,春季的时候吉林地区落下了罕见的陨石雨,夏天的时候唐山地区发生了大地震。古人说天人合一,天象异常一定昭示着国运有变。果然,那一年里毛主席、周总理、朱委员长都去世了,给无数人无数家庭带来深重灾难的“文革”也终于结束了。

  那天早晨,破老汉赶着羊群进山的时候,突然就遇到了龙卷风。在西北广漠的土地上,每年都会有几次龙卷风出现,但是龙卷风一般出现在春末至初秋,而初冬季节还有龙卷风,这是破老汉第一次看到。

  破老汉站在山脚下,远远地看到在地平线的那边,一根柱子拔地而起,与天空相连。柱子缓缓地旋转着,缓缓地靠近,却又越来越粗,越来越高,好像民间故事中硕大无朋的怪兽一样。破老汉看着龙卷风,大惊失色,他一边将羊群用鞭子赶进树林,一边回头张望着。龙卷风移动的速度远远超过了破老汉的预测,刚才还在天边,而转眼间已经到了身后。天地之间一片昏黄,空中传来了嗡嗡的声音,像千万只马蜂一齐振翅,像千万条瀑布一齐飞泻,像千万条缎带一齐飘舞。破老汉头晕目眩,他再也顾不得羊群了。他丢掉羊鞭,紧紧地抱着身边一棵大树,将全身紧紧地贴上去。他的嘴巴里灌满沙子,鼻孔里灌满沙子,耳朵里灌满沙子。他在一片苍茫中,似乎听到了羊群绵软无意的惨叫,可是他无能为力。

  龙卷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之间,龙卷风就过去了,移到了更远的地方。破老汉放开树干,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又一只绵羊像陀螺一样缓缓地旋转着从天而降,平安地落在了几十米乃至几百米的远处。羊群惊慌的叫声响成一片,声音中透着凄凉和恐慌。破老汉高声吆喝着,把被龙卷风卷散了的羊群聚拢在一起,一清点,少了好几只羊。

  破老汉游目四顾,焦急地呼唤着,却听不到绵羊的回应声。突然,天空中出现了几只秃鹫,秃鹫展开宽大的翅膀,慢悠悠地在空中盘旋着,越来越低。破老汉知道,只要有秃鹫的地方,就一定有尸体。莫非那几只羊被龙卷风卷进深涧摔死了?

  顺着秃鹫飞旋的方向,破老汉跑过去,钻进了密密的树林里,突然看到一棵毛榉树上绑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他的头低垂着,好像已经死了。

  大头们想着,将升子的手臂割出伤口,那些饿极了的昆虫鸟雀仅仅用半天时间,就会将升子啃成一副骨骼标本,谁也认不出来那是升子,还是别的什么人。

  然而,大头们没有想到会有那场龙卷风。龙卷风胁裹着升子身上的昆虫,旋转着,升腾着,升到了浩瀚无垠的太空中。等到昆虫们落下来的时候,会发现它们落在了几百里外的黄土高原。人算不如天算。

  那天早晨,破老汉看到升子的时候,大吃一惊。他摸着升子的身体,感觉僵硬冰凉,像摸着一截铁器。他的手指放在升子的鼻子下面,感觉到了微弱如游丝的气息。破老汉一边啊呀呀惊叫着,一边解开了捆绑升子的绳子。他把自己那件破大氅铺在地上,把升子放了上去,然后呼唤着羊群,让羊群在升子的身边站成了一个密密厚厚的圆圈,抵挡着寒风的侵袭。

  破老汉身上只穿着那一件大氅,脱了大氅就只剩下一件臃肿破烂的棉裤。那时候农村的很多老人都只有两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冬天光着身子穿棉衣,夏天穿着渔网一样残破的单衣或者赤膊。几十年的大锅饭将农村经济推到了崩溃的边沿,几乎每个农民都坠入了贫困的深渊。

  那时候国家给生产队供应一种尿素,尿素产自日本,内包装袋有一层尼龙布。尿素用完后,大队干部就把尿素袋子拿回家,把里面的黑色尼龙布或者蓝色尼龙布拆下来做裤子。我至今还能记得那时候的农村有一首歌谣:“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个尿素裤,有黑的,有蓝的,就是没有社员的。”那时候不但社员穷,农村干部也穷,农村所有人都穷。一家只有一条裤子的比比皆是,谁出门谁穿裤子,不出门的就躲在稻草里取暖。那种贫穷状况是生活在今天幻想着住别墅开宝马的新新人类们,永远也无法想象的。

  破老汉使劲地搓着升子僵硬如鱼的身体,幻想着能够摩擦生热。破老汉那时候一直念叨着,要是有瓶酒就好了,有瓶酒用来摩擦,很快就能产生热量。可是那时候的破老汉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会有钱买酒喝。喝酒是一件异常奢侈的事情,只有吃商品粮拿工资的人才能买得起酒喝。

  破老汉忙得气喘吁吁,忙得两个手臂都麻木了,升子身上还是没有一点温度。破老汉伤心透了,他为不能挽救一个生命而伤心。一滴浑浊的眼泪挂在破老汉的眼角摇摇欲坠。

  破老汉站起身来,伸出粗糙的手掌抹去眼角的泪水。他吆喝着羊群,准备离开。

  破老汉走出了几步,还是放心不下,转过头去,突然看到升子睁开了眼睛。破老汉啊呀呀叫着,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升子的跟前,他问:“你是谁?你咋会在这里?谁把你绑到了树上?”升子虚弱得说不出一句话,他的眼睑闪了闪,又无力地闭上。

  破老汉说:“你等等,等等,我这就叫人去。”

  破老汉吆着羊群又上路了,他走得很急,一路都在鞭打着羊群,向回家的方向走。羊群咩咩地叫着,欢欢喜喜地迈动着四条瘦腿,在狭窄的路面上挨挨擦擦。破老汉走出了不远,就看到一辆早起拉粪的架子车。他喊着拉架子车的人的名字,让他把空架子车拉到升子的身边。

  升子在破老汉的羊圈里一直睡了七天。七天后,升子能够下地了。

  这七天里,洪哥一直在寻找着升子,甚至把在平原上躲祸的德子也找回来了。他们找遍了升子能够去的所有地方,甚至还有险象环生的平山村,但是没有升子的身影,也没有他的一丝消息。

  洪哥忧心如焚。

  升子出现在洪哥面前时,已经是第八天的黄昏。升子脸色蜡黄,像个纸扎的一样单薄虚弱,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他。洪哥看到升子手腕上的伤口,全都明白了。他扶着升子躺在炕上,然后翻箱倒柜取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交到了德子的手中:“买肉去,全买了。”

  那天晚上,洪哥在家中做了一顿萝卜炖肉。在苦寒的西北,那个时候的冬天仅有的蔬菜就是白萝卜。白萝卜贯穿在漫长的冬季,出现在普通人家的餐桌上,当时老家有句顺口溜:“早晨煮萝卜,下午萝卜煮,晚上还是萝卜补。”后来我听说了中医上有一句谚语:“冬吃萝卜夏吃姜,胜似医生开药方。”老家的人吃了无数萝卜,却几乎没有长寿的,沉重的生活负担早早压垮了他们。中医还有很多谚语:“若要睡得好,常服灵芝草”;“吃了萝卜菜,啥病都不害”;“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好人延年,恶人命短”。实践证明了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中医博大精深,却又神秘莫测,精华与糟粕共存,真理与谬论同处,普通人怎么能够理解分辨?所以,中医才能够成为张悟本和李一这些骗子妖道们行骗的工具。

  萝卜炖肉是那时节人们能够吃到的最好的东西。可是,弟兄三人端着饭碗,食不下咽。

  德子说:“和他们拼了。”

  洪哥说:“拼了。”

  三兄弟决定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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