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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此刻我要来写,却想起从前一段事:有男子陪女子从东京去横滨,两人立在拥挤的电车里,男的面对她,喜爱她是个现代的漂亮女子,只觉越看越近,越看越喜,越看越是她,越看越是我。而她叫他叔叔,什么都是真的,什么都是不对。两人一路说话,他想要说的是我与你此刻这样的在一起,而他却来说萝卜。电车飞掠过轨道边的地里种有萝卜。他道:“小时跟在灶头看我母亲把萝卜切成半月的一片片做汤,单加了酱油,什么作料都没有,晚饭桌上摆出来,此时檐头也正有半月出来了,我喜欢汤碗里的一片片萝卜,薄薄的,透明的。”

  电车摇摇的,他说时眼睛尽看着站在面前的她,千言万语都说不着她。这一天真正是“金乌急,玉兔速”。这萝卜即可比那麻三斤,如雪窦说的善应何曾有轻触。她若有所觉,亦只是一个疑。

  马祖离四句,绝百非——碧岩录第七十三则举:僧问马大师:“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某甲西来意。”马师云:“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问取智藏去。”僧问智藏。藏云:“何不问和尚?”僧云:“和尚教来问。”藏云:“我今日头痛,不能为汝说,问取海兄去。”僧问海兄。海云:“我到这里都不会。”僧举似马大师,师云:“藏头白,海头黑。”

  马祖是说:你要我教会你达摩西来意,我今天做这做那,做了一天,人都累了。僧去问首席弟子智藏,智藏说的是:我也做了一天,头都痛了,你还来问?僧再去问海兄,海兄道:你问达摩西来意是什么?我还在刚待做,怎能会得?是要做起来才会得。马祖听了僧回来报告。说道:哈哈。智藏劳作得头发都白了吗?海兄头发黑黑的,原还是小家伙呢!

  离四句,绝百非,直指的解答只有是做。例如数学上与物理上,一条线你要以理论来判定它是直的即不得,待说它是曲的亦不得。一颗素粒子,以理论来判定它是象征的即非,待说它是物质的亦非。但如人不藉理论而直接发明了轮,就不生那些问题。无理数的问题与空与色的问题,皆只是轮的一个成就。若成了言语就有四句与百非。但是有四句百非也好。

  太古新石器时代始生文明,有数学与物理学永远惹是生非。同时有轮与音乐是离四句绝百非。又如好文章好书画好器皿如殷铜器的造形皆可是绝对的。而数学与物理学虽非绝对的,亦皆可以是好玩。马祖只是在哲学上明确地提出了后者——作轮、作乐等的一个“作”字。

  德山挟复问答——碧岩录第四则

  举:德山到沩山,挟复子于法堂上,从东过西,从西过东,顾视云:“无、无。”便出。德山至门首,却云:

  “也不得草草。”便具威仪再入相见。沩山坐次,德山提起坐具云:“和尚。”沩山拟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德山背却法堂着草鞋便行。沩山至晚问首座:“适来新到什么处?”首座云:“当时背却草堂,着草鞋出去也。”沩山云:“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

  读此想起了有一年我游奈良法隆寺,观圣德太子的梦殿,回至高畑町新药师寺田陇间,只觉今天亦仍与飞鸟白凤时代的日本无二,如圜悟说的青天白日,不可指东划西。但亦历史上的时节因缘,须要因病给药。而我是在想念中国与日本与世界的事情。高畑町陌上即是冈洁先生家,现在我却没有必定要去向他请教的意思,但也还是去拜访了,只为对这时代的珍重。我想到了史上每是一个时代只可有一桩大事业或革命,而且只可有一个大思想者或命世之主,如天无二日。

  德山真是有自信的好男儿,我若遇见了就教他做政治。但德山的对沩山,也许只是他已自修行具足了,意思说,我的学问皆是我自己的,与你无干。如日月的不干世人之事,虽然日月也是在人间。

  然而历史上确是只有一个伏羲画了八卦,只有一个孔子作了《易·系辞》,只有一个庄周会写出他那样的好文章。世界史大上开创新规模的马其顿人亚历山大大帝、汉高祖刘邦、日本飞鸟时代的圣德太子,开创民国的孙文先生,皆是只许有一个。如此等人,他们且是皆有这样的自觉;虽然惟独圣德太子很谦虚。如此等人都是历史的节气里爆出来的。

  大隋随他去也——碧岩录第二十九则

  举:僧问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隋云:“坏。”僧云:“恁么则随他去也?”隋云:“随他去也。”

  这话拿佛法来说,容易罗唆,如云:色坏空不坏?抑是色空俱坏?连圜悟亦说:“若道随他去,在什么处?若道不随他去,又作么生?”好不烦人。但把佛法的法字换作《易经》的易字,就极明白。法就是易,易就是成坏,怎能说不坏。民国以来,卫道之士是拣择什么东西不妨随它去坏,什么东西则坏不得。但哪有是这样的?天下事是美的恶的都随他去一齐坏,新出来的美与恶乃可以是一体之异,连恶亦好。

  民国初年上海的风气以为什么都坏了,焉知上海一般人家却自有中国的情意,妇女的衣着式样都变了,也还是中国的,反为见得明快与自然。这般庶民,在店里当伙计的男人们与在家里的媳妇们姑娘们,上有长辈,下有平辈、小辈,他们对于时髦东西也不是没有经过一番考较的。只是他们以欢喜与细心去考较,豁达而谦逊,不像卫道之士的小气。所以最好是随他们去。而于此乃更可知革命者的用心。

  革命者思前想后,对现前的东西作细心的、周遍的反省,远比一般人多珍重,但他白热的感情的燃烧都成了知性的光,要坏的东西就随它坏去。尤其像今日的世界现状,核兵器、产业公害、经济不景气,你要它不坏,即什么想法亦不能有,只有从坏字想起,才有得想法。《创世纪》是从洪水开始,现在亦是要从坏灭的觉悟再来起头。

  智门莲花荷叶——碧岩录第二十一则

  举:僧问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云:

  “莲花。”僧云:“出水后如何?”智云:“荷叶。”

  莲花未出水时,如从静止的来看,它不是莲花,要从动的来看,则它将是莲花,亦可说已是莲花了。将是与已是皆是“是”,非“不是”。譬如女子虽未出嫁,但她已订了婚约,也就是人家的媳妇了。莲花未出水时就已有做莲花的约束。

  在电视上看见兔子的胚胎放映,起初都是一样的细胞,在急速的涡旋运动中成长,细胞就或为肌肤,或为骨骼,或为神经,或为内脏,或为眼睛的水晶体等,合起来就是一只兔子。要问一样的细胞何以变出这许多不同?又何以必定是二只兔子?不能单用遗传与因果来解说,而是那背后还有着大自然的意志通过生命,约束好要成为一只兔子,与莲花未出水时已约好了是莲花的道理一样。

  亦是这约束予人以对于神的信心。日本《古事记》里天孙降临,即是天照大神先以太阳与水稻之国大倭,约束了给他了。而革命者对于历史的信心亦是这约束。所以孙先生从起头就有一个光明灿烂的中华民国的理想在眼前。

  而出水后却是荷叶。荷叶与莲花是一体之异,荷叶是莲花的排场,而且有了程序,是先有荷叶。中国的革命是莲花,而世界的形势则是荷叶。

  而雪窦的颂曰:

  莲花荷叶报君知,出水何如未出时。

  江南江北问王老,一狐疑了一狐疑。

  第一句莲花荷叶报君知就喜气扬扬,但是这件事太新鲜了,反而叫人难以相信。连这怀疑亦怀疑得新鲜。

  288华学科学与哲学桐峰作虎声——碧岩录第八十五则举:僧到桐峰处问:“这里忽逢大虫时又作么生?”

  峰便作虎声,僧便作怕势,峰哈哈大笑。僧云:“你这么坏!”峰云:“可是你也把我没法呀!”僧也只得罢了。

  他随就走了。

  圜悟着语:“这么就罢了,二俱不了。”雪窦颂曰:“见之不取,思之千里。好个斑斑,爪牙未备。君不见大雄山下忽相逢,落落声光皆振地。”

  而若是桐峰的师临济,他就擒住,与一掌,便托开。

  《碧岩录》第三十二则临济应付定上座问“如何是佛法?”

  便是这个作法。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大虫当面,舍命擒住,是第一机,好雄大!好威光!与一掌是第二机,好利落!便托开是第三机,好洒脱!否则你会与大虫相扭住一同滚落悬崖。所以雪窦颂云:“断际全机继后踪。”

  天平行脚——碧岩录第九十八则。

  举:天平和尚行脚时参西院,常云:“莫道会佛法,觅个举话人也无。”一日,西院遥见,召云:“从漪!”

  平举头。西院云:“错!”平行三两步,西院又云:

  “错!”平近前。西院云:“适才这两错,是西院错?是上座错?”平云:“从漪错。”西院云:“错!”平休去。西院云:“且在这里过夏,待共上座商量这两错。”

  平当时便行。后住院,谓众云:“我当初行脚时,被业风吹到思明长老处,连下两错,更留我过夏,待共我商量。

  我不道恁么时错,我发足向南方去时,早知道错了也。”

  但是西院说西院的,我自说我的。昔年我在杭州曾参加人家的结婚喜宴,新郎是有名的建筑家,新娘是之江大学秘书,两人年龄相差有一段。宴席上照例要新郎新娘自述恋爱经过,两人中是谁先起意?自述的要略如左:

  这位之江大学的女秘书名叫芙蓉,是在展览会认识了那位建筑家,对他的人有一种佩服,以后就去他家走动。忽一日他经过学校。时方午饭过后,进去邀芙蓉出来走走。两人走到学校旁的山坡处坐下来看底下的钱塘江。他叫了一声“呀!”这样的好天气,说不尽的江南深秋,男情女意,晴空中时时传来鹰呼,却又是天涯很远很远。两人挨坐得这样近。他忽然扳过她的上半身来吻了她。一回儿两人立起身走回去,他要芙蓉:“你说句好话来听听。”芙蓉却是很安详,说道:“上班的时候了还在外面,要遭校长处分了。”反为像个姊姊的样子。翌日两人又相见,他问芙蓉:“昨天是谁坏?”他以为她是要说男人坏的,不料她说的却是:“昨天后来我想想自己做得都不对。”说时她的表情有一种无可奈何。他就取笑她:“我邀你出去走走,你答应得爽快,那已经不对。”芙蓉道:“是呀!”他又道:“自从在展览会相识之后,你初来我家访问时就已不对了。”芙蓉道:“是呀。”“那末你说一声错了所以好呀!”她只是很好的心境而不说。

  来宾中推我致祝辞,我就引用了从漪的三错。从来开辟天地之机就是反,就是不对似的。这日酒宴中间,大家就都来说《碧岩录》,而聪明人是未读时先已会了。

  建国立极

  我要告知世界上的全人类,大家今天所做的是错的,是在走向总毁灭,而我们又该怎样的来重新做起。

  我们今天的是产业国家主义的社会,它是违反自然之理的,非文明的。它使人们失志,萎死了变异的能力。它破坏了空间与时间。它不知报本,要把地球资源用竭,一去不回。

  大自然是无与有的生生变化,而我们现在只是狂奔于物质。宇宙自银河系至一粒沙泥,都是保持着均衡的,而现在的扩大生产把人类生活全面的均衡都来破坏了;我们与大自然脱了节了。

  所以今世纪四十年代之后,物理学上的原理发见力急激萎缩,随之而道德、美术、宗教都也凋落,公害程度已使冰河与洪水的周期在加速逼近。世界全盘的经济景气停滞,政治形势恶化,再一个极严重的问题是人口膨胀。世界是在等待核兵器出来说话了。

  产国主义是比军国主义更坏。

  军事虽要紧,但成了军国主义则不可被原谅。产业当然要紧,但成了产国主义则不可被原谅。军国主义也是破坏社会生活的均衡,都还没有像产国主义的做到了极端。军国主义已打了两次世界大战,都还没有把人类赶尽杀绝,而这回是产国主义要把人类来全灭了。现在如美国苏俄,是军事体制也结合于产国主义。

  世界史上最大的罪恶是奴隶制度及产国主义,古代奴隶制还只是西方国家的,而现代的产国主义则是把日本与中国也带进了。在古代西方,奴隶制亦是有其经济上的理由的,但它严重的伤害了人对于物的情意,与人对于人的情意。奴隶制是文明在西方迷失的原因。可是产国主义更是使人只有物量的观念,根本没有所谓人对于物的、与人对于人的情意。如近来法国美国的新派绘画只是临画照相,没有作者的意见。又如日本今年芥川赏的一篇小说,写一群男女大学生在横田基地周边吃迷幻药、盗窃、性乱交与赌博的日常,而没有作者的态度。这个世界,已完全没有人的意见存在了,哪怕是眼看着大毁灭在即。

  奴隶制还不过是严重的伤害了文明,都没有像产国主义的把文明破坏得彻底,奴隶制是西洋史上人类堕落的开始,而产国主义则是人类历史的临终。产国主义的扩大生产是癌肿。

  无机体不能创造,生物则能创造,摄取外物,如光、空气、水与食物,而营造为自己体内的细胞组织,但维尔斯是在无机物与有机物之间,癌细胞是维尔斯,并非微菌,亦无毒素。它只是自己不能摄取外物营造为自己的细胞组织,而只能现成接取植物与动物体内的好细胞所摄营的,以为癌细胞的增殖。癌细胞因为免了自己摄旧的手续,所以增殖得非常快速,把周围的好细胞吃空,使身体组织的均衡急激地崩坏,所以患癌肿者都瘦成一把皮包骨头。

  产国主义的扩大生产便像癌细胞,它把地球的资源与人类的才知、民族的热诚与美德都来吃尽,破坏地球上的均衡,人类像被蜘蛛吃过的蝉,只剩一个空壳。像现在的家庭就变成只是个空壳了。

  现在产国主义社会的没有一件可传,历史上我们作的宫室衣裳文章器皿,许多可以传,是因为那些东西都有生命的创造性,而现在的东西没有生命的创造性。现在的世界景气停滞,则是癌肿已到了感觉得痛的末期症状了。癌痛是因已无好细胞可供其增殖。

  也有人说今时的狂奔于扩大生产是为对应人口增加。但此话是不对的。

  第一点,如今的扩大生产,一大半是为了舍弃与奢侈,应当减损。第二点,人口问题只看天意解决,不是人力的分际。个人有死,人类有毁灭,皆在人的分际之外。我们只能使之死而不亡,如老子说的“死而不亡者寿”。我们不可因为人口问题而破坏产业的性情之正。

  我今本于孙先生的革命思想,对准产国主义提出产业的及政治的改革案如下:

  产业改革案

  一、节约生产

  今时浪费,一是由于知有而不知无,造形浅陋,不能满足之故。若如日本的和服屐履,有生命的美,可以“服之无斁”,则妇女年年为新花样的衣穿而浪费的纺织品可减到五分之一。即是一件抵得五件。

  二、今时的浪费是因为生活情操荒失,譬如原来日本人家的榻榻米室内,摆的家具很少,俭而有洒然之思。而现代人的生活都气息荒荒,所以要用东西塞满。

  三、今时的浪费是因不知文明的繁简之理。苟知繁简之理,譬如知用筷子,即复杂的食器刀叉可省。而现在是连学生的书桌亦装置许多机械,那并不是好,凡如此类,多可以省。

  四、今时的浪费是因为文教堕落,现在的出版物、新闻纸、杂志、书籍,可减至二十分之一。

  五、今时的浪费是因为本末倒置,变成消费为生产,不是生产为消费。如刺激消费的广告与包装,都可以减到十分之一至五十分之一。

  六、今时的浪费是因为天下无道,苟能发扬中国文明的王天下,则核兵器的扩军产业可废。

  要知节约生产是所以再建文明。要知减损浪费并不损及实际的国力。

  二、限制工商业化

  要复兴家庭烹饪,与家庭裁制衣裳,使生活从罐头食品工业与制成服装卖场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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