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因为威尼斯，我与寂寞激情的故事相遇

　　这个水乡城市，在它阳光灿烂时，

　　如同一位穿着华服的雍容少妇；

　　在它阴雨蒙蒙时，足以在剎那间掀起

　　你生命中种种自以为早已遗忘的忧伤。

　　有一些城市，只因你曾经在那里留下些许记忆，它就会一直依依停驻在你的血脉里，像红血球一样，为你输送一点浪漫的氧气。

　　你随岁月老去，而它仍然新鲜，在记忆中妖娆变幻着各种姿色。

　　像威尼斯。

　　我还记得第一次拖着行李箱越过小桥，踏上它的土地时，我的心脏像一个速度快到几乎要燃烧的帮浦。

　　众河环绕，像古老传说中的亚特兰提斯一般，即将沉没的小城，在未来的绝望中守护着今日的繁华。

　　繁华即将如梦，小巷如迷宫，纤纤弱水上，处处是不系之舟。

　　第一眼我就开始惊叹。这多么像我梦想的城市啊，马可孛罗游历天下，却最难忘这神秘的水乡。

　　没有任何城市比它值得多愁善感，比它脆弱。

　　只要到意大利，我总会情不自禁的拜访威尼斯，总是听到它在召唤我。

　　它召唤着具有某一种共同特质的人──对爱情仍然有渴望的人。

　　我所看过的、所有以威尼斯为背景的故事，不是充满绝望，就是充满危险。那些故事都像开在山崖边的罂粟花；而摘采它的人，都在激情之中，剎车不及，倏忽之间，冲进山崖。

　　威尼斯是一只有黑金色羽毛的大鸟，悄悄张开它的欲望之翼。翅膀不大，也不厚实，却能煽起风与浪。

　　如果我能为它说几句话，那是：

　　请不要用地图了解威尼斯。

　　不要用美食和血拼了解威尼斯。

　　不要用贡多拉了解威尼斯。

　　请用故事记起威尼斯，

　　那么，它就是一个会为你拣回原始本能的都市。

　　说到故事，每一部提到威尼斯的电影，都是令人心碎的，再怎么美绝，都很悲伤。

　　像「情定日落桥」。

　　两个十岁左右的小情人相约到威尼斯，他们天真的相信一个传说──只要在叹息桥下，在日落时深情一吻，就永远永远不会分开。

　　那是很古老的一部电影了，情节我已经遗忘，但是女孩对爱情的信仰，那种抛头颅洒热血、不顾一切的坚决，是那么令人震撼啊。

　　知其不可为而为，就是浪漫。

　　在广大世界里、渺小生命中，浪漫的人决定为自己做一点别人反对、众人嘲谑，却又不关他人痛痒的事情，不惜一切代价。

　　他们或许听到了某种声音，所以坚决在他人雾霭朦胧的凝望中，孤注一掷，留下自己的传说。

　　我记得许多威尼斯的故事。

　　比如情圣卡萨诺瓦。到威尼斯，总不能不想起他。

　　因为他，我每一次，都要走过叹息桥。

　　传说，这一位什么不该采的花都要摘采的情圣，是史上唯一走过叹息桥，却又能恢复自由身的人。他在被判重刑之后，在总督夫人的营救下，悄悄离开了威尼斯。原来总督夫人，也是他的地下情人。

　　明知情人用情不专，作恶多端，还要救他，多么浪漫。

　　那是爱，不只是偷情了。只有爱无边际，所以能包容。明知他坏，还是为他好。

　　叹息桥，只是一座窄窄的密闭式小桥。它或许连桥都称不上，在这个桥墩多如麻的城市中，只算是一条跨越水沟的密闭通道罢了。

　　它小到让喧哗的游客都错过了。

　　我喜欢它意大利文的本名，念起来，就是一声叹息，一声从肺腑里发出，却又故意轻描淡写的深沉叹息。

　　别的桥，可以向天空敞开双臂，而它却永远昏天暗地，连小小的窗子，都加上铁栏杆。走过叹息桥、通往监狱的人，只能伸出手指，向那些今生无缘再相见的人挥手告别。

　　叹息桥是黄泉路，走向行刑场。那些犯罪的重犯，只要走过叹息桥，今生就永无天日。

　　阳光与爱情，都变成下辈子的渴望了。

　　人生中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一个人的生命力与意志，逐渐在阴暗的无人角落里，黯淡、冗长的消磨，一点反击能力也没有。

　　叹息桥不是死亡之桥，而是绝望之桥。绝望的威力，远胜过死亡。

　　我曾经在最阴暗的天气，以最落寞的心情，一个人走过叹息桥。那是淡季，游客很少。

　　走过叹息桥，就是一个永远看不见阳光的地牢。每一间空荡荡的牢房，阴森，充满霉味，依然以它古老的样态让人凭吊。

　　一种无法呼吸的局促感包围着你，好像有人在你的胸腔里，埋下了好些石子，企图梗住你的心跳。

　　那时我心恻然。我做恶梦时，常会忽然瞥见那一个地牢。有时，我分不清楚，那只是我梦中的黑暗，还是我曾经拜访过的水乡记忆。

　　有一些关于旅行的记忆，常在现实与梦中来回摆荡，而我也安于那种状似痴呆的模糊幸福。

　　或者是故意的。现实还是梦中，并不重要，感觉就是真实。

　　就像不必深究，史上是否有卡萨诺瓦这个人，他所描述的故事是否为真？那些超乎寻常的浪荡故事，真是惊异传奇。

　　他有一次差点娶了自己的私生女，直到丈母娘在婚礼时愕然发现，女婿正是当年情夫，而这女儿其实是他的骨肉。这是偷情史上的极致经典之作，谁能出其左右？

　　此刻，当我写起威尼斯，我是多么怀念威尼斯的怀抱啊。

　　虽然这个水乡城市，在它阳光灿烂时，如同一位穿着华服的雍容少妇，在它阴雨蒙蒙时，足以在剎那间掀起，你生命中种种你以为早已遗忘的忧伤。

　　在我停止怀念威尼斯之前，我还要再说一个记忆中的威尼斯故事。

　　一个神秘的激情之城，最让人心痛的激情。

　　一个威尼斯奇女子维若妮卡的故事。

　　她是一个美女，也是才女，她动静皆慧黠。她的诗让男人们自惭，精准的剑法也不让须眉。

　　可惜世上并无十全十美，命运是她不能决定的。

　　她是一个妓女。像昔日秦淮河畔的女子一样，一出生，命运就将这个孤女送进悲剧里。她在妓院的养育下长大，一切教育，只是为了讨好高贵的客人，谁教她的才能超乎期许呢？那是她自找的，如果没有脑袋，她就不会那么痛苦。

　　有些权贵，是她不能够拒绝的，包括伯爵和当地的红衣主教。

　　绮丽水乡，夜晚的阴暗水道，也是偷情的水道。小舟如叶，偷偷运载着情欲的蝼蚁。

　　再高贵的封号，在情欲的巨大手掌下，都如蝼蚁。

　　水都的男人仰头看她，也低头看她。

　　水都的女人们议论她，也妒恨她。

　　有些人得到她的肉体，但只有一个人得到她的心，一个从不奉承她的俊美贵族。

　　他已有妻有子，受制于中古世纪宿命的婚姻。他不屑寻欢，却抵挡不了她的魅惑。

　　爱有多强，嫉妒就有多深。人性难逃。

　　当法国国王到了威尼斯，也因听闻维若妮卡的艳名远播，降旨要她相陪。

　　贵族的痛苦让他发狂了。

　　两人的纠葛，始终在占有与无奈中地动天摇。

　　然后，大时代开始作梗。男人为了保卫城池随舰队出外征战，而维若妮卡在黑死病袭击的威尼斯城里孤立无援，苟延残喘。

　　男人凯旋时，面对的是一个死亡无所不在的城市；历经生命威胁，他忽然明白自己有多爱她，他没有回家，跳下船直奔她的住处。

　　她还活着。第二天，却成为教廷残酷审判的被告。

　　我难忘那一幕。得不到她的男人，希望置她于死地；而曾经与她有露水姻缘的男人，却宁可牺牲名誉，不惜起身为她洗刷罪名。

　　她爱的男人也在审判庭里看着这一幕。看在这个男人眼里，多么五味杂陈。他发现，她是那么多人的情妇，既妒又恨，却又绝对不愿意失去她。

　　故事的结局，我忘了，也不重要。是实是虚，不要问我，我不想用数据记载它的信实，只愿在记忆中捕捞它的轮廓。

　　这样的情人，其实绝不是天长地久的眷属，只能拥有旷世难忘的怀念与追忆。

　　这些威尼斯故事，是否吸引了你？是否打动了你，对这个观光客如沙丁鱼的小小水都另眼相待？

　　若是，请听我说──

　　威尼斯，只适合跟情人去。

　　如果，你和情人去过威尼斯，那么，下一次，也只能跟情人去，不管他是谁。这是避免在威尼斯忧伤的方法。

　　如果，你真的一个人漫步在阴雨的威尼斯……虽然，那样的忧伤是沉重而难忍的，但在日后的记忆里，会幻化成最柔美的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