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后记 旅行，既不安全也不适切

　　在那个阴暗的天气里，秋风的凛冽，只有刺骨二字所能形容。

　　我骑着单车，辛苦的登上了丘陵地形中的相对高点。金黄色的麦田、淡黄色的油菜花田和仍然嫩绿的草原，像大地上固定的拼布波浪一样──美则美矣，可是，为什么会有一股巨大的忧伤，彷如浪潮一般向我涌来？

　　最美丽的景致，最让人体会孤独。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句话进入我的脑海。

　　游泳，既不安全也不适切。

　　这是日本小说家江国香织的书名；一篇短篇小说的名字。莫名其妙，却是令人难忘的音节。

　　小说的详细内容我忘记了。只记得，主角是个不太红的小说作家，身边有个不成材的同居男子，只会从皮包里偷她的钱。她想要离开，却还是有许多不舍。

　　她说，多么希望人生有一块这样的告示牌──她某日到美国乡间旅行时，在一条湍急的河流旁看到的警告标示：

　　It’s not safe or suitable for swim。

　　人生中如果能有这样的警告牌多好，至少一个人在涉入急流之前，可以有一点点「此路不通」的心理准备。如果危险，那就是自己的选择了。

　　我脑海里浮现的句子是：旅行，既不安全也不适切。

　　每一次，有人问我，又要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又去了什么地方的时候，总会悠悠的说：真羡慕你。

　　他们因为某些内在或外在的理由，走不开原来的轨道。

　　有位朋友说：他最羡慕的是，到了某个年纪，还有人如此，自由得像鸟，还存着飞翔的渴望。

　　旅行并不安全。我一个人骑着单车，在美瑛游荡，口袋里放着一个指北针，不时拿出来看方向。

　　淡季，坏天气，丘陵间几无游客，偶尔有一辆车子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如果开车的那人是个「公路杀人狂」，我是很难幸免于难的。没有人的高地，大概只有风会听到我的声音吧。

　　这样的旅行方法叫做边走边看，偶尔拿起相机，对着路边无辜的野花野草。

　　指北针是旅游良伴。即使找不到要去的地方，至少也可以不要过度远离住处的方向。

　　看指北针和地图，对我来说是辛苦的。

　　基本上我是个路痴，如果有朋友相陪的话，认路的人总不必是我。

　　剩下自己一个人，毫无倚靠的时候，就必须斟酌去路了。

　　旅行，并不适切。别羡慕我，其实很多时候一点都不舒服。

　　北海道，美瑛丘陵的路，不是棋盘型的，指北针贡献有限。

　　一整个早上，骑单车骑得膝盖发麻，被阴惨惨的风吹得头痛欲裂，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片盛开的向日葵花田。

　　至于风景照片上的富良野彩虹花田，也已经消失了，过去彷如美丽彩虹的山谷，已种上一排经济作物，看来像刚抽出头来的牧草。

　　夏日满是游客的山丘，现在放眼望去，只剩下我一个。

　　千里迢迢，换得满眼绿油油的景象，实在有点好笑。

　　由于只能在工作空档中旅行。我往往错过了季节，就算赶到了自己喜欢的地方，常常只是赶来「自古多情空余恨」的。

　　我必须认命的告诉自己：看，这淡季，杉林很美，香气也很浓郁，而属于你的空间很空旷。还有，没有花的花田，反而生命力丰盈。仔细一看，还有忙于交尾的蜻蜓，在大地即将被雪冰封之前，享受最后的欢愉，留下子孙，等待明年春季的种族绵延。

　　然而这样的观察也令人哀伤。

　　在麦田旁的小径上，交尾后的蜻蜓，静静的躺着，僵硬的薄翅还散发着淡绿色的荧光。

　　晚上，踏着夜色归来，地下也有赤褐色震动的小东西在扑动。是蛾，土色的飞蛾，在热烈交尾之后，就必须以单薄残缺的羽翼，在冰凉的寒夜里独自等待天堂。

　　在最后的时刻，它们在想些什么啊。

　　北国的秋季，小小的生命在挣扎。它们并不与命运搏斗，只期待新生命能够取而代之。

　　在这样的季节里，像我这样孤独的旅人，难免变得多愁善感。

　　那一个黄昏，我疯狂的踩着单车。一路唱歌，唱的都是哀调。唱到后来，彷佛变成祈祷文了，请求圣母玛莉亚帮帮忙，拯救我的心情。我一路像唱灵魂乐的歌手一样放声唱歌，还好，路上没有人认识我。

　　旅行也不舒服。

　　有好几次，单独旅行的时候，天时地利加上人和，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和忧郁互殴一样，被打得鼻青脸肿。

　　好几次。有一次是因为天气，在威尼斯。冬日天气阴霾的水都，孤独的感觉如河上的水雾，始终无法消散。

　　我忽然想要找人说话。后来，我走进了GUCCI。淡季，观光客不多，店员热烈的向我介绍新产品，我买了两个。其实都不是我喜欢的款式，似乎是因为寂寞才购物，回国后都送给朋友。

　　有时候是因为景色。景色太美，令人神伤。有一个美丽的日落黄昏，走过佛罗伦萨的维基奥桥，我看到了好多情人，赶在日落时到桥上紧紧拥抱、深深一吻。

　　别人的幸福，会让孤单的旅人垂泪。虽然平时未必活得有多悲惨，正常状态下，我对这样卿卿我我的浪漫也显得铁石心肠。可是在这个彷如置身文艺电影中的一剎那，只觉得自己漂泊天涯、孤苦无依。

　　有些，只是一些小小的不适，都无法克服。

　　比如冰箱和空调出风口发出的低频嗡嗡声、床铺上附着的淡淡霉味与烟味、远方高速公路上传来的轰隆轰隆声；都曾让我整个晚上无法入眠，辗转反侧，如陷地狱。想睡又不能眠的夜晚，特别容易想起旧恨新愁。这时我总会责怪自己：为什么呢，能够睡在家里温暖的床上，不是很美妙吗？为什么你要跑到这里来受罪？

　　旅行，很多时候与「享乐」的感觉离得很远。

　　旅行，不安全、不适切，也不舒服。可是我还是常常一个人旅行，也偏好一个人旅行。

　　就好像候鸟不得不飞翔。

　　未必乐意，可是不得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装上驱动程序似的。

　　或许牠们也眷恋着某一个山头，某一棵树的温暖。可是命运中有一种注定的召唤，无法拒绝的呼喊。

　　在气候越来越悲壮的北国之秋旅行，我不由得记起王国维的一首词：

　　美人消息隔重关，川途弯复弯。沉沉空翠压征鞍，马前山复山；浓泼黛，缓拖鬟，当年看复看。只余眉样在人间，相逢艰复艰。

　　这首词，应该是写给这世上不得不的孤独旅行者。像征人，像候鸟，像所有喜欢自己出发的旅人，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