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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旷 达

  《论语·阳货》篇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这出于孔圣人之口,如果在昔日,不论是用一心体会还是用八股阐明,都要重复朱注,说:“业所谓性,兼气质而言者也。气质之性,固有美恶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则皆不甚相远也。但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于是始相远耳。”感谢余生也晚,得吹改革开放之风,于是而有胆量怀疑这位朱文公,请问:“气质之性之上或之下(根),还有天理之性,如何证明?”这反还可以造得更大些,进一步怀疑孔圣人,单说“性相近也”,至少也可以指摘说得含混。近,可以理解为差不多,或应该理解为差不多,那就失之多见同而忽略了异。事实恐怕是源同,如既有了生就想活下去,而流则有多种影响重大的异。只举一种,甚至可以上升为学理,同是眼看这个花花世界,却有快乐主义和悲观主义的分歧。

  由形而上降到形而下更是这样,话以少绕弯子为是,且说我的一个半新半旧的相识,高跟群里的,中年,境遇比上什么长、什么星不足,比下什么员、什么生有余,依常情,上班下班、柴米油盐之余,也大可以开门扬黛眉、闭门哼小调了;可是她不然,总是看见春花唏嘘,踏着秋叶落泪,非春非秋之时,仍是愁云遮面,苦雨浸心。不久前见面,她自然不改旧家风,我则忽而如孟老夫子所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或学官场,吹而言之,“众生无边誓愿度”,并开门见山,一张口就拿出处方,说:“你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应该旷达。

  ”她委婉地反问:“有不少事烦心,您说我怎么能旷达?”我说:“这就要如某些高高在上的人物所要求,改造思想。像你这样,确是可以境由心造。”想不到她也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希望我具体谈谈如何改造。这用象棋的术语说是将军,我已经自愿上钩,没有退路。可是一时又说不很清楚,只好借用某些穷国的缓期偿还之法,说容我想想,或干脆写出来,以期至少像是头头是道,或进一步,真能致用。她表示静候,暂时轻松了。我则不能轻松,要列药味,凑处方。还要坦白承认,这处方是佛门天台宗的“止观”一类,时风帽子曰唯心。但是语云,不管白猫黑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止而观之的办法,也许能够捉住老鼠,就是一些小字号的也好。这就到了图穷而匕首现的时候,只得搜索枯肠,说观什么。要观的不只一种,以由悬空到落地为序。

  其一是想想最大的。找证据很难,只好接受直觉,是有个宇宙,我们是,或曾是它的一部分。部分与全体休戚相关,那就应该想想全体。它花样多,几乎都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它大,大到没有边际。但可以分析,已经分析到非眼(包括仪器眼)所能见,推想还是可以分析。这是大小两端都是“无限”。这么个怪家伙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其中各个部分有联系,或说有规律制约着,何以能这样?如果因果规律有遍在性,这么个怪家伙是来于“无明”,还是来于“有意”的创造?不管由于什么,何以会出现无明或有意?又不管怎么样,它像是也有生住异灭,如果竟至这样,它也会成为“无”吗?又如果竟是这样,而一切皆出于有意,则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太大了!这“大”又容易使我们想到空间的大,以及外界与己身的比较。就我们现在所能知,高远的星体在百亿光年以外,我们呢,中等身材不过一米七上下,太渺小了。大如宇宙,也未必有意义,能永在,何况我们这一米七上下,存没无足重轻,一点小小得失,又想它做什么!不想,烦恼也就化为空无了吧?

  其二是想想虽然未必最大,却是最奇特的,生命。生命的特点,低级的是有保存自身、扩充自身的趋向,高级的是能觉知,并觉知有“自我”。这特点,用宇宙的眼看,关系也许不大,用生命自身的眼看,关系就成为非常重大。因为,缩小到佛家的“诸有情”(范围大小也有问题,如送别折柳,柳是否也有情?可不求甚解),我们就不能不想到“生而有欲”,有欲就求,求而不得就会感到“苦”。对于这样的现实,佛家是睁一眼闭一眼,睁眼是只见苦,闭眼是不见乐。其后是下大网捞大鱼,大网是灭情欲,大鱼是脱离苦海。我们常人没有这样的雄心,但是佛家睁一眼时的所见确是有参考价值。这是说,世间确是有不少苦。

  其中有身受的,严重的如刑戮饥寒,其为难忍任人皆知,就是看似轻微的,如佛家所说爱而别离、求而不得,也总当是烦心的吧?苦还有来于见闻的,可以分大小,如纳粹集中营大规模杀人,火山、地震等天灾,是大;人杀羊,吃烤羊肉串,蛇吞蛙以求果腹,是小。这世间的多种苦,都来于出现了生命,难道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吗?如果如《旧约·创世记》所描述,生命也是上帝所造,则这种创造,可以说是天地间的一种可怕的恶作剧。也无妨退让一些,说苦乐可以抵消,但悬总可以提个疑问,这因有生命而出现的诸多花样,又过一段时间必致化为空无(如恐龙灭绝是小化,地球、太阳系、银河系等消亡是大化),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生命总的如是,则沧海一粟的自我,又何必过于认真,因而愁苦呢。

  其三是再缩小,想想黏着于人的一生的一种怪玩意儿,机遇。机遇,俗话所谓正巧赶上了,永远在身边,却很难理解,尤其很难对付。难理解,是因为与因果规律的关系不清楚。所谓“巧”,至少在常人的心目中,是非必然,而果来于因则是必然的。在常识的世界内,还会有不受因果规律制约的现象吗?所以最好还是理解为,同样是有因之果,只是由于因不简单明确,我们认不准,就觉得是碰巧。这样的碰巧,显然难于对付,因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苦是来于已然,比如希望富贵,偏偏生在贫寒之家;希望康强,偏偏孱弱;希望寿考,偏偏中年得了不治之症,等等。已然的机遇也可以是称心如意的,举古事为例,刘邦想尝尝做皇帝的味道,居然就打败了项羽,司马相如想得个佳人,居然就有文君夜奔。

  但是,四海之内,想尝尝做皇帝味道的,想得个佳人的,总是太多了,而真就如愿的必是极少数。这是说,称心如意的机遇并不多见。不多见,还有个可以名为主观的原因,是欲无止境,做了皇帝还想成仙,即使是天生的幸运儿,也总会感到,称心如意的机遇还是常常不来。所以对于机遇,我们需要用力思索的,不是合意的带来愉快,怎么办,而是不合意的带来愁苦,怎么办。怎么办?我想,还是只能用“观”法。可以先观大场面,或大之中的小场面,限于人群。心情可以是宗教的,就是想,人很多,而好机遇不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可以是数学的,即想概率的情况,既然人多而好的机遇不多,自己碰到不合意的正是理有固然,也就可以虽苦而无怨。然后看小场面,己身,不合意,愁眉苦脸,甚至哭哭啼啼,又有何用?只能使机遇的影响扩大范围,所以最好还是用庄子的办法,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面对,不怕,也就可以坦然了。

  以上几种观法都偏于消极,只求化有所谓为无所谓。应该改说点积极的,以求有所得,哪怕只是芥子之微也好。这就过渡到其四,要想想办法自求多福。求福前有个“自”字,注定办法没有普遍性,泛论式的文章就不好做。而又不得不做,只好不避毛遂自荐之嫌,说自己的一点点经验。我有苦,而且杂七杂八不少。同一切常人一样,我也想化苦为乐,至少是不苦。也有异于常人的,是温饱之后,常常感到心的没有着落,具体描画,是也吃烤白薯,却又常常觉得,种白薯,求多收,烤了吃,年复一年,最终都成为一场空,没意思。这不同于常的烦恼,是来于受了西方始于怀疑的哲学的污染,所以根治之法应该是易怀疑为信仰。我认识的人里,大多是不惑之年以上的,有的迷《易经》,有的迷气功,有的信观世音菩萨,有的信西方净土。还有个修道兼练各种功的,说静坐之时,自己的灵魂已经能够由头顶出来,周游之后回归肉身。

  这样,可以设想,一旦肉身与草木同腐,灵魂自然可以仍在,也就是得永生,还会有什么忧虑吗?我听了很羡慕,是羡慕有了信仰就可以无忧虑,而不是羡慕灵魂离肉体周游,得永生,因为我不信有灵魂。我是人死如灯灭派,知道信仰有大用,却没有资格照方吃药。那么,自求多福就剩下一条路,我擅自命名为“自欺”,借用清朝词人项莲生的话,是“为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无益,意思是不能换来名利,又,远离国计民生,但也无害,这害包括害人和害己。项氏所谓无益之事的事是填词,可是他换来名,至少说马后炮的话,是举例不当。

  举养鸟和钓鱼之类何如?佛家和鸟类,鱼类会不同意,因为不是对任何事物都无害。如此这般分析之后,我似乎就无妨自吹自擂了,因为我的办法是用杂物杂事寄闲情,确是无害,而又可以化无聊赖为微笑。这杂物杂事,包括我诌文常提到的,收廉价砚,集葫芦、玉米之类为案头清供,以及刻闲章、作打油诗等等。这些会有什么意思吗?所以还要加一味定性药,曰“自欺”。这是一种心情活动,比如新得一方龙尾歙砚,置之案头,看看,抚摸,想到它是明末出坑的,几百年,必有很多人用过,就会觉得大有意思,重要的是要到此为止,不再下行,问为什么有意思。不问,是无理由而高兴,所以说是自欺。这名称也许不雅驯,但良药苦口利于病,如果有病,也就无妨试试了。

  最后说个其五,更积极的,是也未尝不可以化臭腐为神奇。办法可以分为守和攻两类。守是观照并体味人生。愁苦是人生的一种境,也许是与欢娱同样值得珍视的一种境。以有情人的聚会和别离为例,《西厢记》佳期是聚会,“只疑是昨夜梦中来”是一种境,长亭是别离,“除纸笔代喉舌,千种相思对谁说”是另一种境,由体味人生的角度看,后一种就不值得经历吗?至少李商隐不这样看,他在《锦瑟》诗的尾联中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是把愁苦也看做珍异,态度当然就不是厌之,而是顺受之后品味,存之。还有攻之一法,是苦闷经过象征,转化为艺术创造。形式多种,最常用的是诗词和小说。以诗词为例,杜甫“故国平居有所思”,写成《秋兴八首》,周邦彦“恨客里光阴虚掷”,写成《六丑》(蔷薇谢后作),自己吟诵一两遍,也就可以心情安适了吧?这攻的办法还不只己身有所得,而且是有缘之人都有所得,即如果也有类似的愁苦,就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唯一的缺点是并非人人能用,这就只好货卖识家了。

  写到此,回头看看,这个处方费力不小,那位静候的就真能照方吃药,化多闲愁为旷达吗?不料一问,我就如梦初醒,是相信胡思乱想能够使阴云密布化为天朗气清,也太天真了。即如我自己,就真能顺着这样的思路,把大小闲愁都赶到无何有之乡吗?显然还没有这样的修养。这样,是自己还处于“愿学焉”的阶段,如何解释以上的“大言炎炎”呢?只能找到一个理由,是希望同病者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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