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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爱在坚守

  我离开通镇三十年了,期间,几乎每年我都要回通镇一到两次,或者更多的次数。有时是带着母亲,有时是陪一些对这条曾经繁华的古镇有着特别兴趣的朋友,更多的是独自回来。我在那条印着我父辈无数足迹的石板路上悠悠漫步,寻找着童年的踪迹,一点点散漫着自己的心思。

  认识我或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了。老人们一批批地老去,同辈的人都如我一般四海漂泊,除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他们带着嘻嘻哈哈的儿孙,拎着放有祭品的篮子,前往祖辈的坟头寄托一种或有或无的哀思,他们很少再回到这条曾经热闹,并给我们的童年生活带来无限乐趣的石板路上来。

  最近一次去通镇,是陪着寻找我早年小说情境的江苏青年赵世界以及他的朋友们。共和街68号旧居已不复存在,代之的是一栋刚刚建起的二层钢混楼房。赵世界在我的旧居前拍照,每一个门楼,每一幅被雨水浸泡得发白的对联,乃至随意地放在人家门口一条报废的木船,都让他大感兴趣。我指着门墙上的水迹,向他们描述着发大水时街道上从容不迫的生活,说着童年的故事。就在这时,我看见洪哥的背影消失在一个门洞里,我撇下赵世界他们,立即追了进去。

  洪哥依然健朗,他头发乌黑,身躯伟岸,说话声音极其洪亮,根本看不出他已是一个七十六岁的老人。他问我母亲的身体,问我大哥的情况,我们就站在他的那个黑洞洞的堂屋里,彼此都有些激动。像过去见到洪哥一样,我在洪哥的屋里再次见到扣子。扣子问我什么时候再来大士阁讲课,她说,大家都很喜欢听黄奶奶儿子讲课。洪哥客气地留我们饭,扣子也说,什么时候再带黄奶奶过来玩啊。时候不早,我们接着要去对江的和悦洲,离开上街头时,赵世界问我,他们是夫妻吗?我说,我回头再告诉你。

  世界,请原谅我直到现在才告诉你关于洪哥与扣子的事情。

  洪哥与扣子的恋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现在已经无从知道。下放农村的第二年,我回通镇的家中。那是一个冬天,我睡得很早。似乎刚刚睡着,就听到楼下洪哥家打斗的声音。我在这里用“打斗”一词并不确切,据到楼下拉架的母亲说,当时砸开洪哥家房门,将洪家锅盘碗勺砸得稀巴烂的是扣子的丈夫。其实,以洪哥的年龄和身材,扣子瘦小的丈夫根本就不是对手,但在整个暴力过程中,连同洪哥年迈的母亲,全都像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扣子的丈夫发泄着心底的怒火。这场暴力洗劫持续有二十来分钟,看热闹的人纷纷离去,洪家老屋里刚刚平静,接着又传来一根木质的器具击打在洪哥身上的声音,这是洪哥七十岁的母亲在狠狠地教训儿子。我母亲再次下楼,拍着洪家的房门,一声声劝导着洪哥的母亲,老太太终于收了火气。

  我也就是从那时候知道洪哥与扣子之间那些事情的。

  我们租住的,是洪家的老屋,过去叫洪云龙饭店,也是上街头赫赫有名的一家饭店。洪云龙饭店不知歇业在什么年代,而留在这间老屋的,就只有洪家的后人洪哥以及他七十岁的老母亲,另外就是他唯一的女儿月华了。

  洪哥的职业是街道副业大队的搬运工,身材高大的扣子就在洪哥的班上。也许就是这层关系,加上又是对门邻居,扣子就成了洪哥家的常客。扣子对洪哥的女儿月华疼爱有加,自幼失去母爱的月华也就把扣子当作自己的妈妈了。洪哥的母亲对儿子与扣子的交往并不加干涉,相反,老太太乐得有个年轻女人时常来帮她做些家务。这当然地引起扣子在街道综合厂做银匠的丈夫的疑心。但扣子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丈夫的警惕的目光,她与洪哥的关系日渐亲密,在世俗的通镇人看来,他们俨然就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

  洪哥在一次搬运中扭坏了腰,不久,他被派去江边木材场做夜班看守。这或许给他与扣子的恋情提供了方便,终于被扣子的丈夫逮了个正着,于是就发生了那年冬天扣子的丈夫大闹洪家老屋的事件。

  这件事被闹到街道上,但由于洪哥的人缘一直很好,街道上并没有对洪哥做任何实质上的处理,只是警告这一对已经不很年轻的男女,不要让事件继续升级,以免影响当时的安定团结。洪哥与扣子果然也收敛了许多,他们不再公开往来。月华初中毕业后在外地找到一份工作,后来就嫁人了,随着洪家老太的故去,洪哥与扣子的关系也就逐渐淡忘在人们的视线里。

  父亲病故后,我随即将母亲带到我的薪水地池州。1982年,又一场洪水漫到通镇的石板路上,母亲不放心搁在洪家老屋楼上的那口父亲为她做的寿材,在那个潮湿的雨季,我再次回到那栋已开始倾斜的洪家老屋。

  整个街道被浸泡在肆虐的洪水中,上街头大部分居民都搬出去了,洪家老屋里除了洪哥,还有楼上照顾我生活的钱裁缝夫妇。洪哥在屋里搭上水跳,他将床铺和锅灶就安在那一方水跳上。这是一个安静的夏季,我躲在阁楼上,写作一个构思已久的小说。这天晚上,洪哥的屋里再次发生了好几年前发生的那种打斗,只是,这一次洪哥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冷静,我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不用说,这落水的,是扣子的丈夫。

  我问钱裁缝,不是说他们早就不再往来了吗?

  钱裁缝只说了一句话,他们这是在了却前世的宿债。我这才知道,洪哥与扣子一直往来着,只是他们做得比以前隐蔽,这一方面是为了顾及双方渐渐长大的儿女,也是为了不让扣子因染上血吸虫而患上大肚子病,只恐久不人世的丈夫再受什么刺激。

  我不知究里,当然也不好干预楼下的事情。扣子的丈夫一边在水里挣扎着,一边歇斯底里地痛骂着。只是在这大水漫天的世界,整个上街头没有几户人家,没有人能顾得上洪家老屋里这一夜发生的事情。第二天,洪哥即撑着一叶小船,离开了洪家老家,像通镇大部分人家一样,他在附近的长龙山上安了自己临时的家。

  我在阁楼上昏天黑地地写着,直到钱裁缝夫妇惊慌地提醒。那天下午大雨如柱,洪水已经把对面的屋门浸泡至大半,我这才开始为自己对这场大水的迟钝而着急。幸好明怀大哥及时赶到,我和钱裁缝夫妇当即撤离这条危险的水街道。明怀的船刚刚启动,洪哥也撑着一条船迎面而来。洪哥的船一直撑到扣子家门口,在浑沌的雨幕中,我看到扣子将他矮小的男人背上了船,三个人一同离开了那条街道。

  据说是那场洪水后,扣子的丈夫不得已而接受了扣子在两间屋里来回的现实。好在扣子的儿女们都外出工作了,街道上的人们对洪哥与扣子之间的事也习以为常。后来,扣子的男人住进了血防所,整个住院期间,扣子一直服侍在丈夫的身边,直到那不幸的男人逝世。钱裁缝告诉我,扣子丈夫住院期间的一切手续,及至后来的丧事,都是洪哥一手操办的。

  三十年过去了,共和街的老住户越来越少,但洪哥与扣子一直就住在原先的老屋里。洪哥说他已做了太爷,他的女儿女婿及孙子一家一直要接他去身边享福,但他一直不肯离开这间早就破败不堪的洪家老屋。而扣子也一直住在她住了大半辈子的那间老屋里。就像几十年前一样,洪哥与扣子一直是一对恋人,只是,他们仍然分住在各自的屋子里。或许,他们早就习惯了他们各自的生活,或者,他们都认为,这种不即不离的关系更易于他们恋情的成长。他们早就过了那种如火如荼、要死要活的恋情的年龄,他们所要的,是渐近晚境中的相互扶持。毕竟,那条横亘在两家之间的石板路并非不可逾越的星海河汉,坚守在那条街道上,他们甜蜜地经营着自己的爱情,不急不躁,不即不离,我相信,他们享受的,是一种永久的幸福。

  201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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