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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心如秋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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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个写作人会遇到的考验是,除了虚构或记录他人的故事,自身所遭遇的那些离奇而复杂的事,最终是否具有勇气把它们一一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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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事物在脱去光彩外衣之后,陡然冒出污浊而膨胀的现实。人所依存的爱与望可否经受住人性的质疑和考验。这是重复的经验。

  你爱过的那些人,在起初貌似完美无缺。当他们逐渐四分五裂变成一堆碎片,你是否仍能用掌心托起和保存。你爱的是他人的属性,还是他们的面具和形式。

  普通的日常男女的爱,大多都是变相的索取。占有、支配、操纵、填塞。奥修说,一旦有了性,爱就不见了。真正的爱,只能来源于自身的平衡和浑然一体,即我们体内的男性和女性彼此和谐及融合。这句话值得仔细回想。

  下午咖啡店和 M 见面。他说现在每天在家为比他年长十岁的女朋友做菜,红烧桂鱼做得不错。我说我将出发再去欧洲。一个小时后告辞,他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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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她走到夜色花园的一处荒废的平台,她轻轻欢呼,我们上船了。我说,这船开往哪里。她说,去杭州。这是我带她去旅行过的城市。她记得。

  早上给她穿上熨平的整洁衣服,梳头,带上手工缝的布包,水壶。牵着她的手,送她去大门外面等车。她紧紧抱着一只绒布老虎。芳香美丽的小人。

  下午接她。远远地看到她在花园里,其他同学在荡秋千,转木马,她是插班新生,站在一个跷跷板旁边,独自晃动一端。没有人跟她玩,说话,或投诸注意。她看起来只是若无其事,自得其乐。神情自若地被孤立。我站在树林外面,看到这个脸蛋圆圆的孤单的小女孩。人世万象,她务必最终自己去面对和解决。

  活动结束,孩子们排成队伍,被老师带走。她最小,排在第一个。

  鼻梁右侧有被指甲划伤的血痕。但她说不清楚,也丝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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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了肉丸和土豆泥。她想买一只绒毛小熊玩具。我说,我会给你买你所需要的东西,而不是你喜欢的东西。因为我们会有很多喜欢的东西,但不可能全都得到它们。你要渐渐知道什么是克制和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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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个小时的飞行。频频起身,去机舱尾巴服务处要冰水喝。站立在后面,观望轰鸣声中昏昏欲睡的疲倦旅人。

  北京时间凌晨两点多。客车接送至位置僻远的旅馆。房间里有一张白床,一台小尺寸彩电,卫生间明净周到。窗外映出长而竖直的杉树,夜空暗蓝。车子疾驶过马路摩擦的沙沙声响。我意识到这是离长久居住的地方有一万公里之遥的位置。脑子里出现一个地球的模拟球体,想象自己在区间物理范围上的移动。

  此刻,我是一个在时差倒错中失去睡眠的人。置身陌生之地的客房,远离历史、陈年往事以及旧有定义。

  不知为何,我享受这种陌生感。走得越远越觉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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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山顶上。一家五口人在周末出来游玩。两个老人,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带着推车里大概一岁多的男婴。那壮实的婴儿脸颊冻得通红,浑身被羽绒背囊裹起来,脑袋却是光着的,手也露在外面。父母完全没有想过要给他戴帽子和手套。山顶寒意凛冽,白雪皑皑。远处是重叠的雪山美景,映衬下午晴朗的红蓝色云霞。

  在山顶木桌子边停顿,点一根烟。黑色飞鸟在身边扑闪翅膀,三三两两流连在桌子上,与人亲近。山坡上三个身影缓慢移动,是一对父母带着五六岁左右的孩子在攀爬。父亲背着行囊走在最前面,母亲和孩子走在后面。逐渐靠近山顶,还有八百米左右的路程。他们需要爬多久时间,是从哪里开始,完全无法猜测。看起来都已很吃力。小小的孩子显得镇定,不拖拉,不抱怨。父母是带领者,也是真实的榜样。

  山顶古堡里的咖啡店。爷爷戴黑色礼帽,穿黑色礼服,白衬衣领饰有黑色丝缎蝴蝶结。奶奶满头银发,个子娇小秀丽,身材保持得如同二十五岁女子。穿紧身衣裤,线条紧致有力,与银发极不搭调。举动轻捷,神情活泼。年轻夫妇及其孩子反而显得普通平实。

  穹顶上悬挂线条简洁的黄铜枝形吊灯,充溢咖啡和草药茶的香气。奶奶开始对孙子孙女讲故事,大略在讲解古堡历史以及旁边地下酒窖的来历。她的白发梳成发髻,黑色高领毛衣,戴着首饰。脸上没有风霜痕迹,涂着鲜艳的正红色口红。

  莱茵河边的小镇。正午时分,街道冷清。几乎所有商业场所都关闭,除了偶尔几处餐厅。路过一家面包店,进入吃简单的午饭。一杯热红茶,两半剖开的暗褐色全麦圆面包,夹新鲜奶酪和草莓。坐在桌子边,长时间步行之后的疲惫。满屋子暖融融的食物芳香气味。一对老人进来,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要了两杯咖啡,两个三明治,面对面坐着,晒太阳,慢慢吃着食物,一边轻声说话。之后,丈夫拿出报纸,戴上眼镜阅读新闻。妻子逗弄另一个客人带进来的小狗,也开始看报纸。

  他们习惯戴婚戒。已婚人士的左手无名指上,均佩戴一圈戒指,不点缀钻石和珠宝,款式简洁,郑重的允诺。此地老年夫妇经常出没于公开场合。牵手散步,看书展,参加公众图书馆的读书活动,在火车上给彼此读报。这种情景在中国很少见。中国的老年人,生活范围狭窄,大多忙于家务琐事或无所事事,热衷看电视,打麻将。家庭状态也复杂。因为情感和利益上过于依赖纠缠,相处反而失衡。要么过腻而起争端愤怒,要么过淡而疏远冷漠。

  是感情不够充沛不够温柔不够长久不够平衡吗。家庭关系显然也需要独立而丰富的生命模式和完备的体制系统作为支持。需要信仰,需要社会和个体对待生活与感情的价值观来支撑,需要理性和感性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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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把我从德国带到瑞士的小城 Z。与其说它是一座城市,更像一个小镇。

  不足一万人口。中心广场路面由鹅卵石铺就,标志性建筑是教堂,周围零散书店、鞋店、服装店、超级市场、巧克力店、婴童衣服店、咖啡店、酒吧、餐厅、工艺品店、家居用品店……还有一个二手物品店,售卖七八成新的大衣皮包鞋子。可以坐火车去更大的城市,比如伯尔尼或者苏黎世。有些人,家在小城,工作坐火车外出,路上也许花费四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并不拥挤。

  安娜和她的先生彼得,在当地中学教书。瑞士教师收入高,安娜和彼得的住宅临近森林,算是高贵地段。白色房子二层结构。一楼:玄关,厨房,餐厅,起居室,书房,工作间,客房,洗手间。二楼:很大的主卫生间,主卧室,三个小卧室,和一个小书房。面积大约有六七百平方米,折成人民币价格后,相比国内的标准十分合理。在北京或者上海,同等的价格无可能买到同等环境及建筑物的品质。

  打开窗,看到绿色山峦和草坡。步行数十分钟,进入古老森林。屋前的花园面积很大,以树林作为天然屏障与邻家相隔。

  他们年过五十岁。五个孩子成年后离开家庭,有些长居国外,在国外工作。最小的儿子读大学,偶尔回来。

  两个相伴多年的伴侣,把时间用在教书、阅读、学习弹钢琴以及旅行上面,很少顾及打扫。家里并不整洁。即使有客人来住,也自然袒露原有形态:抽屉半开,衣服拖在外面,书房里的书堆在地上或翻开着,不拘一格。卫生间镜子、水龙头和盥洗用品水迹未曾擦拭。因为空气干净,木地板和家具上倒不见灰尘堆积。

  不看电视。起居室里堆满书籍、画作、CD、旅行时带回来的工艺品。住在这个房子里,从未听到过电视的声音。彼得钢琴弹得不错,清脆的琴音经常悦耳地响起。他说他刚学习数月。

  安娜安排我住在二楼的客用卧室。两面开窗,视野和光线好。床上铺深蓝色棉布床单,枕头边放一小盒巧克力,系着丝带,是她赠予的礼物。

  早上起来,拉开窗帘,楼下霜雾浓重的花园,隐约能听到鸟声。房子门前有一棵姿态闲雅的枫树,红色掌形叶子在清晨冷霜中尤其鲜亮。这里人少。路边的大房子寂寥无声,窗口垂挂白色蕾丝帘幔。

  每次经过一棵巨大橡树,都可听见它的果实坠落在地上的声响。捡了七八颗橡子,饱满光亮。决定带回家,搁在书架上。林荫路径鲜少见到路人。偶尔遇见一两个出来遛狗的人,走近,会主动又显矜持地微笑示意。

  一次雨中,看见一个男子推着一辆婴儿车,胸前兜着一个小婴儿,打着伞,提着藤筐,步行去山下的超市购物。一个多小时后他往回走。他的家在山顶处的大房子里。我在那花园里见过堆积的劈好的木柴以及那辆婴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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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安娜在餐桌上准备红茶、牛奶、橙汁、黄油、面包、咖啡、蜂蜜、果酱。这几项内容固定不变。我一般只要两片黑面包,喝一杯红茶,就算结束早餐。然后穿上外套,出门去山里漫步。

  有时下起微雨,清冷雨丝扑打在脸上。平缓山坡,一路空旷绿意。偶尔可见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牵着大狗走过。穿运动服的情侣结伴跑步。山腰上的苹果树,深红色苹果无人采摘,熟透后坠落在泥地里,慢慢腐烂。安娜做过一次烤苹果的甜点,烤软后的苹果味道酸涩,采的是自己花园里的苹果。

  野地里苹果无人采摘,他们种这些树,让鸟来吃苹果。很老的苹果树结出来的苹果也是不甜的。一路观望植物,走到山顶,看到驯养的麋鹿,休憩在大树浓荫下。公鹿一对巨大的华美犄角,让人惊艳。安静的眼神全然不惊惶。

  在路上我遇见安娜,她骑自行车带着藤筐去中心广场购物。露天集市有新鲜的应季水果和蔬菜。今日,她欲在家里宴客,藤筐里装了食物和酒瓶回来。宴客的菜式简单,唯有美酒矿泉水和甜点必备,重要的是相聚、喝酒、聊天。晚上我从咖啡店做完活动回来已十点多,上二楼洗澡睡觉,安娜的宴席依旧。欢声笑语不断。

  她是活泼开朗的女子,身材苗条,也许跟骑自行车及简单新鲜的饮食有关。穿红色高领薄毛衣,合身长裤,手腕上戴一只中国玉镯,不化妆也显得神采奕奕,显示出充沛活力。她拿出一本世界地图,翻到中国的页码,与我交谈。让我看她女儿在印度的照片,讲述她在意大利的美妙旅行,也谈论对文学和作品的看法。用英语交流,一旦谈到深处,总觉得辞不达意。但依旧是开放而真诚的沟通。

  他们对待客人的态度自然克制,有适当热情。

  渐渐习惯在白色大屋里和这对老年夫妇的共存。闲暇,步行越过铁路轨道,去其他人家看看。尤兰达是在家工作的广告设计师、摄影师,先生是音乐家。他们的房子略显拥挤逼仄,只有一间工作间最宽敞漂亮,墙上挂着蝴蝶标本,有钢琴、画作、工艺品。大桌子是她先生写乐谱的地方,到了吃饭时则成为餐桌。音乐、书籍、绘画等艺术形式是这个小城里每一户普通家庭中不可缺的元素。他们享受艺术和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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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坐火车出城去旅行。略花些时间,抵达地图上的地名。去伯尔尼,不仅仅是因为爱因斯坦,当然他令人着迷,拉小提琴,与儿童通信。伯尔尼看起来古老,街道、建筑、石块散发静谧气息。艾尔河由雪山上的雪水融化汇聚而成,河水清澈,冰冻彻骨。商业区的廊道结构十分特殊。卖古董娃娃的店铺隐藏在地下楼层,造型略带诡异的古老娃娃售价极昂贵。这是伯尔尼的爱好。

  苏黎世有一种华美堂皇之气。

  晚餐在一条古老巷子的餐厅里,应季的狍子肉、栗子、蘑菇、甘蓝,白葡萄酒加苏打水。吃完饭,巷子里灯火明灭,很多年轻人出没,附近有表演脱衣舞的色情小酒吧。我和一帮人一起,在夜色中搭了公车去另一个街区的酒吧。那条看起来荒僻和工业化的街道,有许多售卖古旧的二手服饰的店铺。橱窗里的塑胶模特,穿的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衣裙。

  灯光明暗。垃圾、涂鸦、铁锈随处可见。这条街道的气息令我兴奋起来。它仿佛是苏黎世华美衣袍下隐藏着的一条阴郁而真实的血管。也许这才是我想象中的欧洲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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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 C 对感冒有效。逐渐感觉好转。

  觉得没有调整回来。入睡时空气的湿润度不同。那个晚上,安娜在楼下客厅里宴客,爽朗有力的声音隐隐回荡。彼得练习钢琴,琴声时常响起。习惯了早晨醒来时,先拉开窗帘眺望楼下霜雾深浓的花园。下楼喝红茶,吃一片黑面包,去森林里散步。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心里安宁。

  回到北京之后,不再有那片森林。他在夜色中说,这里有新长193出来的蘑菇。白色蘑菇仿佛小小的谎言,隐藏在草丛里。一条夜路的对岸,是山上人家的点点灯火,全无声息。当时我想,如果在这样冷清的地方,住上数月,每天只是做饭,跑步,阅读,写作,那会是不同的生活。

  在苏黎世的跳蚤市场,买了一串古老的石头。白发老头不断重复这是十分古老的石头。决定相信他。把这串用深蓝色棉线串起的斑驳残缺的红色晶石带回家。穿白色或者黑色衣服时,可以搭配。

  下午Y来家里,带来儿童书,美丽的罐子,桂花。礼物让人喜欢。我送她日本香,书,印度茶。她跟孩子玩耍,吃了晚饭。一起喝了红茶,橙花茶,梅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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