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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陆小曼·日记 (5)

  六月二十六日

  今天又接着你的电报!真是要命的!我知道你从此不会安心的了,其实你也不必多忧,我已经好多了,回家后只跳了五天,时间并不长,不久一定要复原的。真急死我了,路又远,信的来回又日子长;打电报又贵,你叫我怎样安慰你呢?看着你干着急我心里也是难过,想要叫你回来又怕人笑,虽然半年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半,以后的三个月恐怕更要比以前的难过。目前我是一切都拿病来推,娘那里也不敢多去,更不敢多讲,见面只是说我身体上种种的病,所以她们还没有开口叫我去呢,这暂时的躲避是没有用的;我自己也很明白,不过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良善的法子来对付,真是过了一天算一天,你我的前程真不知是怎样一个了局呢!

  六月二十八日

  因为没有力气所以耽在床上看完一本“The Painted Veil”(注:《假面》),看得我心酸到万分;虽然我知道我也许不会像书里的女人那样惨的。书中的主角是为了爱,从千辛万苦中奋斗,才达到了目的;可是欢聚了没有多少日子男的就死了,留下她孤单单地跟着老父苦度残年。摩!你想人间真有那样残忍的事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为故人担忧,凭空哭了半天,哭得我至今心里还是一阵阵地隐隐作痛呢!想起你更叫我发抖,但愿不幸的事不要寻到我们头上来。只可恨将来的将来,不能让我预先知道,你我若是有不幸的事临头,还不如现在大家一死了事的好。

  我正在伤心的时候又接到你三封信,看了使我哭笑不能。摩,我知道你是没有一分钟不在那儿需要我,我也知道你随时随地地在那儿叫着我的名字——爱!你知道我的身体虽然远在此地,我的灵魂还不是成天环绕在你的身旁;你一举一动我虽不能亲眼看见,可是我的内心什么都感觉得到的。

  今天在外边吃饭!同桌的人无意(也许是有意)说了一句话,使我好像一下从十八层楼上跌了下来。原来他有一个朋友新从巴黎回来,看见你成天在那里跳舞,并且还有一个胖女人同住。不管是真是假,在我听得的时候怎能不吃惊!况且在座的朋友们,都是知道你我交情很深,说着话的时候当然都对发我笑,好像笑我为什么不识人!那时我虽然装着快乐的样子,混在里面有说有笑,其实我心里的痛苦真好比刀刺还厉害;恨不能立刻飞去看看真假。虽然我敢相信你不会那样做,不过人家也是亲眼看见的,这种话岂能随便乱说呢?这一下真叫我冷了半截,我还希望什么?我还等什么?我还有什么出头的日子?你看你写的那一封封的信,哪一封不是满含至诚的爱?哪一封不是千斛的想思?哪一字,哪一语不感动得我热泪直流,百般的愧恨?现在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假的。咳,我不要说了,我不忍说了,我心已碎,万事完了,完了,一切完了。

  七月十六日

  为了一时的气愤凭空丢了好些日子,也无心于此了。其实今天回过来一想,你一定不会如此的;虽然心里恨你,可是没有用,照样日夜地想你。前天实在忍受不住了,打了一个电报叫你回来,发出了电报又后悔,反正心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白日虽跟着他们游玩,一到夜静,什么都又回到脑子里来了。

  今天我的动笔是与你告别了,摩!你知道事情出了大变化——这变化本来是在我预料中的,我也早知道要这样结果的,我自问我的力量是太薄弱,没有勇气,所以只好希望你回来帮助我,或许能挽回一切。你知道,前天我还没有起床就叫家里来的人拉了回去;进门就看见一家人团团围坐在一个屋子里,好像议论什么国家大事似的;有的还正拿着一封信来回地看,有的聚在一起细声地谈论。看了这样严重的情形,倒吓我一跳,以为又是你来了什么信,使得他们大家纷纷议论呢。见我进去,娘就在母舅手里抢过信来掷在我身上,一边还说,“你自己去看罢!倒是怎么办?快决定!”我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他来的信。一封爱的美敦书,下令叫娘即刻送我到南方去,这次再不肯去就永远不要我去了。口吻非常严厉,好像长官给下属的命令一般,好大的口气。

  我一边看一边心里打算怎样对付;虽然我四面都像是满布着埋伏,不容我有丝毫的反响,可是我心里始终不愿意就此屈服,所以我看完了信便冷冷地说:“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一点小事!这有什么为难之处呢?我愿意去就去,我不愿去难道能抢我去么?”娘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说:“哪有这样容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话;不去算什么?”我那时也无心同他们争论,我只是心里算着你回来的日子,要是你接着电报就走,再有二十天也可以到了,无论如何这几天的工夫总可以设法迟延的,只是眼前先要拖得下才成。

  所以当时我决定不闹,老实敷衍他们,谁知他们更比我聪明,我心里的意思他们好似看得见一般,简直连这一点都不允许;非逼着我答应在这一个星期中动身不可,这一来可真恼恨了我,连气带急,将我的老毛病给请了回来。当时心跳得就晕了过去,到灵魂儿转回来时,一屋子的人都已静悄悄地不敢再争着讲话了。我回到家中,什么都不想要了,我觉得眼前一切都完了,希望也没有了,我这里又是处于这种环境之下,你那里要是别人带来的消息是真的话,我不是更没有所望了么?看起来我是一定要叫他们逼走的,也许连最后的一面都要见不着你,我还求什么?不过我明天还要去同他们作一个最后的争论,就是要我走,也非容我见着你永诀了再走不可。咳,摩,这时候你能飞来多好!你叫我一个人怎么办?说又没有地方去说,只有W还能相商,不过他又是主张决裂的,强霸的。我又有点不敢。天呀!你难道不能给我一点办法么?我难道连这点幸福都不能享得么?

  七月十七日

  昨晚苦思一宵,今晨决定去争闹,无论什么来都不怕,非达到目的不可,谁知道结果还是一样,现在又只剩我一个人大败而回。这一回是真绝望定了,我的力量也穷了。

  我走去的时候是勇气百倍,预备拿性命来碰的,所以进内就对他们说,要是他们一定要逼我去的话,我立刻就死,反正去也是死,不过也许可以慢点,那何不痛快点现在就死了呢?这话他们听了一点也不怕,也不屈服,他们反说:“好的,要死大家一同死!”好,这一下倒使我无以下台。真死,更没有见你的机会,不死就要受罪,不过我心里是痛苦到万分,既然讲不明白我就站起来想走了。他们见我真下了决心倒又叫了我回去;改用软的法子来骗我,种种地解说,结果是二老对我双泪俱流地苦苦哀求。

  咳!可怜的他们!在他们眼光下离婚是家庭中最羞惭的事,儿女做了这种事,父母就没脸见人了,母亲说只要我允许再给他一个机会,要是这次前去他再待我不好,再无理取闹,自有他们出面与我离,决不食言,不过这次无论如何再听他们一次。直说得太阳落了山,眼泪湿了几条手帕,我才真叫他们给软化了。父母到底是生养我的,又是上了年纪;生了我这样的女儿已经不能随他们心,不能顺他们的志愿,岂能再害他们为我而死呢?所以我细细地一想,还是牺牲了自己罢!我们反正年轻,只要你我始终相爱,不怕将来没有机会。只是太苦了,话是容易讲的,只怕实行起来不知要痛苦到如何程度呢!我又是一身的病,有希望的日子也许还能多活几年,要是像现在的岁月,只怕过不了几个月就要萎颓下来了。

  摩!我今天与你永诀了,我开始写这本日记的时候本预备从暗室走到光明,忧愁里变出欢乐,一直地往前走,永远地写下去,将来若是到了你我的天下时,我们还可以合写你我的快乐,到头发白了拿出来看,当故事讲,多美满的理想!现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前程又叫乌云盖住了,黑暗暗的又不见一点星光。

  摩!唯一的希望是盼你能在二星期中飞到,你我做一个最后的永诀。以前的一切,一个短时间的快乐,只好算是一场春梦,一个幻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以使人们纪念的,只能闭着眼想想,就是我惟一的安慰了。从此我不知道要变成什么呢!也许我自己暗杀了自己的灵魂,让躯体随着环境去转,什么来都可以忍受,也许到不得已时我就丢开一切,一个跑入深山,什么都不要看见,也不要想,同没有灵性的树木山石去为伍,跟不会说话的鸟兽去做伴侣,忘却我自己是一个人,忘却世间有人生,忘却一切的一切。

  摩!我的爱!到今天我还说什么?我现在反觉得是天害了我,为什么天公造出了你又造出了我?为什么又使我们认识而不能使我们结合?为什么你平白地来踏进我的生命圈里?为什么你提醒了我?为什么你来教会了我爱?爱,这个字本来是我不认识的,我是模糊的,我不知道爱也不知道苦,现在爱也明白了,苦也尝够了,再回到模糊的路上去倒是不可能了,你叫我怎么办?

  我这时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地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阵,痛得我连笔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别人。自从有了知觉我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快乐,这几年来一直是忧忧闷闷地过日子,只有自从你我相识后,你教会了我什么叫爱情,从那爱里我才享受了片刻的快乐——一种又甜又酸的味儿,说不出的安慰!可惜现在连那片刻的幸福也没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谈了,我今后也不再写什么日记,也不再提笔了。

  现在还有一线的希望!就是盼你回来再见一面,我要拿我几个月来所藏着的话全盘的倒了出来,再加一颗满含着爱的鲜红的心,送给你让你安排,我只要一个没有灵魂的身体让环境去践踏,让命运去支配。

  你我的一段情缘,只好到此为止了,此后我的行止你也不要问,也不要打听,你只要记住那随着别人走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我的灵魂还是跟着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骂我无情,你只来回地拿我的处境想一想,你就一定会同情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象我现在心头的苦也许更比你重三分呢!

  要是我们来不及见面的话,你也不要怨我,不是我忍心走,也不是我要走,我只是已经将身体许给了父母!我一切都牺牲了,我留给你的是这本破书,虽然写得不像话,可是字字是从我热血里滚出来的,句句是从心底里转了几转才流出来的,尤其是最后这两天!哪一字,哪一句不是用热泪写的?几次的写得我连字都看不清,连笔都拿不动,只是伏在桌上喘。我心里的痛也不用多说,我也不愿意多说,我一直是个硬汉,什么来都不怕,我平时最不爱哭,最恨流泪,可是现在一切都忍受不住了。

  摩,我要停笔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虽然我恨不得永远地写下去,因为我一拿笔就好像有你在边儿上似的,永远地写就好像永远与你相近一般,可是现在连这唯一的安慰都要离开我了。此后“安慰”二字是永远不再会跑上我的身了,我只有极大地加速前跑;走最近的路——最快的路——往老家走罢,我觉得一个人要毁灭自己是极容易办得到的。我本来早存此念的:一直到见着你才放弃。现在又回到从前一般的境地去了。

  此后我希望你不要再留恋于我,你是一个有希望的人,你的前途比我光明得多,快不要因我而毁坏你的前途,我是没有什么可惜的,像我这样的人,世间不知要有多少,你快不要伤心,我走了,暂时与你告别,只要有缘也许将来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只是现在我是无力问闻。我只能忍痛地走——走到天涯地角去了。不过——你不要难受,只要记住,走的不是我,我还是日夜地在你心边呢!我只走一个人,一颗热腾腾的心还留在此地等——等着你回来将它带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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