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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二辑 我眼中的文化名人(5)

  我不能忘记那奇妙的莫干山。有一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编委会在这里召开。冯先生是这一卷的主编,我是副主编,我们俩都参加了。莫干山以竹闻名,声震神州。我这个向来不作诗的“非诗人”,忽然得到了灵感,居然写了四句所谓“诗”:“莫干竹世界,遍山绿琅玕。仰观添个个,俯视唯团团。”可见竹子给我的印象之深。在紧张地审稿之余,我同冯先生有时候也到山上去走走。白天踏着浓密的竹影,月夜走到仿佛能摸出绿色的幽篁里;有时候在细雨中,有时候在夕阳下。我们随意谈着话,有的与审稿有关,有的是上天下地,无所不谈。

  这一段回忆是美妙绝伦的,终生难忘。

  我不能忘记那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西安丈八洵国宾馆。西安是中国古代几个朝代的都会,到了唐代,西安简直成了全世界的文化、政治和经济的中心,大量的外国人住在那里。唐代诗歌又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黄金时期的产品。今天到了西安,只要稍一留意,就会看到到处都是唐诗的遗迹。谁到了灞桥,到了渭水,到了那一些什么“原”,不会立刻就联想到唐代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呢?西安简直是一座诗歌的城市,一座历史传说的城市,一座立即让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城市。丈八洵这地方,杜甫诗中曾提到过。冯至先生本人是诗人,又是研究杜甫诗歌的专家。他到了西安,特别是到了丈八洵,大概体会和感受应该比别人更多吧。我们这一次是来参加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会的年会的,工作也是颇为紧张的。但是,同在莫干山一样,紧张之余,我们也间或在这秀丽幽静的宾馆里散一散步。这里也有茂林修竹,荷塘小溪。林中,池畔,修竹下,繁花旁,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这一段回忆是美妙绝伦的,终生难忘。

  够了,够了。往事如云如烟。像这样不能忘记的回忆,真是太多太多了。像这些不能忘记的地方和事情,也真是太多太多了,多到我的脑袋好像就要爆裂的程度。现在,对我来说,每一个这样的回忆,每一件这样的事情,都仿佛成了一首耐人寻味的抒情诗。

  所有这一些抒情诗都是围绕着一个人而展现的,这个人就是冯至先生。

  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谊中,我们虽为朋友,我心中始终把他当老师来看待。借用先师陈寅恪先生的一句诗,就是“风义平生师友间”。经过这样长时间的亲身感受,我发现冯先生是一个非常可爱、非常可亲近的人。他淳朴、诚恳,不会说谎,不会虚伪,不会吹牛,不会拍马,待人以诚,同他相处,使人如坐春风中。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脾气。前几天,我到医院去看他的时候,他女儿姚平告诉我说,有时候她爸爸在胸中郁积了一腔悲愤、一腔不悦。女儿说:“你发一发脾气嘛!一发不就舒服了吗?”他苦笑着说:“你叫我怎样学会发脾气呢?”

  冯至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平凡而又奇特,这样一个貌似平凡实为不平凡的人。

  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生性内向,懒于应对进退,怯于待人接物。但是,在八十多年的生命中,也有几个知己。我个人认为,冯至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在漫长的开会历程中,有多次我们住在一间屋中。我们几乎是无话不谈,对时事,对人物,对社会风习,对艺坛奇闻,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几乎没有丝毫分歧。我们谈话,从来用不着设防。我们直抒胸臆,尽兴而谈。自以为人生幸福,莫大于此。我们的友谊之所以历久不衰,而且与时俱增,原因当然就在这里。

  两年前,我的朋友和学生一定要为我庆祝80诞辰,我提出来了一个条件:凡是年长于我的师友,一律不通知、不邀请。冯先生当然是在这范围以内的。然而,到了开会的那一天,大会就要开始时,冯先生却以耄耋之年,跋涉长途,从东郊来到西郊,来向我表示祝贺。我坐在主席台上,瞥见他由人搀扶着走进会场,我一时目瞪口呆,万感交集,我连忙跳下台阶,双手扶他上来。他讲了许多鼓励的话,优美得像一首抒情诗。全场四五百人掌声雷动,可见他的话拨动了听众的心弦。此情此景,我终生难忘。那一次会上,还来了许多年长于我或少幼于我的老朋友,比如吴组缃(他是坐着轮椅赶来的)、许国璋等,情谊深重,连同所有的到会的友人,包括我家乡聊城和临清的旧雨新交,我都终生难忘。我是一个拙于表达但在内心深处极重感情的人。我所有的朋友对我这样情深意厚的表示,在我这貌似花样繁多而实单调、貌似顺畅而实坎坷的生命上,涂上了一层富有生机、富于情谊的色彩,我哪里能够忘记呢?

  近几年来,我运交华盖,连遭家属和好友的丧事。人到老年,旧戚老友,宛如三秋树叶,删繁就简,是自然的事。但是,就我个人来说,几年之内,连遭大故,造物主——如果真有的话——不也太残酷了吗?我哭过我们全家敬爱的老祖,我哭过我的亲生骨肉婉如,我哭过从清华大学就开始成为朋友的乔木。我哪里会想到,现在又轮到我来哭冯至先生!“白发人哭黑发人”,固然是人生至痛。但“白发人哭白发人”,不也是同样的惨痛吗?我觉得,人们的眼泪不可能像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几年下来,我的泪库已经干涸了,再没有眼泪供我提取了。

  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前几天,在医院里,我见了冯先生最后一面。他虽然还活着,然而已经不能睁眼,不能说话。我顿感,毕生知己又弱一个。我坐在会客室里,泪如泉涌,我准备放声一哭。他的女儿姚平连声说:“季伯伯!你不要难过!”我调动起来了自己所有剩余的理智力量,硬是把痛哭压了下去。脸上还装出笑容,甚至在泪光中做出笑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的泪都流到肚子里去了。为了冯至先生,我愿意把自己泪库中的泪一次提光,使它成为我一生中最后的一次痛哭。

  呜呼!今生已矣。如果真有一个来生,那会有多么好。

  1993年2月24日

  悼念赵朴老

  朴老涅槃,我心实悲。我曾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幅壁画,画的是如来佛涅槃时的情景。如来佛右肋在下侧卧在那里。身旁围了一大群弟子,大多数是痛哭流涕,悲哀难抑。独有一位弟子站在那里,凝然无动于衷。他大概是已经参透了人生奥秘,领悟了无常是生命的正道。他也许正是这一幅壁画的核心人物,他是众僧的榜样,他是众僧的楷模。我个人是一个凡夫俗子,远远没能参透人生的奥秘,我宁愿归属痛哭的众僧之列。

  提到赵朴老,我真是早已久仰久仰了。他是著名的身体力行的佛教居士,中国佛协的领导人,造诣高深的佛学理论家;他又是蜚声书坛的书法家;他还是有悠久革命经历的国务活动家。赵朴老真正是口碑载道,誉满中外,成为人们景仰的对象。

  可就是这样一位名人,一位大人物,却丝毫没有名人的架子,大人物的派头。同他一接触,就会被他那慈祥的笑容所感动,使人们如坐春风,如沐春雨,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幸福。我个人同朴老接触不多,但是,每会面一次,就增强一次上述的感觉。

  我同朴老相处最长的一次是在1986年。当时,班禅大师奉中央命赴尼泊尔公干,中央派了一架专机,陪同的人很多,赵朴老和夫人陈邦织女士也在其中。我作为全国人大常委敬陪末座。我们坐在飞机最前面的特别包厢里,中间一张小桌,两边各坐二人,朴老和班禅一边,我和陈邦织女士一边。飞机飞临珠穆朗玛峰上空,接到尼泊尔加德满都的电话,说那里晨雾未消,不能降落,请飞机放慢速度。我们刚登上飞机时,飞机起飞,要系好安全带。但是,班禅大师的安全带两端碰不拢,他笑着说:“你看我这肚子!”过了不久,加德满都方面来了电话说,飞机可以降落了。我诚敬地对班禅大师说:“这是托大师的洪福!”他笑着说:“我跟你一样!”可见班禅大师是一位多么平易近人的活佛。

  我送给了朴老一本刚出版的《原始佛教语言问题》,请求指正。朴老还没有来得及看,但是,陈邦织女士却一路手不停披,等到飞机在加德满都机场着陆时,看样子,她已经把全书看得差不多了。我心里暗暗钦佩邦织女士读书之勤。由此可以推断,她大概同朴老一样是“学富五车”的。

  在加德满都,我同朴老夫妇和秘书一起被安排住在全城最高级的大概是五星级的一家大饭店里。饭店里有中西许多国家的餐厅。我同人大常委会几位同志经常是吃一顿饭换一个餐厅,遍尝了许多国家的名菜,可谓大快朵颐了。朴老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坚持素食,几十年如一日。他们不同我们一起吃饭。但因同住一层楼,房间相距不远,所以不乏见面的机会。有一天,朴老夫妇忽然来敲我的房门,邦织女士手持一幅朴老刚写好的字送给我。这真是喜从天降,我哪里会想到在异乡做客时竟能获得朴老的墨宝呢?我双手去捧接,心潮腾涌,视墨宝如拱璧,心想家中又得到了一件传家宝,我这个人和我们全家都有福了。

  加德满都是一个很奇特有趣的地方,位于一个大山谷中。神话传说,此地原来处于深水中,谷口有巨石挡住,水流不出去。后来文殊菩萨手挥巨剑把巨石劈开,水流了出去,就形成了现在的加德满都,所以尼泊尔人尊文殊为保护神。在中国,文殊菩萨的圣地是五台山,因此尼泊尔朋友也视五台山为圣山,到了中国,多往朝拜。这也可以算是中尼友谊史上的一段佳话吧。

  从尼泊尔回来以后,我还曾多次见到过朴老。在人民大会堂招待星云大师的宴会上;在人民大会堂不同的厅里召开的不同的会议上;在广济寺召开的讨论清代大藏经雕版的会上,我都同他见过面。虽然说话不多,但是,他那真正体现了佛教基本精神慈悲为怀的人格魅力却在无形中净化了我的灵魂。我缺少慧根,毕生同佛教研究打交道,却不能成为真正的佛教信徒。但是,我对佛教最基本的教义万有无常(Sarvam Anityam)却异常信服。我认为,这真正抓住了宇宙万有的根本规律,是谁也否定不掉的。

  我在上面曾说到,朴老已经参透了人生的奥秘。他在遗嘱中用诗歌表达了他的生死观:

  生固欣然,死亦无憾。

  花落还开,水流不断,

  我兮何有,谁欤安息,

  明月清风,不劳寻觅。

  谁读了这首诗不会受到真挚的感动呢?我是一个俗人,虽然也向往这种境界,但是却徒劳无功。我达不到如来涅槃壁画上那一位凝然无动于衷的法师的水平,我只能像一般俗人一样悲痛不已。

  2000年11月6日

  怀念乔木

  乔木同志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多了。我曾多次想提笔写点怀念的文字,但都因循未果。难道是因为自己对这一位青年时代的朋友感情不深、怀念不切吗?不,不,决不是的。正因为我怀念真感情深,才迟迟不敢动笔,生怕亵渎了这一份怀念之情。到了今天,悲思已经逐步让位于怀念,正是非动笔不行的时候了。

  我认识乔木是在清华大学。当时我不到二十岁,他小我一年,年纪更轻。我念外语系而他读历史系。我们究竟是怎样认识的,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总之我们认识了。当时他正在从事反国民党的地下活动(后来他告诉我,他当时还不是党员)。他创办了一个工友子弟夜校,约我去上课。我确实也去上了课,就在那一座门外嵌着“清华学堂”的高大的楼房内。有一天夜里,他摸黑坐在我的床头上,劝我参加革命活动。我虽然痛恶国民党,但是我觉悟低,又怕担风险。所以,尽管他苦口婆心,反复劝说,我这一块顽石愣是不点头。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最后,听他叹了一口气,离开了我的房间。早晨,在盥洗室中我们的脸盆里,往往能发现革命的传单,是手抄油印的。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向学校领导报告。从此相安无事,一直到一两年后,乔木为了躲避国民党的迫害,逃往南方。

  此后,我在清华毕业后教了一年书,同另一个乔木(乔冠华,后来号“南乔木”,胡乔木号“北乔木”)一起到了德国,一住就是十年。此时,乔木早已到了延安,开始他那众所周知的生涯。我们完全走了两条路,恍如云天相隔,“世事两茫茫”了。

  等到我于1946年回国的时候,解放战争正在激烈进行。到了1949年,解放军终于开进了北京城。就在这一年的春夏之交,我忽然接到一封从中南海寄出来的信。信开头就说:“你还记得当年在清华时一个叫胡鼎新的同学吗?那就是我,今天的胡乔木。”我当然记得,一缕怀旧之情蓦地萦上了我的心头。他在信中告诉我说,现在形势顿变,国家需要大量的研究东方问题、通东方语文的人才。他问我是否同意把南京东方语专、中央大学边政系一部分和边疆学院合并到北大来。我同意了。于是有一段时间,东语系是全北大最大的系。原来只有几个人的系,现在顿时熙熙攘攘,车马盈门,热闹非凡。

  记得也就是在这之后不久,乔木到我住的翠花胡同来看我。一进门就说:“东语系马坚教授写的几篇文章:《穆罕默德的宝剑》、《回教徒为什么不吃猪肉?》等,毛先生很喜欢,请转告马教授。”他大概知道,我们不习惯于说“毛主席”,所以用了“毛先生”这一个词儿。我当时就觉得很新鲜,所以至今不忘。

  到了1951年,我国政府派出了建国后第一个大型的出国代表团:赴印缅文化代表团。乔木问我愿不愿参加,我当然非常愿意。我研究印度古代文化,却没有到过印度,这无疑是一件憾事。现在天上掉下来一个良机,可以弥补这个缺憾了。于是我畅游了印度和缅甸,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这当然要感谢乔木。

  但是,我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我很怕见官。两个乔木都是我的朋友,现在都当了大官。我本来就不喜欢拜访人,特别是官,不管是多熟的朋友,也不例外。解放初期,我曾请南乔木乔冠华给北大学生做过一次报告。记得送他出来的时候,路上遇到艾思奇,他们俩显然很熟识。艾说:“你也到北大来老王卖瓜了!”乔说:“只许你卖,就不许我卖吗?”彼此哈哈大笑。从此我就再没有同乔冠华打过交道。同北乔木也过从甚少。

  说句老实话,我这两个朋友,南北两乔木都没有官架子。我最讨厌人摆官架子,然而偏偏有人爱摆。这是一种极端的低级趣味的表现。我的政策是:先礼后兵。不管你是多么大的官,初见面时,我总是彬彬有礼。如果你对我稍摆官谱,从此我就不再理你,见了面也不打招呼。知识分子一向是又臭又硬的,反正我决不想往上爬,我完全无求于你,你对我绝对无可奈何。官架子是抬轿子的人抬出来的。如果没有人抬轿子,架子何来?因此我憎恶抬轿子者胜于坐轿子者。如果有人说这是狂狷,我也只等秋风过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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