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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二辑 我眼中的文化名人(6)

  但是,乔木却决不属于这一类的官。他的官越做越大,地位越来越高,被誉为“党内的才子”、“大手笔”,俨然执掌意识形态大权,名满天下。然而他并没有忘掉故人。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后,我们都有独自的经历。我们虽然没有当面谈过,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到我家来看过我。他的家我却是一次也没有去过。什么人送给他了上好的大米,他也要送给我一份。他到北戴河去休养,带回来了许多个儿极大的海螃蟹,也不忘记送我一筐。他并非百万富翁,这些可能都是他自己出钱买的。按照中国老规矩:来而不往,非礼也。投桃报李,我本来应该回报点东西的,可我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送给乔木过。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我自己并不清楚。难道是中国旧知识分子,优秀的知识分子那种传统心理在作怪吗?

  1986年冬天,北大的学生有一些爱国活动,有一点“不稳”。乔木大概有点着急。有一天他让我的儿子告诉我,他想找我谈一谈,了解一下真实的情况。但他不敢到北大来,怕学生们对他有什么行动,甚至包围他的汽车,问我愿不愿意到他那里去。我答应了。于是他把自己的车派来,接我和儿子、孙女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外面刚下过雪,天寒地冻。他住的房子极高极大,里面温暖如春。他全家人都出来作陪。他请他们和我的儿子、孙女到另外的屋子里去玩,只留我们两人,促膝而坐。开宗明义,他先声明:“今天我们是老友会面。你眼前不是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而是六十年来的老朋友。”我当然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把我对青年学生的看法,竹筒倒豆子,和盘倒出,毫不隐讳。我们谈了一个上午,只是我一个人说话。我说的要旨其实非常简明:青年学生是爱国的。在上者和年长者唯一正确的态度是理解与爱护,诱导与教育。个别人过激的言行可以置之不理。最后,乔木说话了: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说是要把我的意见带到政治局去。能得到乔木的同意,我心里非常痛快。他请我吃午饭。他们全家以夫人谷羽同志为首和我们祖孙三代围坐在一张非常大的圆桌旁。让我吃惊的是,他们吃得竟是这样菲薄,与一般人想象的什么山珍海味、燕窝、鱼翅,毫不沾边儿。乔木是一个什么样的官儿,也就一清二楚了。

  有一次,乔木想约我同他一起到甘肃敦煌去参观。我委婉地回绝了。并不是我不高兴同他一起出去,我是很高兴的。但是,一想到下面对中央大员那种逢迎招待、曲尽恭谨之能事的情景,一想到那种高楼大厦、扈从如云的盛况,我那种上不得台盘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我感到厌恶,感到腻味,感到不能忍受。眼不见为净,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为好。

  最近几年以来,乔木的怀旧之情好像愈加浓烈。他曾几次对我说:“老朋友见一面少一面了!”我真是有点惊讶。我比他长一岁,还没有这样的想法哩。但是,我似乎能了解他的心情。有一天,他来北大参加一个什么展览会。散会后,我特意陪他到燕南园去看清华老同学林庚。从那里打电话给吴组缃,电话总是没有人接。乔木告诉我,在清华时,他俩曾共同参加了一个地下革命组织,很想见组缃一面,竟不能如愿,言下极为怏怏。我心里想:这次不行,下次再见嘛。焉知下次竟没有出现。乔木同组缃终于没能见上一面,就离开了人间。这也可以说是抱恨终天吧。难道当时乔木已经有了什么预感吗?

  他最后一次到我家来,是老伴谷羽同志陪他来的。我的儿子也来了。后来谷羽和我的儿子到楼外同秘书和司机去闲聊,屋里只剩下了我同乔木两人。我一下回忆起几年前在中南海的会面。同一会面,环境迥异。那一次是在极为高大宽敞,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这一次却是在低矮窄小、又脏又乱的书堆中。乔木仍然用他那缓慢低沉的声调说着话。我感谢他签名送给我的诗集和文集。他赞扬我在学术研究中取得的成就,用了几个比较夸张的词儿。我顿时感到惶恐,觳觫不安。我说:“你取得的成就比我大得多得多呀!”对此,他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慢声细语地说:“那是另外一码事儿。”我不好再说什么了。谈话时间不短了,话好像是还没有说完。他终于起身告辞。我目送他的车转过小湖,才慢慢回家,我哪里会想到,这竟是乔木最后一次到我家里来呢?

  大概是在前年,我忽然听说:乔木患了不治之症。我大吃一惊,仿佛当头挨了一棍。“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难道天道真就是这个样子吗?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万一。这一次,我真想破例,主动到他家去看望他。但是,儿子告诉我,乔木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去看他。我只好服从他的安排。要说心里不惦念他,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六十多年的老友,世界上没有几个了。

  时间也就这样过去。去年八九月间,他委托他的老伴告诉我的儿子,要我到医院里去看他。我十分了解他的心情:这是要同我最后诀别了。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同儿子到了他住的医院里。病房同中南海他的住房同样宽敞高大,但我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同那一次进中南海相比,我这一次是来同老友诀别的。乔木仰面躺在病床上,嘴里吸着氧气。床旁还有一些点滴用的器械。他看到我来了,显得有点激动,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松开。看来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握老友的手了。但是,他神态是安详的,神志是清明的,一点没有痛苦的表情。他仍然同平常一样慢声慢气地说着话。他曾在《人物》杂志上读过我那《留德十年》的一些篇章。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又忽然想了起来,连声说:“写得好!写得好!”我此时此刻百感交集,我答应他全书出版后,一定送他一本。我明知道这只不过是空洞的谎言。这种空洞萦绕在我耳旁,使我自己都毛骨悚然。然而我不说这个又能说些什么呢?

  这是我同乔木最后一次见面。过了不久,他就离开了人间。按照中国古代一些知识分子的做法,《留德十年》出版以后,我应当到他的坟上焚烧一本,算是送给他那在天之灵。然而,遵照乔木的遗嘱,他的骨灰都已撒到他革命的地方了,连一个骨灰盒都没有留下。他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然而,对我这后死者来说,却是极难排遣的。我面对这一本小书,泪眼模糊,魂断神销。

  平心而论,乔木虽然表面上很严肃,不苟言笑,他实则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正派的人,一个感情异常丰富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六十年的宦海风波,他不能无所感受,但是他对我半点也没有流露过。他大概知道,我根本不是此道中人,说了也是白说。在他生前,大陆和香港都有一些人把他封为“左王”,另外一位同志同他并列,称为“左后”。我觉得,乔木是冤枉的。他哪里是那种有意害人的人呢?

  我同乔木相交六十年。在他生前,对他我有意回避,绝少主动同他接近。这是我的生性使然,无法改变。他逝世后这一年多以来,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倒常常想到他。我像老牛反刍一样,回味我们六十年交往的过程,顿生知己之感。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乔木是了解我的。有知己之感是件好事。然而它却加浓了我的怀念和悲哀。这就难说是好是坏了。

  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在人世间,后死者的处境是并不美妙的,年岁越大,先他而走的亲友越多,怀念与悲思在他心中的积淀也就越来越厚,厚到令人难以承担的程度。何况我又是一个感情常常超过需要的人,我心里这一份负担就显得更重。乔木的死,无疑又在我的心灵中增加了一份极为沉重的负担。我有没有办法摆脱这一份负担呢?我自己说不出。我怅望窗外皑皑的白雪,我想得很远,很远。

  1993年11月28日凌晨

  寿作人

  我收到了江苏文艺出版社张昌华先生的来信,里面讲到老友吴作人教授最近的情况。为了存真起见,我索性抄一段原信:

  那日下午,我们应约到吴作人先生家,为他拍照。他已中风,较严重。萧先生说他对以前的事记得清楚,对目下的事过目皆忘。有一件事,当时我十分激动,想立即告诉您的。那日,为吴先生拍过照以后,请他签名。我们把签名册送到他手中,我一页页翻过。当见到您签的那页时,他十分激动,用手指着您的签字直抖,双唇颤抖,眼睛含着泪花。他执笔非要签在您的名字旁,萧夫人怕他弄损了您的签字不好制版,请他在另一页上签,他固执不肯,样子十分生气。最后还是在另页上签了,但十分令人悲伤,也十分令人感动。悲伤的是一代美术大师连自己的名字也签不起来了(想不出),尽管萧夫人再次提醒,他写不出自己的名字,倒写了一堆介乎美术线条的草字。杂乱,但十分清楚可辨的是您的“林”字。我想大概当时他完全沉浸在对您的美好回忆中。我可揣测,您们之间一定有着十分感人的友谊。而且,写着写着,他流了泪。他的签名始终没有完成。最后萧夫人用一张他病中精神状态好时签在一张二寸长纸条上的名字,我们为此十分激动、感动。

  读了这一段信,我的心颤抖起来。难道还有人看了这样发自内心的真挚的行动而不受感动的吗?何况我又是一个当事人!我可万万没有想到,分别还不过一两年,老友作人兄竟病到这个样子。我也流了泪。

  我为老友祝福,祝他早日康复!

  回想起来,我同作人兄相交已经将近半个世纪了。解放前夕,不是在1947年,就是在1948年,当时我已到北京大学来工作,学校还在沙滩。我筹办了一个印度伟大诗人泰戈尔的画展,地点在孑民堂。因为大画家徐悲鸿先生曾在印度泰戈尔创立的国际大学待过,而且给泰翁画了那一幅有名的像。所以我就求助于悲鸿先生。徐先生非常热心,借画给我,并亲自到北大来指导。偕同他来的有徐夫人廖静文女士,还有作人兄。

  这是我同作人第一次见面,他留给我非常美好的印象。当时我们都还年轻。我只有三十六七岁,作人也不过这个年龄,都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关于他的大名,我却早已听说过了。我对绘画完全外行。据内行人说,中国人学习西洋的油画,大都是学而不像;真正像的,中国只有一人,这就是吴作人。这话有多大根据,我实在说不上来。但是作人却因此在我眼中成了传奇人物。当我同这一位传奇人物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只见他身材颇为魁梧,威仪俨然,不像江南水乡人物。他沉默寡言,然而待人接物却是诚挚而淳朴。

  从此以后,在无言中我们就成了朋友。

  忘记了准确的时间,可能是在解放初期,我忽然对藏画发生了兴趣。我虽然初出茅庐,但野心颇大:不收齐白石以下的作品。我于是请作人代我买几张白石翁的作品。他立即以内行的身份问我:“有人名的行不行?”当时收藏家有一种偏见,如果画上写着受赠者的名字,则不如没有写名的值钱。我觉得这个偏见十分可笑,立即答道:“我不在乎。”作人认识白石翁,他买的画决不会是赝品。过了不久,他就通知我:画已经买到。我连忙赶到他在建国门内离古观象台不远的老房子里去取画。有四五张之多,依稀记得付了约相当于以后人民币三十元的价钱。这几张画成了我藏画的起点。

  此后不久,在1951年,作人和我同时奉派参加解放后第一个大型的出国代表团:中国文化代表团,赴印度和缅甸访问。代表团规模极大,团员文理兼备,大都是在某一方面有代表性的学者和艺术家,其中颇不乏非常知名的人物,比如郑振铎、冯友兰,等等。我们从1951年春天开始筹备,到1952年1月24日完成任务回国,前后共有八九个月。我几乎天天都同作人在一起。我们曾在故宫里面一个大殿里布置了规模极大的出国图片展览,请周恩来总理亲临审查。我们团员每一个人几乎都参加工作,参加劳动,大家兴致很高。我同作人,年纪虽轻,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当时我们看什么东西都是玫瑰色的,都是光辉灿烂的。我们都怀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既兴奋,又愉快,既矫健,又闲逸的,飘飘然的感觉,天天仿佛在云端里过日子。

  1951年9月20日,我们从北京乘火车出发,在广州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到香港,乘轮船先到缅甸仰光,只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就乘飞机抵印度加尔各答,开始了对印度的正式访问。在印度待了约六周,东西南北中的大城市以及佛教圣迹,无不遍访,一直到了亚洲大陆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在印度洋里游泳。最后又回到缅甸,进行正式访问。1952年1月10日乘船返抵香港。1月24日回到北京,完成了一个大循环。

  那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我。在海外的时候,更像是在云端里过日子了。

  往事如云如烟。现在回忆起来,有的地方清晰,有的地方就比较模糊。我现在仿佛是面对着黄山的云海。我同作人兄在这长达八九个月中相处的回忆,就像云海中迷茫的白云,一片茫然,但是,在某一些地方,在一片迷茫中又露出了黑色的山头,黑白相对照,特别引人注目。

  这样的山头,最突出的有两个:一在印度的科钦,一在缅甸的东枝。

  说起科钦,真是大大的有名。这个地方,我们古书上称之为柯枝,是印度西海岸上的一个自古以来就著名的港口。在历史上就同中国有过来往。我国明代的大航海家郑和也曾到过这里。这一座港口城市很小很小,但到处留有中国的痕迹。房屋建筑的山墙,据印度主人说,是中国式的。连海里捕鱼的网也据说是来自中国。博物馆里陈列着大量的中国明代的青花瓷盘和瓷碗,闪耀着青白色的历史的光辉。中国人来到此处,处处引发思古之幽情,不是很自然的吗?

  我们到了以后,城市很快就参观完毕。一天早晨,主人安排我们乘小轮游览海港。此时旭日初升,海波不兴。我们分乘几艘小轮,向大海驶去。“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我们在海湾里兜开了圈子。遥想当年郑和率水师,不远万里,来到此处,为中印两国人民架起了一座友谊的金桥。千百年来,连绵未断。今天我们又来到此处,此时我们真是心潮澎湃,意气风发。我们一路上唱的一首当时风靡全国的歌又自然而然地涌出我们的喉咙:“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那令人欢欣鼓舞的内容,回还往复的旋律,宛如眼前海中的波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绵起伏,永无止境。眼前景色如此,我们仿佛前能见古人,后能想来者,天地毫不悠悠,生趣就在眼前。情与景会,歌声愈唱愈高,水天汪洋,大海茫茫,我们仿佛成了主沉浮的宇宙之主了。在唱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作人唱的同我们有时有点区别,声音低沉。我好奇地问了他一声。他说这是二重唱的和音。我恍然又增添了一点见识。

  我们都返老还童,飘飘然仿佛在云端里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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