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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三辑 我眼中的学者(4)

  说句老实话,何仙槎先生对于山东教育是有功的。北伐成功后,山东省主席几易其人,从国民党的陈调元一直到割据军阀韩复榘,而他这教育厅厅长却稳坐钓鱼船。学生称他是“五朝元老”,微涵不恭之意。然而平心论之,如果没有他这个“五朝元老”,山东教育将会变成什么样子?难道不让人不寒而栗吗?陈调元、韩复榘这一帮人是极难对付的。他们手下都有一帮人,唱丑、唱旦、帮闲、篾片、清客、讨饭、喽啰、吹鼓手,一应俱全。教育厅长,虽非肥缺,然而也是全省几大员之一,他们怎么肯让同自己毫无瓜葛的人充当“五朝元老”呢?大概北大毕业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金招牌镇住了他们,不得不尔。像韩复榘这样土匪式的人物,胸无点墨,杀人不眨眼,民间流传着许多笑话,说他反对“靠左边走”,原因是“都走左边,谁走右边呢”?何思源能同他们周旋,其中滋味,恐怕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然而,山东教育经费始终未断,教育没有受到破坏,仙槎先生应该说是为人民立了功。

  总之,我认为,我们今天纪念何思源先生是完全应该的。

  1993年11月25日

  追忆哈隆教授

  1935年深秋,我来到了德国的哥廷根。

  我曾有过一个公式:

  天才+勤奋+机遇=成功

  我十分强调机遇。我是从机遇缝里钻出来的,从山东穷乡僻壤钻到今天的我。

  到了德国以后,我被德国学术交换处分配到哥廷根,而乔冠华则被分配到吐平根(Tübingen)。如果颠倒一下的话,则吐平根既无梵学,也无汉学。我在那里混上两年,一无所获,连回国的路费都无从筹措。我在这里真不能不感谢机遇对我的又一次垂青。

  我到了哥廷根,真是如鱼得水。到了1936年春,我后来的导师EWaldschmidt(瓦尔德施米特)调来哥廷根担任梵学正教授。这就奠定了我一生研究的基础。梵文研究所设在东方研究所(都不是正式的名称)内。这个研究所坐落在大图书馆对面GaussWeberHaus内。这是几百年前大数学家Gauss(高斯)和他的同伴Weber(韦伯)鼓捣电话的地方。房子极老,一层是阿拉伯研究所,巴比伦亚述研究所、古代埃及文研究所。二层是梵文研究所、斯拉夫语研究所、伊朗研究所。三层最高层则住着俄文讲师VGrimm夫妇。

  大学另外有一个汉学研究所,不在GaussWeberHaus内,而在离开此地颇远的一个大院子中大楼里。院子极大,有几株高大的古橡树矗立其间,上摩青天,气象万千。大楼极大,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楼中也很少碰到人。在二楼,有六七间大房子,四五间小房子,拨归汉学研究所使用。同GaussWeberHaus比较起来宽敞多了。

  汉学研究所没有正教授,有一位副教授兼主任,他就是G哈隆(GHaloun)教授,这个研究所和哈隆本人都不被大学所重视。他告诉我:他是苏台德人,不为正统的德国人所尊重。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同德国人有什么来往。哥廷根是德国的科学重镇,有一个科学院,院士们都是正教授中之佼佼者。这同他是不沾边的。在这里,他是孤独的,寂寞的。陪伴他出出进进汉学研究所,我只看到他夫人一个人。在汉学研究所他的办公室里,他夫人总是陪他坐在那里,手里摆弄着什么针线活,教授则埋首搞自己的研究工作。好像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庭。他们好像是处在一个孤岛上,形影不离,相依为命。

  哈隆教授对中国古籍是下过一番苦功的。尤其是对中国古代音韵学有湛深的研究。用拉丁字母来表示汉字的发音,西方有许多不同的方法。但是,他认为,这些方法都不能真正准确地表示出汉字独特的发音,因此,他自己重新制造了一个崭新的体系,他自己写文章时就使用这一套体系。

  在我到达哥廷根以前若干年中,哈隆教授研究中心问题,似与当时欧洲汉学新潮流相符合,重点研究古代中亚文明。他费了许多年的时间,写了一篇相当长的论文《论月支(化)问题》,发表在有名的《德国东方学会会刊》上,受到了国际汉学家广泛的关注。

  哈隆教授能读中文书,但不会说中国话。看这个问题应该有一个历史的观点。几百年前,在欧洲传播一点汉语知识的多半是在中国从事传教活动的神父和牧师。但是,他们虽然能说中国话,却不是汉学家。再晚一些时候,新一代汉学家成长起来了。他们精通汉语和一些少数民族的语文,但是能讲汉语者极少。比如鼎鼎大名的法国的伯希和(Paul Pelliot),我在清华念书时曾听过他一次报告,是用英语讲的。可见他汉话是不灵的。

  上个世纪30年代,我到了德国,汉学家不说汉语的情况并没有改变。哈隆教授决非例外。一直到比他再晚一代的年轻的汉学家,情况才开始改变。二战结束,到中国来去方便,年轻的汉学家便成群结队地来到了中国,从此欧洲汉学家不会讲汉语的情况便永远成为历史了。

  我初到哥廷根时,中国留学生只有几个人,都是学理工的,对汉学不感兴趣。此时章士钊的妻子吴弱男(曾担任过孙中山的英文秘书)正带着三个儿子游学欧洲,只有次子章用留在哥廷根学习数学。他从幼年起就饱读诗书,能作诗。我们一见面,谈得非常痛快,他认为我是空谷足音。他母亲说,他平常不同中国留学生来往,认识我了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经常找我来闲聊,彼此如坐春风。章用同哈隆关系不太好。章曾帮助哈隆写过几封致北京一些旧书店买书的信。1935年深秋,我到了哥廷根,领我去见哈隆的记得就是章用。我同哈隆一见如故。对于哈隆教授这一代的欧洲汉学家,我有自己的实事求是的看法,他们的优缺点,我虽然不敢说是了如指掌,但是八九不离十。我们中国人首先应当尊敬他们,是他们把我国的文化传入欧美的,是他们在努力加强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他们有了困难,帮助他们是我们的天职。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小看他们,不尊重他们。

  哈隆教授,除了自己进行研究工作以外,他最大的成绩就是努力创造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汉学图书馆。他多方筹措资金,到中国北京去买书。我曾给他写过一些信给北京琉璃厂的某书店,还有东四脩绠堂等书店,按照他提出的书单,把书运往德国。哥廷根大学图书馆并不收藏汉文书籍,对此也毫无兴趣。哈隆的汉学图书馆占有五六间大房子和几间小房子。大房子中,书架上至天花板,估计有几万册。线装书最多,也有不少的日文书籍。记得还有几册明版的通俗小说,在中国也应该属于善本了。对我来讲,最有用的书极多,首先是《大正新修大藏经》一百册。这一部书是我做研究工作必不可少的。可惜在哥廷根只有瓦尔德施米特教授有一套,我无法使用。现在,汉学研究所竟然有一套,只供我一个人使用,真如天降洪福,绝处逢生。此外,这里还有一套长达百本的笔记丛刊。我没事时也常读一读,增加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知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在哥廷根十年,绝大部分时间是在梵学研究所度过的,其余的时间则多半是在汉学研究所。

  我对哈隆的汉学图书馆也可以说是做过一些贡献的。中国木版的旧书往往用蓝色的包皮装裹起来,外面看不到书的名字,这对读者非常不方便。我让国内把虎皮宣纸寄到德国,附上笔和墨。我对每一部这样的书都用宣纸写好书名,贴到书上,让读者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书,非常方便,而且也美观。几个大书架上,仿佛飞满了黄色的蝴蝶,顿使不太明亮的大书库里也充满了盎然的生气。不但我自己觉得很满意,哈隆更是赞不绝口,有外宾来参观,他也怀着骄傲的神色向他们介绍,这种现象在别的汉学图书馆中也许是见不到的。

  时间已经到了1937年,清华同德国的交换期满了,我再也拿不到每月120马克了。但这也并非绝路,既到了德国,总会有办法的,比如申请洪堡基金,等等。但是,哈隆教授早已给我安排好了,我被聘为哥廷根大学汉语讲师,工资每月150马克。我的开课通知书赫然贴在大学教务处开课通知栏中,供全校上万名学生选择。在几年中确实有人报名学习汉语普通话,但过不了多久,一一都走光。在当时,汉语对德国用处不大。不管怎样,我反正已经是大学的成员之一。对我来说,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这是非常有利的。

  这时陆续有几个中国留学生来到哥廷根。他们中有的是考上了官费留学的,这在当时的中国,没有极强硬的后台是根本不可能的。据说,在两年内,他们每月可以拿到800马克。其余的留学生中有安徽大地主的子弟,有上海财阀的子女。平时财大气粗,但是,1939年二战一爆发,邮路梗阻,家里的钱寄不出来,立即显露出一副狼狈相。反观我这区区150马克,固若金汤,我毫无后顾之忧,每月到大学财务处去领我的工资。所有这一切,我当然必须感谢哈隆教授。

  哈隆教授的汉学图书馆在德国、在欧洲是名声昭著的。我到图书馆去的时候,时不时地会遇到一些德国汉学家或欧洲其他国家的汉学家来这里查阅书籍,准备写博士论文或其他著作。英国的翻译家Arthur Waley,就是我在这里认识的。

  时间大概是到了1938年,距二战爆发还有一年的时间。有一天,哈隆教授告诉我,他已接受英国剑桥大学的邀请去担任汉语讲座教授,对他、对我这都是天大的喜事。我向他表示诚挚的祝贺。他说,他真舍不得离开他的汉学图书馆。但是,现在是不离开不行的时候了。他要我同他一起到剑桥去,在那里他为我谋得了一个汉学讲师的位置。我感谢他的美意,但是,我的博士论文还没有完成。此事只好以后再提。

  他去国的前几天,我同当时在哥廷根的中国留学生田德望在市政府地下餐厅设宴为他饯行。我们都准时到达。那一天晚上,我看哈隆教授是真动了感情。他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最后说:“我在哥廷根十几年,没有交一个德国朋友,在去国之前,还是两个中国朋友来给我饯行。”说罢,真正流出了眼泪。从此以后,他携家走英伦。1939年二战爆发,我的剑桥梦也随之破灭。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在《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那一篇文章里,我曾列举了平生有恩于我的师友,在德国,我只列了两位:西克教授和瓦尔德施米特。现在看来,不够了,应该加上哈隆教授,没有他的帮助,我在哥廷根是完成不了那样多的工作的。

  2003年6月30日于301医院

  忆郑毅生先生

  一想到郑毅生(天挺)先生,立即展现我眼前的是他那满面春风的笑容。我确实不记得他曾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

  我同毅生先生不能算是很熟识,却又不能算是很不熟识。我于1946年来北大任教。那时候的北大确实是精兵简政,只有一个校长,是胡适之先生,并没有什么副校长。胡先生大概有一半时间不在北京,当时还叫北平。他下面有一个教务长,总管全校的科研和教学;还有一个秘书长,总管全校的行政后勤;再就是六个学院的院长。全校的领导仅有九人。绝不像现在的校长一走廊、处长一礼堂、科长一操场这样伟大堂皇的场面。而学校的工作,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如“源头活水”,并没有任何停滞的现象。

  我进北大时的秘书长就是毅生先生。他是清史专家,蜚声士林。以后有一段时间,北大历史系的教授队伍齐全,水平较高。从古至今,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位专家担任教授,按时代先后排列起来,有张政烺、翦伯赞、周一良、邓广铭、邵循正、郑天挺等,其中有几位是后来加入的。不管怎样,这个阵容之整齐,在当时,甚至以后,都是难能可贵的。

  当时北大校部就设在沙滩孑民堂前面的小院子里。东屋不过十几平米,是校长办公室。同样大小的西屋是秘书长办公室,毅生先生就在这里坐镇。六大学院,上万名学生,几千个教员,吃、喝、拉、撒、睡,工作头绪是异常复杂的。虽然六院的院长分担了一部分工作,但剩下的工作也还是够多的。作为这样一个庞大机构的秘书长,其繁忙程度可以想见。我当时是东方语言文学系的系主任。虽然只有四个教员,十几个学生,在八九平米的系主任办公室里就能召开全系大会,但是,正如俗话所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时也免不了同秘书长打打交道。这就是我认识毅生先生的客观条件。我每次去见他,他总是满面春风,笑容可掬,能办到的,立即办理,从来不推托扯皮。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了,毅生先生也已离开了我们,但是,他留给我的印象,依然宛在目前。只要我还能存在一日,这印象就永远不会泯灭。

  按照学术界论资排辈的习惯,毅生先生长我一辈,是我的师辈。但是,对他专长的清史研究,我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他的文章,我读过几篇,也不甚了了,除了高山仰止之外,实不敢赞一词。院系调整后,留给了我两个疑问:一是,为什么让一个学有专长的学者担任繁忙的行政工作?二是,为什么把阵容整齐的北大历史系人为地搞得支离破碎?这些问题都不是我能回答的。我想,毅生先生也是回答不了的。他调往南开,又给我带来了点欣慰。南开和北大是兄弟学校,友谊极深。他可能把北大的学风带了一点过去,与南开的学风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崭新的学风。至于这种新学风是什么样子,愧我孤陋,实在说不明白了。

  南开和北大的传统友谊将会永远存在下去,而且日益加深。毅生先生满面春风的笑容也会永远留在我的眼前,他会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1999年10月19日

  痛悼钟敬文先生

  昨天早晨,突然听说,钟敬文先生走了。我非常哀痛,但是并不震惊。钟老身患绝症,住院已半年多,我们早有思想准备。但是听说,钟老在病房中一向精神极好,关心国事、校事,关心自己十二名研究生的学业,关心老朋友的情况。我心中暗暗地期望,他能闯过百岁大关,把病魔闯个落花流水,闯向茶寿,为我们老知识分子创造一个奇迹。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期望落了空。岂不大可哀哉!

  钟老长我八岁,如果在学坛上论资排辈的话,他是我的前辈。想让我说出认识钟老的过程,开始阶段有点难说。我在读大学的时候,他已经在民俗学的研究上颇有名气。虽然由于行当不同,没有读过他的书,但是大名却已是久仰了。这时是我认识他,他并不认识我。此后,从30年代一直到90年代六十来年漫长的时期内,我们各走各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在勤恳地耕耘着,不相闻问,事实上也没有互相闻问的因缘。除了大概是在50年代他有什么事到北大外文楼系主任办公室找过我一次之外,再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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