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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三辑 我眼中的学者(3)

  前两年,周先生曾重病过一次。然而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又忙忙碌碌地从事各种活动了。我现在借用冯友兰先生的两句话来为周培源先生祝愿:“何止于米,相期以茶!”

  1991年10月9日

  回忆王力先生

  本文系季羨林为商务印书馆1990年出版的《王力先生纪念论文集》写的序。

  要论资排辈,了一先生应该是我的老师。如果我记忆不错的话,他是1932年从法国回国到清华大学来任教的。我当时是西洋文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因为行当不同,我们没有什么接触。只有一次,我们的老师吴雨僧(宓)教授请我们几个常给《大公报》文学副刊写文章的学生吃饭,地点是在工字厅西餐部,同桌有了一先生。当时师生之界极严,学生望教授高入云天,我们没能说上几句话。

  以后是漫长的将近20年。1950年,我随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印度和缅甸。因为是解放后第一个大型的出国代表团,所以筹备的时间极长。周总理亲自过问筹备工作,巨细不遗。在北京筹备了半年多,又到广州待了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们访问了岭南大学。了一先生是那里的文学院院长,他出来招待我们。由于人多,我们也没能说上多少话。我同时还拜谒了老师陈寅恪先生,他也在那里教书。那是我第一次到广州。时令虽已届深秋,但是南国花木依然蓊郁,绿树红花,相映成趣。我是解放后第一次出国,心里面欣慰、惊异、渴望、自满,又有点忐忑不安,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甜甜的,又有点酸涩。在岭南大学校园里,看到了含羞草一类的东西,手指一戳,叶子立即并拢起来,引起了我童心般的好奇。再加上见到了了一先生和寅恪先生,心里感到很温暖。此情此景,至今历历如在目前。

  以后又是数年的隔绝。1952年高等学校进行院系调整。1954年中山大学语言学系调整到北京大学中文系,了一先生也迁来北京。从此见面的时间就多起来了。

  从宏观上来看,了一先生和我都是从事语言研究的。解放以后,提倡集体主义精神,成立机构,组织学会,我同了一先生共事的机会大大地多了起来。首先是国务院(最初叫政务院)文字改革委员会。了一先生和我从一开始就都参加了。了一先生重点放在制定汉语拼音方案方面。我参加的是汉字简化工作。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经常在一起开会,常常听到他以平稳缓慢的声调,发表一些卓见。其次是《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的编纂工作。了一先生是中国语言学界的元老之一,很多问题上,我们都要听他的意见。在编纂过程中,我们在一起开了不少的会。了一先生还承担了重要词条的编写工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写的词条别人提出了意见,他一点权威架子也没有,总是心平气和地同年轻的同志商谈修改的意见。这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我将毕生难忘。最后是中国语言学会的工作。为这一个重要的学会,他也费了不少的心血,几次大会,即使不在北京,他也总是不辞辛劳,亲自出席。大家都很尊敬他,他在会上的讲话或者发言,大家都乐意听。

  通过了这样一些我们共同参加的工作,我对了一先生的为人认识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楚了。我觉得,他禀性中正平和,待人亲切和蔼。我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甚至大声说话,疾言厉色,也都没有见过。同他相处,使人如坐春风中。他能以完全平等的态度待人,无论是弟子,还是服务人员,他都一视同仁。北大一位年轻的司机告诉我说:有一次,他驱车去接了一先生,适逢他在写字,他请了一先生也给他写一幅,了一先生欣然应之。写完之后,还写上某某同志正腕,某某是司机的名字。这一幅珍贵的字条,这位年轻的司机至今还珍重保存。一提起来,他欣慰感激之情还溢于言表。

  谈到了一先生的学术成就,说老实话,我实在没有资格来说三道四。虽然我们同属语言学界,但是研究的具体对象却很悬殊。了一先生治语音学、汉语音韵学、汉语史、中国古文法、中国语言学史、汉语诗律学、中国语法理论、中国现代语法、同源字等。我自己搞的则是印度佛教梵文以及新疆古代语言文字、吐火罗文之类。二者搭界的地方微乎其微。了一先生学富五车,著作等身。我确实读过不少他的著作,但是并没有读完他所有的著作。以这样一个水平来发表意见,只能算是管窥蠡测而已。可是我又觉得非发表一点意见不行。所以我现在只能从低水平上说一点个人的意见,至于是否肤浅甚至谬误,就无法过多地考虑了。

  我想用八个字来概括了一先生的学风或者学术成就:中西融会,龙虫并雕。

  什么叫中西融会呢?我举一个比较明显的例子。了一先生治中国音韵学用力甚勤,建树甚多。原因何在呢?在中国音韵学史上,从明末清初起,直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大师辈出,成就远迈前古。顾炎武、戴东原等启其端。到了乾嘉时代,钱大昕、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诸大师出,辉煌如日中天。清末以后,章太炎、黄季刚、王静安等,追踪前贤,多所创获。这些大师审音之功极勤,又师承传授,汉语古音体系基本上弄清楚了。但是,他们也有不足之处,他们对于发音部位、发音方法缺乏科学的审析方法,因而间或有模糊之处。而这一点正是西方汉学家的拿手好戏。瑞典高本汉研究中国汉语古音,自成体系,成绩斐然,受到中国学者如胡适、林语堂等的尊崇,叹为得未曾有。实际上欧洲学者的成就正是中国学者的不足之处。了一先生一方面继承了中国的优秀传统,特别是乾嘉大师的衣钵,另一方面又精通西方学者的近代的科学方法,因而在汉语音韵学的研究中走出了一条新路。所以我说他是中西融会。至于他在汉语史等方面的研究上也表现出融会中西两方的优点的本领,并且取得了重大的成就。

  什么叫龙虫并雕呢?了一先生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龙虫并雕斋。意思十分清楚:既雕龙,又雕虫,二者同样重要,无法轩轾,或者用不着轩轾。他的著作中有《龙虫并雕斋诗集》、《龙虫并雕斋文集》、《龙虫并雕斋琐语》等。可见了一先生志向之所在。这一件事情,看似微末,实则不然。从中国学术史上来看,学者们大致分为两类。一类专门从事钻研探讨,青箱传世,白首穷经,筚路蓝缕,独辟蹊径,因而名标青史,举世景仰。一类专门编写通俗文章,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做普及工作。二者之间是有矛盾的,前者往往瞧不起后者,古人说:“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可以充分透露其中消息。实际上,前者不乐意、不屑于做后者的工作,往往是不善于做。能兼此二者之长的学者异常的少,了一先生是其中之一。在前者中,他是巨人;对于后者,他不但乐意做,而且善于做。他那许多通俗的文章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的著作《江浙人怎样学习普通话》、《广东人怎样学习普通话》,对于普及普通话工作所起的推动作用,是难以估量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了一先生远大的眼光和广阔的胸怀。我认为,这是非常非常难得的,是值得我们大家都去学习的。“阳春白雪”,我们竭诚拥护,这是不可或缺的。难道说“国中和者数千人”的“下里巴人”就不重要,就是可以缺少的吗?

  我在上面谈了我对了一先生为人和为学的一些看法。在世界和中国学术史上,常常碰到一种现象,那就是:一个学者的为人和为学两者之间有矛盾。有的人为学能实事求是,朴实无华,而为人则诡谲多端,像神龙一般,令人见首不见尾。另外一些人则正相反,为学奇诡难测,而为人则淳朴坦荡。我觉得,在了一先生身上,为人与为学则是完全统一的。他真正是文如其人,或者人如其文。在这两个方面他给人的印象都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只有实事求是之心,毫无哗众取宠之意。大家都会承认,这一点是非常难得的。

  多少年来,我曾默默地观察、研究中国的知识分子,了一先生也包括在里面。我觉得,中国知识分子实在是一群很特殊的人物。他们的待遇并不优厚,他们的生活并不丰足。比起其他国家来,往往是相形见绌。在过去几十年的所谓政治运动中,被戴上了许多离奇荒诞匪夷所思的帽子,磕磕碰碰,道路并不平坦。在“十年浩劫”中,更是登峰造极,受到了不公正的冲撞。了一先生也没有能幸免。但是,时过境迁,到了今天,我从知识分子口中没有听到过多少抱怨的言谈。从了一先生口中也没有听到过。他们依然是任劳任怨,勤奋工作,“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他们中的很多人真正做到了“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为培养青年学生,振兴祖国学术而拼搏不辍。在这样一些人中,了一先生是比较突出的一个。如果把这样一群非常特殊的人物称为世界上最好的知识分子,难道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人们不禁要问:原因何在呢?难道中国知识分子是一群圣人、神人、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吗?当然不是。我个人认为,只有在过去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这样的知识分子才能出现。在这些人身上,爱国主义是根深蒂固、血肉相连的。帝国主义国家的某一些(不是全体)知识分子,不管在国家兴旺时多么高谈爱国,义形于色,只要稍有风吹草动,立即远走高飞,把自己的国家丢到脖子后面,什么爱国主义,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在中国则不然。知识分子在旧社会吃过苦头,受到过帝国主义者的压迫。今天得到了解放,当然会由衷地欢畅和感激。要说他们对今天当前的情况完全满意,那也不是事实。但是,只要向前看,就可以看到,不管我们目前还有多少困难和问题,不管还有多少大风大浪,总起来说,我们的社会还是向上的,前途是光明的。因此,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之情决不会改变。这一点,在了一先生身上,在许多知识分子身上,显得非常突出。我觉得,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最可宝贵的品质,年轻一代人应该永远保持下去。

  了一先生离开我们了。但是,他的人品、他的学术却永远不会离开我们。他留给我们的千多万字的学术著作是我们的宝贵财富。我们要认真学习、研究,再从而发扬光大之,使中国的语言研究更上一层楼。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从这一册琳琅满目的纪念论文集中,我仿佛听到了我们大家共同的心声。

  愿了一先生为人和治学的精神永存。

  1987年11月4日

  记张岱年先生

  我认识张岱年先生,已有将近70年的历史了。30年代初,我在清华念书,他在那里教书。但是,由于行当不同,因而没有相识的机会。只是不时读到他用“张季同”这个名字发表的文章,在我脑海留下了一个青年有为的学者的印象,一留就是20年。

  时移世变,沧海桑田,再见面时已是1952年院系调整以后了。当时全国大学的哲学系都合并到北大来,张先生也因而来到了北大。我们当年是清华校友,而今又是北大同事了。仍然由于行当不同,平常没有多少来往。1957年反右,张先生受到了牵连。这使我对他更增加了一种特殊的敬意。我有一个自己认为是正确的意见:凡被划为“右派”者都是好人,都是正直的人,敢讲真话的人,真正热爱党的人。但是,我绝不是说,凡没有被划者都不是好人,好人没有被划者遍天下,只是没有得到被划的“幸福”而已。至于我自己,我蹲过牛棚,说明我还不是坏人,是我毕生的骄傲。独没有被划为“右派”,说明我还不够好,我认为这是一生憾事,永远再没有机会来补课了。

  张先生是哲学家,对于中国哲学史的研究有湛深的造诣,这是学术界的公论。愧我禀性愚鲁,不善于做邃密深奥的哲学思维,因此对先生的学术成就不敢赞一词。独对于先生的为人,则心仪已久。他奖掖后学,爱护学生,极有正义感,对任何人都不阿谀奉承,凛然一身正气,又绝不装腔作势,总是平等对人。这样多的优秀品质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再加上真正淡泊名利,唯学是务,在当今士林中,真堪为楷模了。

  《论语》中说:“仁者寿。”岱年先生是仁者,也是寿者。我读书有一个习惯:不管是读学术史,还是读文学史,我首先注意的是中外学者和文学家生年卒月。我吃惊地发现,古代中外著名学者或文学家中,寿登耄耋者极为稀少。像泰戈尔的八十,歌德的八十三,托尔斯泰的八十二,真如凤毛麟角。许多名震古今的大学问家和大文学家,多半是活到五六十岁。现在,我们已经“换了人间”,许多学者活得年龄都很大,像冯友兰先生、梁漱溟先生等都活过了九十。冯先生有两句话:“岂止于米,相期以茶。”“米”是八十八岁,“茶”是一百零八岁。现在张先生已经过米寿二年,距茶寿十八年。从他眼前的健康情况来看,冯先生没有完成的遗愿,张先生一定能完成的。张先生如果能达到茶寿,是我们大家的幸福。“碧章夜奏通明殿,乞赐张老十八春。”

  1999年1月10日

  何仙槎(思源)先生

  年纪大一点的山东老乡和北京人大概都还能记得何仙槎先生这个名字。他当过山东教育厅厅长和北平市长。

  1929年,我在山东省立济南高中读书,他当时是教育厅厅长。在学生眼中,那是一个大官。有一天,他忽然在校长的陪同下,走到了极为拥挤和简陋的学生宿舍里去。这颇引起了一阵轰动。时隔六十年,今天回忆起来,当时情景栩栩如在眼前。

  到了1935年,我在母校当了一年国文教员之后,考取了清华大学与德国的交换研究生。我一介书生,囊内空空,付不起赴德的路费。校长宋还吾老师慨然带我到教育厅去谒见何思源厅长。没等我开口,他已早知我的目的,一口回绝。我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脸皮太薄,不善于求人,只好唯唯而退。宋校长责怪我太老实。我天生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脱胎换骨,一时难成,有什么办法呢?

  再见到何思源先生,那已经是十五六年以后“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时候了。解放初期,北京山东中学校董会又开始活动,我同何都是校董。此时他早已卸任北平市长,在傅作义将军围城期间,何仙槎先生冒生命危险同一些人出城,同八路军谈判,和平解放北平,为人民立下了功勋。人民给了他回报,除了一些别的职务以外,他还当了山东中学校董。此时,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距离,他也已工农化得颇为可观。最显眼的是抽烟用小烟袋,一副老农模样。校董开会时,我故意同他开玩笑,说到他当厅长时我去求帮的情景。彼此开怀大笑,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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