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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我们朝前走,她紧紧偎依着我,像孩子一样坠着我的胳膊。

“牧师,您能感到我有多么幸福吗?不,不,我这么说并不是要讨您喜欢。您瞧瞧我:不是能从脸上看出来吗?我呢,一听声音就能听出来。您还记得吧,有一天,阿姨(她这样称呼我太太)责备您什么事也不肯帮她做,过后我问您,您回答,说没有哭,我马上嚷起来:‘牧师,您说谎!’唔!我从您的声音立即就听出来,您没有对我讲真话;我不用模您的脸就知道您流过泪。”接着,她又高声重复:“是的,我用不着摸您的脸。”这话说得我脸红了,因为我们还在城里,行人纷纷回头瞧我们。然而,她还是照旧说下去:

“喏,不应当存心骗我。一是欺骗盲人就太卑鄙了……二是这也骗不了人,”她笑着补充道。“告诉我,牧师,您还算幸福吧,对不对?”

我拉起她的手,放到我嘴唇上,仿佛避免向她承认,要让她觉出我的一部分幸福来自于她,随即又答道:

“不错,热特律德,我还算幸福。我怎么能说不幸呢?”

“可是,有时候您怎么哭呢?”

“有时候我哭过。”

“从我说的那次以后,再没有哭过?”

“没有,再也没有哭过。”

“您那是不想哭了吗?”

“对,热特律德。”

“您再说说……那次以后,您还有过想说谎的情况吗?”

“没有,亲爱的孩子。”

“您能向我保证,永远也不会骗我吗?”

“我向你保证。”

“那好!您这就告诉我:我长得美吗?”

问得突如其来,我一下就愣住了,况且,直到这天为止,我根本就不想留意热特律德无可否认的美貌;再说,我也认为毫无必要把这情况告诉她本人。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我随即反问一句。

“这是我一件心事,”她回答。“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您怎么说的?……我在交响曲中是不是太不和谐。牧师,除了您,这事儿好问谁呢?”

“牧师无需考虑人的相貌美不美。”我还极力辩驳。

“为什么?”

“因为,对牧师来说,灵魂美就够了。”

“您这是让我相信我长得丑啦。”她说着,撒娇地撅了撅嘴。见此情景,我憋不住了,便高声说道:

“热特律德,您明明知道自己长得很美。”

她不再说了,神态变得十分庄重,一直到家还保持这种表情。

我们刚进屋,阿梅莉话里话外就让我明白,她不赞成我这样消磨一天时间。本可以事前跟我讲,可是她一言不发,放我和热特律德走了,先听之任之,但保留事后责备的权利。就是责备也不明言,而是用沉默表达出来。她既已知道我带热特律德去听音乐会了,见我们回来就问一问我们听了什么,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哪怕略表关怀,让这孩子感到别人关注她玩得开心不开心,不是让她更加高兴吗?况且,阿梅莉并不是真的沉默,而是有意只讲些无关痛痒的事。等晚上孩子们都睡下了,我就把她拉开,口气严厉地问她:

“我带热特律德去听音乐会,你生气啦?”

“你对家里哪个人,也不会像对她这样。”

看来,心里总怀着同样的怨恨,始终不理解欢迎回头的浪子,而不款待在家的孩子的寓意。还令我难受的是,她根本不考虑热特律德是个有残疾的孩子,除了受点照顾,还能期望什么呢。平时我很忙,碰巧那天空闲,而阿梅莉明明知道我们孩子不是要做功课,就是有事脱不开身,她本人对音乐毫无兴趣,音乐纵然送上门来,她有多少时间,也想不到去听听,因此,她的责备尤为显得不公道。

阿梅莉居然当着热特律德的面讲这种话,就更令我伤心了;当时她虽然被我拉开了,但她故意提高嗓门儿,让热特律德听见。我感到伤心,更感到气愤。过了一会儿,等阿梅莉走了,我就靠近前,拉起热特律德的小手,贴到我的脸上:

“你摸摸!这回我没有流泪。”

“没有,这回轮到我了。”她勉颜一笑,说道。她朝我抬起那张清秀的脸,我猛然看见她泪流满面。

3月8日

我所能做的阿梅莉惟一喜欢的事,就是不干她不喜欢的事情。这种完全消极的爱情表示,是她惟一能接受的。她也不可能意识到,她把我的生活限制到何等狭窄的圈子里。噢!但愿她要我干一件难办的事;哪怕为她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然而,她似乎讨厌一切打破习惯的行为,因此在她看来,生活的进步,无非是雷同的一天天加到过去上。她不希望,甚至不接受我再有新的品德,也不接受已有的品德进而完善。她即便不表示反对,也是怀着不安的心情,注视灵魂力图从基督教教义中,看出驯化本能这一点之外的东西。

有件事我得承认,阿梅莉让我一到纳沙泰尔,就去缝纫用品商店结一下账,并给她带回一盒线,我却忘得一干二净。事后,我对自己比她的气还大,尤其我临走还保证绝错不了,深知“小事办不好,大事也不可靠”的说法,就担心她从我的疏忽中得出这种结论来。毫无疑问,在这点上我该受责备,也宁愿她责备我几句。要知道,臆想的怨恨,往往超过明确的指责:噢!我们若能只看实际的痛苦,绝不倾听我们思想中幽灵和魔鬼的声音,那么生活该有多美好,苦难也容易忍受了……我信笔写来,这简直成了一场布道的主题了(《马太福音》第十二章二十九节:“无须惴惴不安”)。而我在这里要记述的,是热特律德智力和思想的发展过程。我回到正题上来。

这一发展过程,我本想步步记述,而且开头已经讲得很细了;怎奈我没有时间,不能详详细细地记录每个阶段,现在回想也极难准确地将这过程贯穿起来。我顺着思路,先讲了热特律德的想法,以及我同她的谈话,这些情况都近得多,有人若是看了,无疑会奇怪时间不长,她竟表达得如此准确,说理如此头头是道。不过,她的进步也的确快得惊人:我经常赞叹她头脑敏捷,能领会我接近她的思路,而且什么也不放过,不断吸收消化各种知识。我这个学生往往想到前头,超越我的思想,着实令我惊讶,每次谈话下来,往往令我刮目相看。

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她的智力真不像沉睡了那么多年。她的智慧已经为大多数少女所不及,只因正常少女总为外界分心,主要精力消耗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此外,我认为她实际年龄,比我们当初估计的要大。她似乎要把双目失明这一不利因素变为有利因素;于是,我产生一个疑问:在许多方面,她的残疾是不是成为一个长处。我不免拿她同夏洛特相比,在我辅导学习的时候,只要飞过一只小苍蝇,夏洛特也要分神,我就要想:“她的眼睛若是也看不见,听我讲解肯定会专心多啦!”

自不待言,热特律德非常渴望阅读,但是我要尽量伴随她的思想,宁愿她少读,至少我不在时少读一些,也主要让她读读《圣经》——这在新教徒看来有点反常。这一方面我要说明一下,不过在谈及这个重大问题之前,我想先说一件与音乐有关的小事,据我回想,这事发生在纳沙泰尔那场音乐会之后不久。

不错,那场音乐会,我想是在雅克回家度暑假的三周前。在那段时间,我不止一次带热特律德去我们小教堂,让她坐在小风琴前。这架风琴平时由德·拉·M弹奏,现在热特律德就住在这位老小姐家中。当时,路易丝·德·拉·M还没有开始给她上音乐课。我虽喜爱音乐,但是懂得不多,同她并排坐到键盘前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教她什么。

“不,让我自己来吧,”她刚摸几下琴键,就对我说道。“我愿意自己试一试。”

我最好离开她,觉得同她单独关在小教堂里毕竟不妥,一来要敬重这个圣地二来也怕惹起非议——尽管平常我根本不理睬那些流言蜚语,但这又牵连到她,而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每次巡视要到那里,就带她去,把她一个人丢在教堂里,往往几个小时之后,到了傍晚再去接她,只见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学琴,耐心地发现和声,面对一个和音久久沉浸在喜悦中。

距今半年多之前,在8月初的一天,我去慰问一位可怜的寡妇,不巧她不在家,我只好返回教堂去接热特律德。她没有料到我回去那么早,而我不胜诧异,发现雅克在她身边。他们俩谁也没有听见我进去的声音,因为我的脚步很轻,又被琴声所掩盖。我生来不愿窥探别人,但事关热特律德的事,我无不放在心上,因此,我悄悄地登上台阶,一直走到讲坛,那是观察的极好位置。老实说,我躲在那里好大工夫,也没有听见他们哪个讲一句,不敢当我面讲的话。然而,雅克紧挨着她,好几次手把手教她按键。她先对我说不用指导,现在却接受雅克的指导,这事儿怪不怪呢?我心里有多惊讶,有多难过,都不敢向自己承认,我正要上前干预,忽见雅克掏出怀表。

“现在,我该走了,”他说道,“爸爸快回来了。”

这时,我看见热特律德任由他拉起手来吻了吻;等雅克走了有一会儿工夫,我才悄无声息地走下台阶,打开教堂的门,故意让她听见声响,好以为我刚进来。

“哎,热特律德!想回去了吗?琴练得好吗?”

“哦,好极了,”她声调极其自然地回答,“今天我真的有进步。”

我伤心透了,不过,我们谁也没有提到我刚才讲的场面。

我想尽快同雅克单独谈谈。一般吃完晚饭,我妻子、热特律德和孩子们早早就撤了,我和雅克留下来,看书要看到很晚。我等待这一时刻。可是,在同雅克谈话之前,我心中十分难过,意绪异常纷乱,不知这话从何谈起,抑或没有勇气触及。倒是雅克突然打破了沉默,说他决定每逢放假都回家来过。然而就在前几天,他还对我和妻子说要去上阿尔卑斯地区旅行,我们都一口答应了;我也知道他选定的旅伴,我的朋友T先生正等着他呢;因此,我明显感到,他突然改变主意同我白天撞见的场面不无关系。我先是心头火起,但是转念一想,我若是发作出来,只怕我儿子永远不会对我讲真话了,也怕自己只图一吐为快,事后又该后悔了,于是,我极力控制住自己,口气尽量自然地说道:

“我原以为T还指望与你同行呢。”

“哦!”他又说道,“也不是非我不成,再说,他也不难找个人替我。我在家休息挺好,不亚于去奥伯兰山区;真的,我认为在家里能更好地利用时间,总比到山里乱跑强。”

“看来,你在家里找到营生干啦?”我又问道。

他听出我话里带刺,但还不知其中缘故,他注视着我,满不在乎地又说道:

“您知道,我一直喜欢的是书,而不是登山杖。”

“不错,我的朋友,”我反过来盯着他说道,“可是,你不认为教琴比看书更有吸引力吗?”

想必他觉出自己脸红了,便把手放在前额,仿佛要避开灯光。但是,他马上又镇定下来,说话的声调那么坚定,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不要过分指责我,爸爸。我无意向您隐瞒什么,我正要向您承认,却让您占先了。”

他说话一板一眼,就好像在念书本,每句话都那么平静,仿佛与己无关。他装出这种异常冷静的态度终于把我激怒了。他看出我要抢话,就抬起手,似乎向我表明:别打断我,让我先把话讲完,然后您再讲。我却不管那一套,抓住他的胳臂摇晃着,气冲冲地嚷道:

“就是不能坐视你扰乱热特律德的纯洁心灵!哼!我宁愿再也见不到你。用不着你来表白。你是欺人家有残疾,欺人家单纯无知,欺人家老实;万万没有料到,你卑鄙无耻到了这种地步!居然像没事人儿似的来跟我说话真是可恶透顶!……你听清楚了:我是热特律德的保护人,一天也不能容忍你再同她说话,再碰她,再见她。”

“可是,爸爸,”他仍以令我火冒三丈的平静口气说道,“请相信,我像您本人一样尊重热特律德。我若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指的不仅仅是我的行为,还包括我的意图和心中的秘密。我爱热特律德,也敬重她,跟您这么说吧,我爱她和敬重她的程度是一样的。我同您的想法一样,扰乱她的心灵,欺她单纯无知,欺她双目失明,是卑鄙可耻的。”接着他又申辩,说他想要成为她的支柱、朋友和丈夫,还说他在打定主意娶她之前,本不应该对我谈这事,而且这种决定他要先跟我谈,连热特律德本人还不知道呢。“这就是我要向您坦白的事儿,”他又补充说,“请相信,我再也没有什么要向您忏悔的了。”

听了这番话,我目瞪口呆,一边听一边感到太阳穴怦怦直跳。我事先只想如何责备,不料他却一条一条打消了我愤慨的理由;我觉得心里慌乱极了,等他陈诉完了,我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讲了。

“先睡觉吧,”我沉默好半天,终于说道。我站起身,把手搭在他肩上:“关于这一切,明天我再告诉你我的想法。”

“至少您应当告诉我,您不再生我的气了。”

“夜里我要好好想一想。”

次日,我又见到雅克的时候,就好像是初次见面,突然觉得儿子不再是小孩子,而长成小伙子了。只要我还把他当作小孩子,我就会觉得我发现的这种情爱是可怕的。我一夜都在说服自己,要相信这是极其自然而正常的。既然如此,我的不满情绪又为何越发强烈呢?这事儿稍后一点儿我才弄清楚。眼下,我必须同雅克谈谈,让他知道我的决定。一种跟良知一样可靠的本能提醒我,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桩婚事。

我将雅克拉到花园的最里端;到了那儿,我劈头就问他:

“你向热特律德表明了吗?”

“没有,”他答道。“也许她已经感觉到我的爱了,不过,我一点也没有向她吐露。”

“那好!你要答应我,先不对她讲这事儿。”

“爸爸,我答应听您的话,可是,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理由呢?”

我颇犯踌躇,不知我首先想到的,是不是最重要而应先讲的理由。老实说,在这事儿上,正是良知而不是理智在指导我的行为。

“热特律德还太小,”我终于说道。“想想看,她还没领圣体呢。你也知道,她跟一般孩子不同,唉!她的发育要晚得多,那么单纯轻信,乍一听到表白爱情的话,肯定很容易就动心了。正因为如此,千万不要对她讲。征服一个不能自卫的人,这就太卑劣了,我知道你不是那号人。你说你的感情无可指责,我却要告诉你,你的感情早熟就是有罪。热特律德还不懂得谨慎,我们应当替她多想想才对。这事要凭良心。”

雅克就有这一点长处,只需讲一句:“我要你凭良心去做”,就能劝住他;在他小时候,我常用这句话劝止。然而,我端详着,心里不禁暗想:他这么高的身材又挺拔又灵活,漂亮的前额没有皱纹,眼神十分坦诚,还有几分稚气的脸上似乎突然蒙上严肃的阴影,头上没戴帽子,而浅灰色的长发在双鬓微微卷曲,半遮住耳朵,他这副模样,热特律德若是能看得见,能不赞赏吗?

“我对你还有一点要求,”我说着,就从我们坐的长椅上站起来,“你说过打算后天就动身,我求你不要推迟。你要离家整整一个月,我求你一天也不要缩短旅程。就这样说定啦?”

“好吧,爸爸,我听您的话。”

看得出米,他脸色变得刷白,连嘴唇也没了血色。不过我确信,他这么快就顺从,心中的爱就不会太强烈,因而我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轻松。再者,他这么听话,也令我感动。

“你还是我从前喜爱的孩子。”我口气温和地说,同时把他拉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他微微往后退了退,我也并不在意。

3月10日

房子太小,我们住在一起稍嫌拥挤,二楼虽有我一间专用和待客的小屋,但有时我做事也觉得不便,尤其想跟家里哪个人单独说话的时候,气氛总难免显得庄严肃穆了,只因这小屋像个会客室,孩子们戏称圣地,是不准随便进入的。且说那天上午,雅克去纳沙泰尔买旅游鞋;天气晴朗,午饭后,孩子们和热特律德一道出去了,她和他们也说不准谁引导谁。(我要在这里高兴地指出,夏洛特格外关心照顾她。)这样一来,到了照例要在堂屋喝下午茶的时候,很自然就只剩下我和阿梅莉了。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早就想同她谈谈了。平时难得有机会同她单独在一起,我反而感到有点拘束了,事情重大,要对她讲时不免心慌,就好像要吐露自己的心迹,而不是谈雅克的恋情。在开口之前我还感到,两个相爱并在一起生活的人竟会如此陌生,彼此间隔了一道墙;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相互讲的话就宛如探测锤,凄然地叩击这道隔墙,警示我们墙壁有多坚固,如不当心,隔墙还要增厚……

“雅克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同我谈了,”我见她倒茶,便开口说道,而我的声音有点颤抖,恰同昨晚雅克的坚定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对我说爱上了热特律德。”

“他跟你谈了就好。”她瞧也不瞧我就这么应了一句,继续干她的家务活儿,就好像我说了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或者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他对我说他要娶她,他决定……”

“早就能看出来。”阿梅莉咕哝一句,还微微耸了耸肩。

“这么说,你早就觉察出来啦?”我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早就看出苗头来了,只不过这种事儿,你们男人粗心罢了。”

要分辩也无济于事,况且,她的巧妙回答也许有几分道理,我只好指出:

“既然如此,你应当提醒我一下呀。”

她嘴角chou动,微微一笑,这种神情往往伴随并维护她的保留态度。她偏着头摇了摇,说道:

“唔!你粗心的事儿,都得由我来提醒!”

这话里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干脆不理睬:

“不管怎么说,我本想听听你的看法。”

她叹了口气,又说道:

“你也知道,亲爱的,我始终就不同意把这孩子收留在咱们家里。”

我见她又重提旧事,强忍着才没有发火。

“现在不是收留不收留热特律德的事。”我刚说一句,阿梅莉就截口又说道:

“我始终认为,她来不会有好事儿。”

我特别想和解,就赶紧抓住这个话头:

“这么说,你认为这种婚姻不是什么好事儿了。好哇!我就是想听你这句话,好在我们想到一处了。”我还告诉她,雅克倒是乖乖听了我给他讲的道理,因此她无需担心,已经说服雅克明天动身,要旅行整整一个月。

“我跟你一样,”最后我又说道,“旅行回来,不想让他再见到热特律德;我考虑过了,最好把热特律德托付给德·拉·M小姐,我还可以去那里看她,这事儿我也不隐讳,我对她承担了名副其实的义务。不久前我探了探口气,德·拉·M小姐愿意帮我们忙,当她的新房东。这样,你也就可以摆脱你瞧着别扭的一个人。路易丝·德·拉·M就照看热特律德,这样安排她很高兴,而且已经兴致勃勃给她上音乐课了。”

阿梅莉似乎执意保持沉默,我只好又说道:

“我想,这事儿也应当告诉一下德·拉·M小姐,免得雅克背着我们去找热特律德,你看呢?”

我这样询问,是要从阿梅莉的嘴里挤出一句话来;然而,阿梅莉就是紧闭双唇,仿佛发誓一声不吭。我实在受不了她这种缄默,再也无话可说也还是继续说道:

“再者说,雅克这趟旅行回来,也许恋爱病就治好了。他这种年龄的人,能摸得透心思吗?”

“哼!就是年龄再大些,心思也不是总能摸得透的。”她终于怪里怪气地说道。

她这种神秘兮兮的警示语气令我恼火;我生性直率,最不习惯秘而不宣的态度,于是朝她转过身去,要她把话说明白。

“没什么,朋友,”她忧伤地说道。“我不过在想,刚才你还希望有人提醒你没有留意的事儿。”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我心想,也不是那么容易提醒的。”

我说过,我讨厌这种神秘兮兮的,原则上也不愿听藏头露尾的话。

“你真想让我听明白,就该把话说得再清楚些。”我又说道,但马上就后悔这话有点粗暴,因为一时间,我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她扭过头去,站起身,迟疑地在屋里走了几步,脚步似乎有点踉跄。

“阿梅莉,你倒是说呀,”我提高嗓门儿,“现在事情已经挽回了,你何必还自寻烦恼呢?”

我感到她受不了我的目光,就索性转过身去,臂肘撑着桌子,手抱住头说道:

“刚才我说话太粗鲁了,对不起。”

这时,我听见她走过来,继而感到她的手指轻轻放到我的额头上,只听她含泪温柔地说了一句:

“我可怜的朋友!”

她随即离开房间。

阿梅莉的话,当时我还觉得神秘难解,不久以后就完全明白了。我原本原样叙述起初的理解,那天我只理解一点:热特律德该离开我家了。

3月12日

我给自己规定这个义务:每天在热特律德身上花一点时间,根据忙闲的程度而定,几小时或片刻时间不等。同阿梅莉谈话之后的第二天,我碰巧有工夫,好天气又邀人出游,我就带热特律德穿过树林,一直走到汝拉山脉的山口。每逢天晴气朗,站在这山口,目光透过枝叶的屏障,越过广阔的原野,就可以望见薄雾笼罩的阿尔卑斯山雪峰的美景。我们走到常歇脚的地点时,太阳已经在我们左侧开始下山了。我们脚下坡地牧场长满密实的矮草,奶牛在稍远处吃草:在我们山区,牛脖子上都吊着铃铛。

“铃铛描绘出这里的风景,”热特律德听着铃声说道。

像每次散步那样,她要我描述我们停留的地点。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对她说,“这是树林边缘,能望见阿尔卑斯山。”

“今天望得清楚吗?”

“壮美的山色一览无余。”

“您对我说过,山色每天都有点变化。”

“今天的山色,就像夏天正午的干渴吧。天黑之前,山色就融入暮色中了。”

“我希望您告诉我,我们面前这大片牧场上,有没有百合花?”

“没有,热特律德,这么高的地方个长白合花,顶多只有罕见的品种。”

“没有人们所说的田野百合花吧?”

“没有田野百合。”

“在纳沙泰尔一带的田野,也没有吗?”

“也没有田野百合。”

“那么主为什么对我们说:‘瞧瞧田野百合花’呢?”

“主既然说了,他那时代当然就有了;后来人类耕作,这种百合花就绝迹了。”

“还记得您常对我说,尘世最大的需求是信任和友爱。您认为人多一点信赖,还能重新看到田野百合花吗?我向您保证,我听这句话时,就看见了田野百合花。我来给您描绘一下,好吗?——看上去就像火焰钟,像天蓝色的大钟,充溢着爱的芳香,在晚风中摇曳。为什么您对我说,我们前边没有呢?我闻到啦!我看见牧场上开满了田野百合花。”

“这种花并不比你看到的更美丽,我的热特律德。”

“您说,也不比我看到的美。”

“跟你看到的一样美丽。”

“我要老实地告诉您,就连所罗门罩在他整个的光轮中,也不如这样一朵花的穿戴。”她引用基督的话。而我听着她那优美的声音,就仿佛头一回听见这句话。“在他整个的光轮中”,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继而沉默片刻,于是我接上说:

“我对你说过,热特律德:眼睛看得见的人不会看。”这时,我听见从内心深处升起这句祷文:“上帝啊,我要感谢你,你向聪明人掩饰的,却揭示给卑贱者!”

“您若是了解,”她兴高采烈地高声说,“您若是能了解,这一切,我多么容易就能想像出来。喏!要我向您描述景致吗?……我们身后,头顶和周围,全是高耸的冷杉,散发树脂的香味,树干是石榴红色的,平仲的深暗长枝在风中摇曳,发出阵阵哀鸣。我们脚下就像斜面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山坡展现一大片花花绿绿的牧场,忽而在云影下变得蓝幽幽的,忽而由阳光辉映得金灿灿的,书上醒目的文字便是花朵,有龙胆花、银莲花、毛茛花,还有所罗门的美丽百合花,那些奶牛用铃声拼读这些文字,既然您说人的眼睛闭着,那就由天使来看这部书吧。在这部书下方,我看见一条热气腾腾的奶液大河,遮住一道神秘的深渊,那是一条特别宽阔的河流,没有彼岸,一直到我们远远眺望的美丽耀眼的阿尔卑斯山。雅克要去那里。告诉我:他明天真的动身吗?”

“他要明天动身。是他告诉你的吗?”

“他没有告诉我,但是我一想就明白了。他要走很久吗?”

“一个月……热特律德,我是想问你……他去教堂找你,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他去找过我两次。哦!我什么也不想瞒您!不过,我怕让您难过。”

“你不告诉我才让我难过呢。”

她的手寻找我的手。

“他走了会伤心的。”

“告诉我,热特律德,……他对你说过爱你吗?”

“他没有对我说过,可是,这事儿不说我也能感觉出来。他不如您这么爱我。”

“那么,热特律德,眼看他走了,你伤心吗?”

“我想他还是走了好。我不能答复他呀。”

“您明明知道,我爱的是您,牧师……咦!您干吗把手抽回去?假如您没有结婚,我就不会对您这样讲了。其实,谁也不会娶一个双目失明的姑娘。因此,我们为什么不能相爱呢?您说,牧师,您认为这种爱是作恶吗?”

“爱里面从来没有恶。”

“我感到心中只有善。我不愿意让雅克痛苫。我也不愿意给任何人造成痛苦……我只想给人幸福。”

“雅克打算向你求婚。”

“他走之前,您能让我同他谈谈吗?我想让他明白,他应当放弃对我的爱。牧师,您理解,谁我也不能嫁,对不对?您让我同他谈谈,好吗?”

“今天晚上就谈吧。”

“不,明天,就在他临走的时候……”

夕阳落入灿烂的晚霞中。空气温和。我们站起身,说着话又沿着幽暗的小径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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