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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净草原 屠格涅夫(3)

孩子们围绕火堆坐着;曾经想吃掉我的那两只狗也坐在这里。它们对于我的在场,很久不能容忍,瞌睡胧地眯着眼睛,斜望着火堆,有时带着极度的自尊心而吼叫;起初是吼叫,后来略带哀鸣,仿佛在惋惜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孩子共有五人:费嘉、巴夫路霞、伊柳霞、科斯佳和凡尼亚。(我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了他们的名字,现在就想要介绍读者和他们相识。)

第一个,最年长的,是费嘉,看来大约有十四岁。这是一个身材匀称的孩子,相貌漂亮、清秀而略觉小巧,长着一头淡黄色的鬈发,眼睛明亮,经常做半愉快、半不经心的微笑。从各种特征上看来,他是属于富裕的家庭的,到原野上来并不是为了生活关系,却只是为了娱乐。他穿着一件镶黄边的印花布衬衫,披着一件小小的新上衣,这上衣几乎要从他的狭小的肩膀上滑下来的样子;浅蓝色的腰带上挂着一个小梳子。他那双低统子的靴子正是他自己的,而不是他父亲的。第二个孩子巴夫路霞长着一头蓬松的黑发,眼睛灰色,颧骨宽阔,面孔苍白而有麻点,嘴巴很大,但是生得端正,头非常大,正如人们所谓像啤酒锅,身体矮壮而粗拙。这孩子并不漂亮,——这是无可疑义的!——然而我还是喜欢他:他的眼光非常聪明而正直,而且他的声音很有力量。他的服装并不讲究,只是普通的麻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而已。第三人伊柳霞相貌很平凡:钩鼻子,长面孔,眼睛眯紧,脸上表现出一种迟钝的、病态的忧虑;他那紧闭的嘴唇一动也不动,蹙紧的眉头从不展开,——他仿佛为了怕火而一直眯着眼睛。他那黄色而几近于白的头发形成尖尖的涡鬈,突出在戴得很低的小毡帽下面,他常常用两手把这小毡帽拉到耳朵上来。他穿着新草鞋,裹着包脚布;一根粗绳子在他身上围绕三匝,精密地束住他那整洁的黑色长袍。他和巴夫路霞看来都不出十二岁。第四人科斯佳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孩子,他那沉思的、悲伤的眼光引起我的好奇心。他的脸庞不大,瘦削而有雀斑,下巴尖尖的,像松鼠一样;嘴唇不大看得出;然而他那双乌黑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给人以异样的印象;这双眼睛似乎想表达什么意思,可是语言(至少他的语言)却表达不出来。他的身材矮小,体格虚弱,穿得十分贫苦。最后一人凡尼亚,我起初竟没有注意到:他躺在地上,安静地伏在一条凹凸不平的席子底下,只是偶尔从席子底下伸出他那淡褐色鬈发的头来。这孩子至多不过七岁。

我就这样躺在一旁的灌木底下眺望这些孩子们。有一堆火上面挂着一只小锅子;锅子里煮着马铃薯。巴夫路霞照看着它,正在跪着用一条木片伸进沸腾的水里去试探。费嘉躺着,把头支在一条胳膊肘上,敞开着上衣的衣襟。伊柳霞坐在科斯佳旁边,老是紧张地眯住眼睛。科斯佳略微低下头,向远方的某处眺望。凡尼亚在他的席子底下一动也不动。我假装睡着了。孩子们渐渐地又谈起话来了。

起初他们谈着闲天,谈这样,谈那样,谈明天的工作,谈马;可是突然费嘉转向伊柳霞,仿佛重新继续中断了的话头似的问他:

“喂,那么你真的看见过家神①吗?”

“不,我没有看见过,他是看不见的,”伊柳霞用嘶哑而微弱的声音回答,这声音同他脸上的表情再适合没有了,“不过我听见过。……而且不止我一个人听见。”

“他在你们那儿的什么地方呢?”巴夫路霞问。

“在那个旧的漉纸场②里。”

“难道你们常常到造纸厂里去的?”

“当然常常去的。我和我哥哥阿夫玖希卡是磨纸工人呢。”

“哦,你们是厂里的工人!”

“那么,你怎样听见的呢?”费嘉问。

“是这么一回事。有一次,我和哥哥阿夫玖希卡,还有米海依的费多尔,还有斜眼睛伊凡希卡,还有从红丘来的另一个伊凡希卡,还有伊凡希卡·苏霍路科夫,还有别的伙伴们;我们一共十来个人——整个工作班都在这里了;有一次,我们必须留在漉纸场上过一夜,本来用不着过夜,可是监工纳札罗夫不许我们回家,他说:‘弟兄们,你们何必回家去呢;明天工作很多,弟兄们,你们就别回去了吧。’我们就留下来了,大家睡在一起,阿夫玖希卡说起话来,他说:‘伙伴们,家神来了怎么办?’……阿夫玖希卡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有人在我们头上走动;我们躺在下面,他在上面走,在轮子旁边走。我们听见:他走着走着,他脚底下的板弯曲了,吱吱格格地响;后来他经过我们的头上;忽然水哗啦哗啦地流到轮子上;轮子响了,响了,转动了;可是水宫的闸本来是关好的。我们很奇怪:是谁把闸拔开了,让水流出来;可是轮子转了一会儿,转了一会儿,就停止了。那家伙又走到上面的门边,从扶梯上走下来了,他走的时候好像不慌不忙的样子;扶梯板在他脚底下响得可厉害呢……于是,他走到我们门边来了,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待了一会儿,突然砰的一声,门完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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