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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9)

家里人个个身体健康。只有伊凡·伊里奇有时说,他嘴里有一种怪味,左腹有点不舒服,但不能说有病。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逐渐增长,虽还没有转变为疼痛,但他经常感到腰部发涨,情绪恶劣。他的心情越来越坏,影响了全家快乐而体面的生活。夫妇吵嘴的事越来越多,轻松愉快的气氛消失了,体面也很难维持。争吵更加频繁,夫妇之间相安无事的日子少得就像汪洋大海里的小岛。

如今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说丈夫脾气难弄,那倒不是没有理由的。她说话喜欢夸张,往往夸张地说,他的脾气一直很坏,要不是她心地善良,这二十年可真没法忍受。的确,现在争吵总是由伊凡·伊里奇引起的。他吃饭总要发脾气,往往从吃汤开始。他一会儿发现碗碟有裂痕,一会儿批评饭菜烧得不好吃,一会儿责备儿子吃饭把臂肘搁在桌上,一会儿批评女儿的发式不正派。而罪魁祸首总是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起初向他回敬,也对他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但有两三次他一开始吃饭就勃然大怒。她明白了,这是一种由进食而引起的病态,就克制自己,不再还嘴,只是催他快吃。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认为自己的忍让是一种值得称道的美德。她认定丈夫脾气极坏,给她的生活带来不幸。她开始可怜自己。她越是可怜自己,就越是憎恨丈夫。她巴不得他早点死,但又觉得不能这样想,因为他一死就没有薪俸了。而这一点却使她更加恨他。她认为自己不幸极了,因为就连他的死都不能拯救她。她变得很容易发脾气,但又强忍着,而她这样勉强忍住脾气,却使他的脾气变得更坏。

有一次夫妻争吵,伊凡·伊里奇特别不讲理。事后他解释说,他确实脾气暴躁,但这是由于病的缘故。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就对他说,既然有病,就得治疗,要他去请教一位名医。

他乘车去了。一切都不出他所料,一切都照章办理。又是等待,又是医生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这种样子他是很熟悉的,就跟他自己在法庭上一样,——又是叩诊,又是听诊,又是各种不问也知道的多余问题,又是那种威风凛凛的神气,仿佛在说:“你一旦落到我手里,就得听我摆布。我知道该怎么办,对付每个病人都是这样的。”一切都同法庭上一样。医生对待他的神气,就如他在法庭上对待被告那样。

医生说,如此这般的症状表明您有如此这般的病,但要是化验不能证明如此这般的病,那就得假定您有如此这般的病。要是假定有如此这般的病,那么……等等。对伊凡·伊里奇来说,只有一个问题是重要的:他的病有没有危险?但医生对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置之不理。从医生的观点来说,这问题没有意思,不值得讨论;存在的问题只是估计一下可能性:是游走肾,还是慢性盲肠炎。这里不存在伊凡·伊里奇的生死问题,只存在游走肾和盲肠炎之间的争执。在伊凡·伊里奇看来,医生已明确认定是盲肠炎,但又保留说,等小便化验后可以得到新的资料,到那时再做进一步诊断。这一切,就跟伊凡·伊里奇上千次振振有词地对被告宣布罪状一模一样。医生也是那么得意扬扬,甚至从眼镜上方瞧了一眼被告,振振有词地做了结论。从医生的结论中伊凡·伊里奇断定,情况严重,对医生或其他人都无所谓,可是对他却非同小可。这结论对伊凡·伊里奇是个沉重的打击,使他十分怜悯自己,同时十分憎恨那遇到如此严重问题却无动于衷的医生。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就站起来,把钱往桌上一放,叹了一口气说:

“也许我们病人常向您提些不该问的问题,”他说。“一般说来,这病是不是有危险?”

医生用一只眼睛从眼镜上方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仿佛在说:被告,你说话要是越出规定的范围,我将不得不命令把你带出法庭。

“我已把该说的话都对您说了,”医生说。“别的,等化验结果出来了再说。”医生结束道。

伊凡·伊里奇慢吞吞地走出诊所,垂头丧气地坐上雪橇回家。一路上他反复分析医生的话,竭力把难懂的医学用语翻译成普通的话,想从中找出问题的答案:“我的病严重?十分严重?或者还不要紧?”他觉得医生所有的话,都表示病情严重。伊凡·伊里奇觉得街上的一切都是阴郁的:马车夫是阴郁的,房子是阴郁的,路上行人是阴郁的,小铺子是阴郁的。他身上的疼痛一秒钟也没有停止,听了医生模棱两可的话后就觉得越发厉害。伊凡·伊里奇如今更加心情沉重地忍受着身上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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