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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14)

伊凡·伊里奇生病第三个月的情况怎样,很难说,因为病情是逐步发展的,不易察觉。但妻子也好,女儿也好,儿子也好,佣人也好,朋友也好,医生也好,主要是他自己,都知道,大家唯一关心的事是,他的位置是不是快空出来,活着的人能不能解除由于他存在而招惹的麻烦,他自己是不是快摆脱痛苦。

他的睡眠越来越少;医生给他服鸦片,注射吗啡,但都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在昏昏沉沉中所感到的麻木,起初使他稍微好过些,但不久又感到同样痛苦,甚至比清醒时更不好受。

家里人遵照医生的指示给他做了特殊的饭菜,但他觉得这种饭菜越来越没有滋味,越来越倒胃口。

为他大便也做了特殊的安排。每次大便他都觉得很痛苦,因为不清洁,不体面,有臭味,还得麻烦别人帮忙。

不过,在这件不愉快的事上,伊凡·伊里奇倒也得到一种安慰。每次大便总是由男仆盖拉西姆伺候。

盖拉西姆是个年轻的庄稼汉,衣着整洁,容光焕发,因为长期吃城里伙食长得格外强壮。他性格开朗,总是乐呵呵的。开头这个整洁的小伙子身穿俄罗斯民族服,做着这种不体面的事,总使伊凡·伊里奇感到困窘。

有一次,他从便盆上起来,无力拉上裤子,就倒在沙发上。他看见自己皮包骨头的大腿,不禁心惊胆战。

盖拉西姆脚登散发着柏油味的大皮靴,身上系着干净的麻布围裙,穿着干净的印花布衬衫,卷起袖子,露出年轻强壮的胳膊,带着清新的冬天空气走进来。他目光避开伊凡·伊里奇,竭力抑制着从焕发的容光中表现出来的生的欢乐,免得病人见了不高兴,走到便盆旁。

“盖拉西姆,”伊凡·伊里奇有气无力地叫道。

盖拉西姆打了个哆嗦,显然害怕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慌忙把他那张刚开始长胡子的淳朴善良而又青春洋溢的脸转过来对着病人。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我想,你做这事一定很不好受。你要原谅我,我是没有办法。”

“哦,老爷,好说。”盖拉西姆闪亮眼睛,露出一排洁白健康的牙齿。“那算得了什么?您有病嘛,老爷。”

他用他那双强壮的手熟练地做着做惯的事,轻悄地走了出去。过了五分钟,又那么轻悄地走回来。

伊凡·伊里奇一直那么坐在沙发上。

“盖拉西姆,”当盖拉西姆把洗干净的便盆放回原处时,伊凡·伊里奇说,“请你帮帮我,你过来。”盖拉西姆走过去。“你搀我一把。我自己爬不起来,德米特里被我派出去了。”

盖拉西姆走过去。他用他那双强壮的手,也像走路一样轻松、利索而温柔地把主人抱起来,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给他拉上裤子,想让他坐下。但伊凡·伊里奇要求把他扶到长沙发上。盖拉西姆一点也不费劲,稳稳当当地把他抱到长沙发上坐下。

“谢谢。你真行,干得真轻巧。”

盖拉西姆又微微一笑,想走。可是伊凡·伊里奇同他一起觉得很愉快,不肯放他走。

“还有,请你把那把椅子给我推过来。不,是那一把,让我搁腿。腿搁得高,好过些。”

盖拉西姆端过椅子,轻轻地把它放在长沙发前,然后抬起伊凡·伊里奇的双腿放在上面。当盖拉西姆把他的腿高高抬起时,他觉得舒服些。

“腿抬得高,我觉得舒服些,”伊凡·伊里奇说。“你把这个枕头给我垫在下面。”

盖拉西姆照他的吩咐做了。他又把他的腿抬起来放好。盖拉两姆抬起他的双腿,他觉得确实好过些。双腿一放下,他又觉得不舒服。

“盖拉西姆,”伊凡·伊里奇对他说,“你现在有事吗?”

“没有,老爷,”盖拉西姆说,他已学会像城里仆人那样同老爷说话。

“你还有什么活要干?”

“我还有什么活要干?什么都干好了,只要再劈点木柴留着明天用。”

“那你把我的腿这么高高抬着,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行!”盖拉西姆把主人的腿抬起来,伊凡·伊里奇觉得这样一点也不疼了。

“那么劈柴怎么办?”

“不用您老爷操心。这我们来得及的。”

伊凡·伊里奇叫盖拉西姆坐下抬着他的腿,并同他谈话。真奇怪,盖拉西姆抬着他的腿,他觉得好过多了。

从此以后伊凡·伊里奇就常常把盖拉西姆唤来,要他用肩膀扛着他的腿,并喜欢同他谈天。盖拉西姆做这事轻松愉快,态度诚恳,使伊凡·伊里奇很感动。别人身上的健康、力量和生气往往使伊凡·伊里奇感到屈辱;只有盖拉西姆的力量和生气不仅没有使他觉得伤心,反而使他感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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