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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17)

她告诉医生他怎样叫盖拉西姆扛着腿睡。

医生鄙夷不屑而又和蔼可亲地微微一笑,仿佛说:“有什么办法呢?病人总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但情有可原。”

检查完毕,医生看了看表。这时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向伊凡·伊里奇宣布,不管他是不是愿意,她今天就去请那位名医来,让他同米哈伊尔·达尼洛维奇(平时看病的医生)会诊一下,商量商量。

“请你不要反对。我是为我自己才这样做的,”她嘲讽地说,让他感到这一切都是为她而做的,因此他不该拒绝。他不做声,皱起眉头。他觉得周围是一片谎言,很难判断是非曲直。

她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她对他说这样做是为了她自己,那倒是真的,不过她的行为叫人很难相信,因此必须从反面来理解。

十一点半,那位名医果然来了。又是听诊,又是当着他的面一本正经地交谈,而到了隔壁房间又是谈肾脏,谈盲肠,又是一本正经地问答,又是避开他现在面临的生死问题,大谈什么肾脏和盲肠有毛病,米哈伊尔·达尼洛维奇和名医又都主张对肾脏和盲肠进行治疗。

名医临别时神态十分严肃,但并没有绝望。伊凡·伊里奇眼睛里露出恐惧和希望的光芒仰望着名医,怯生生地问他,是不是还能恢复健康。名医回答说,不能保证,但可能性还是有的。伊凡·伊里奇用满怀希望的目光送别医生,他的样子显得那么可怜,以致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走出书房付给医生出诊费时都忍不住哭了。

被医生鼓舞起来的希望并没有持续多久。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些图画,还是那些窗帘,还是那种墙纸,还是那些药瓶,还是他那个疼痛的身子。伊凡·伊里奇呻吟起来,给他注射了吗啡,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色开始发黑。仆人给他送来晚餐,他勉强吃了一点肉汤。于是一切如旧,黑夜又来临了。

饭后七点钟,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走进他的房间。她穿着晚礼服,丰满的胸部被衣服绷得隆起,脸上有扑过粉的痕迹。早晨她就提起,今晚她们要去看戏。萨拉·贝娜到这个城里做访问演出,她们定了一个包厢。那也是他的主意。这会儿,他把这事忘记了,她那副打扮使他生气。不过,当他记起是他要她们定包厢去看戏的,认为孩子们看这戏可以获得美的享受,他就把自己的愤怒掩饰起来。

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进来的时候得意扬扬,但仿佛又有点负疚。她坐下来,问他身体怎么样,不过他看出,她只是为了应酬几句才问的,并非真的想了解什么,而且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接着她就讲她要讲的话:她本来说什么也不愿去,可是包厢已经定了,爱伦和女儿,还有彼特利歇夫(法院侦讯官,未来的女婿)都要去,总不能让他们自己去,她其实是宁可待在家里陪他的。现在她只希望她不在家时,他能照医生的嘱咐休息。

“对了,费多尔·彼得罗维奇(未来的女婿)想进来看看你,行吗?还有丽莎。”

“让他们来好了。”

女儿走进来。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露出部分年轻的身体。对比之下,他觉得更加难受。她却公然显示她健美的身体。显然她正在谈恋爱,对妨碍她幸福的疾病、痛苦和死亡感到嫌恶。

费多尔·彼得罗维奇也进来了。他身穿燕尾服,头发烫出波纹,雪白的硬领夹着青筋毕露的细长脖子,胸前露出一大块白硬衬,瘦长的黑裤紧裹着两条强壮的大腿,手上套着雪白的手套,拿着大礼帽。

一个中学生在他后面悄悄走进来。这个可怜的孩子穿一身崭新的学生装,戴着手套,眼圈发黑——伊凡·伊里奇知道怎么会这样。

他总是很怜悯儿子。儿子那种满怀同情的怯生生目光使他心惊胆战。伊凡·伊里奇觉得除了盖拉西姆以外,只有儿子一人了解他、同情他。

大家都坐下来,又问了一下病情。接下来是一片沉默。丽莎问母亲要望远镜。母女俩争吵起来,不知是谁拿了,放在什么地方。这事弄得大家都很不高兴。

费多尔·彼得罗维奇问伊凡·伊里奇有没有看过萨拉·贝娜。伊凡·伊里奇起初没听懂他问什么,后来才说:

“没有,您看过吗?”

“看过了,她演《阿德里安娜·莱科芙露尔》⑧。”

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说,她演那种角色特别好。女儿不同意她的看法。大家谈到她的演技又典雅又真挚——那题目已谈过不知多少次了。

谈话中间,费多尔·彼得罗维奇对伊凡·伊里奇瞧了一眼,不做声了。其他人跟着瞧了一眼,也不做声了。伊凡·伊里奇睁大眼睛向前望望,显然对他们很生气。这种尴尬的局面必须改变,可是怎么也无法改变。必须设法打破这种沉默,谁也不敢这样做,大家都害怕,唯恐这种礼貌周到的虚伪做法一旦被揭穿,真相就会大白。丽莎第一个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她想掩饰大家心里都有的感觉,却脱口而出:

“嗯,要是去的话,那么是时候了,”她瞧了瞧父亲送给她的表,说。接着对未婚夫会意地微微一笑,衣服响着站起来。

大家都站起来,告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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