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18)

等他们一走,伊凡·伊里奇觉得好过些,因为虚伪的局面结束了,随着他们一起消失了,但疼痛如旧。依旧是那种疼痛,依旧是那种恐惧,一点也没有缓和,而是每况愈下。

时间还是一分钟又一分钟、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过去,一切如旧,没完没了,而无法避免的结局却越来越使人不寒而栗。

“好的,你去叫盖拉西姆来。”他回答彼得说。

妻子深夜才回家。她踮着脚悄悄进来,但他还是听见她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连忙又闭上。她想打发盖拉西姆走开,自己陪他坐一会儿。他却睁开眼睛,说:

“不,你去吧。”

“你很难受吗?”

“老样子。”

“服点鸦片吧。”

他同意了,服了点鸦片。她走了。

直到清晨三时,他一直处在痛苦的迷糊状态中。他仿佛觉得人家硬把他这个病痛的身子往一个又窄又黑又深的口袋里塞,一个劲地往下塞,却怎么也塞不到袋底。这件可怕的事把他折磨得好苦。他又害怕,又想往下沉,不断挣扎,越挣扎越往下沉。他突然跌了下去,随即惊醒过来。依旧是那个盖拉西姆坐在床脚跟,平静而耐心地打着瞌睡。他却躺在那里,把那双穿着袜子的瘦腿搁在盖拉西姆肩上;依旧是那支有罩的蜡烛,依旧是那种一刻不停的疼痛。

“你去吧,盖拉西姆。”他喃喃地说。

“不要紧,老爷,我坐坐。”

“不,你去吧。”

他放下腿,侧过身子来睡。他开始可怜自己。他等盖拉西姆走到隔壁屋里,再也忍不住,就像孩子般痛哭起来。他哭自己的无依无靠,哭自己的孤独寂寞,哭人们的残酷,哭上帝的残酷和冷漠。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心地折磨我?……”

他知道不会有回答,但又因得不到也不可能得到回答而痛哭。疼痛又发作了,但他一动不动,也不呼号。他自言自语:“痛吧,再痛吧!可是为了什么呀?我对你做了什么啦?这是为了什么呀?”

后来他安静了,不仅停止哭泣,而且屏住呼吸,提起精神来。他仿佛不是在倾听说话声,而是在倾听灵魂的呼声,倾听自己思潮的翻腾。

“你要什么呀?”这是他听出来的第一句明确的话。“你要什么呀?你要什么呀?”他一再问自己,“要什么?”——“摆脱痛苦,活下去。”他自己回答。

他又全神贯注地倾听,连疼痛都忘记了。

“活下去,怎么活?”心灵里有个声音问他。

“是的,活下去,像我以前那样活得舒畅而快乐。”

“像你以前那样,活得舒畅而快乐吗?”心灵里的声音问。于是他开始回忆自己一生中美好的日子。奇怪的是,所有那些美好的日子现在看来一点也不美好,只有童年的回忆是例外。童年时代确实有过欢乐的日子,要是时光能倒转,那是值得重温的。但享受过当年欢乐的人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似乎只有对别人的回忆。

自从伊凡·伊里奇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来,过去的欢乐都在他眼里消失了,或者说,变得不足道了,变得令人讨厌了。

离童年越远,离现在越近,那些欢乐就越显得不足道、越可疑。这是从法学院开始的。在那里还有点真正美好的事:还有欢乐,还有友谊,还有希望。但读到高年级,美好的时光就越来越少。后来开始在官府供职,又出现了美好的时光:那是对一个女人的倾慕。后来生活又浑浑噩噩,美好的时光更少了,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结婚……是那么意外,那么叫人失望。妻子嘴里的臭味,放纵情欲,装腔作势!死气沉沉地办公,不择手段地捞钱,就这样过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始终是那么一套。而且越是往后,就越是死气沉沉。我在走下坡路,却还以为在上山。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家都说我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其实生命在我脚下溜掉……如今瞧吧,末日到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这样?生活不该那么无聊,那么讨厌。不该!即使生活确是那么讨厌,那么无聊,那又为什么要死,而且死得那么痛苦?总有点不对头。

“是不是我的生活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头?”他忽然想到。“但我不论做什么都是循规蹈矩的,怎么会不对头?”他自言自语,顿时找到了唯一的答案:生死之谜是无法解答的。

如今你到底要什么呢?要活命?怎么活?像法庭上听到民事执行吏高呼:“开庭了!”时那样活。“开庭了,开庭了!”他一再对自己说。“喏,现在要开庭了!可我又没有罪!”他恨恨地叫道。“为了什么呀?”他停止哭泣,转过脸来对着墙壁,一直思考着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恐怖?为什么?

然而,不管他怎样苦苦思索,都找不到答案。他头脑里又出现了那个常常出现的想法:这一切都是由于他生活过得不对头。他重新回顾自己规规矩矩的一生,立刻又把这个古怪的想法驱除掉。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笑面人 刺猬的优雅 基督山伯爵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玩偶之家 铁皮鼓 假如明天来临 灿烂千阳 傲慢与偏见 理智与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