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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20)

这样过了两个礼拜。在这期间发生了伊凡·伊里奇夫妇所希望的那件事:彼特里歇夫正式来求婚。这事发生在一天晚上。第二天,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走进丈夫房间,考虑着怎样向他宣布彼特里歇夫求婚的事,但就在那天夜里,伊凡·伊里奇的病情又有新的发展。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发现他又躺在长沙发上,但姿势跟以前不同。他仰天躺着,呻吟着,眼睛呆滞地瞪着前方。

她谈起吃药的事。他把目光转到她身上。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发现他的目光里充满对她的愤恨。

“看在基督份上,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他说。

她正想出去,但这当儿女儿进来向他请安。他也像对妻子那样对女儿望望,而对女儿问候病情的话只冷冷地说,他不久就会让她们解脱的。母女俩默不做声,坐了一会儿走了。

“我们究竟有什么过错呀?”丽莎对母亲说。“仿佛都是我们弄得他这样似的!我可怜爸爸,可他为什么要折磨我们?”

医生按时来给他看病。伊凡·伊里奇对他的问题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并愤怒地盯住医生,最后说:

“您明明知道毫无办法,那就让我去吧!”

“我们可以减轻您的痛苦。”医生说。

“这点您也办不到,让我去吧!”

医生走到客厅,告诉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情况很严重,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就是鸦片。

医生说,他肉体上的痛苦很厉害,这是事实,但精神上的痛苦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厉害,而这也是他最难受的事。

他精神上的痛苦就是,那天夜里他瞧着盖拉西姆睡眼惺忪、颧骨突出的善良的脸,忽然想:我这辈子说不定真的过得不对头。

他忽然想,以前说他这辈子生活过得不对头,他是绝对不同意的,但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他忽然想,以前他有过轻微的冲动,反对豪门权贵肯定的好事,这种冲动虽然很快就被他自己克制住,但说不定倒是正确的,而其他一切可能都不对头。他的职务,他所安排的生活,他的家庭,他所献身的公益事业和本职工作,这一切可能都不对头。他试图为这一切辩护,但忽然发现一切都有问题,没有什么可辩护的。

“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在我将离开世界的时候,发觉我把天赋予我的一切都糟蹋了,但又无法挽救,那可怎么办?”他自言自语。他仰天躺着,重新回顾自己的一生。早晨他看到仆人,后来看到妻子,后来看到女儿,后来看到医生,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证实他夜间所发现的可怕真理。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他赖以生活的一切,并且明白这一切都不对头,这一切都是掩盖着生死问题的可怕的大骗局。这种思想增加了他肉体上的痛苦,比以前增加了十倍。他不断呻吟,辗转反侧,扯着身上的衣服。他觉得衣服束缚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他为此憎恨它们。

医生给了他大剂量鸦片,他昏睡过去,但到吃晚饭时又开始折腾。他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不断地翻来覆去。

妻子走过来对他说:

“约翰,心肝,你就为了我(为了我?)这么办吧。这没有什么害处,常常还有点用。真的,这没什么。健康的人也常常……”

他睁大眼睛,问:

“什么事?进圣餐吗?干什么呀?不用了!不过……”

她哭了。

“好吗,我的亲人?我去叫我们的神父来,他这人挺好。”

“好,太好了。”他说。

神父来了,听了他的忏悔,他觉得好过些,疑虑似乎减少些,痛苦也减轻了,刹那间心里看到了希望。他又想到了盲肠,觉得还可以治愈。他含着眼泪进了圣餐。

他进了圣餐,又被放到床上,刹那间觉得好过些,并且又出现了生的希望。他想到他们曾建议他动手术。“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他自言自语。妻子走来祝贺;她敷衍了几句,又问:

“你是不是感到好些?”

他眼睛不看她,嘴里说:“是。”

她的服装,她的体态,她的神情,她的腔调,全都向他说明一个意思:“不对头。你过去和现在赖以生活的一切都是谎言,都是对你掩盖生死大事的骗局。”他一想到这点,心头就冒起一阵愤恨,随着愤恨又感觉到肉体上的痛苦,同时意识到不可避免的临近的死亡。接着又增加了一种新的感觉:拧痛、刺痛和窒息。

当他说“是”的时候,他的脸色是可怕的。他说了一声“是”,眼睛直盯住她的脸,接着使出全身的力气迅速地把脸转过去,伏在床上嚷道:

“都给我走,都给我走,让我一个人待着!”

十二

从那时起,他连续三天一刻不停地惨叫,叫得那么可怕,就是隔着两道门听了也觉得毛骨悚然。当他回答妻子的时候,他明白他完了,无法挽救了,末日到了,生命的末日到了,可是生死之谜始终没有解决,永远是个谜。

“哎哟!哎哟!哎哟!”他用不同的音调惨叫着。他开始嚷道:“我不要!”接下去又是哎哟哎哟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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