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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19)

又过了两个礼拜。伊凡·伊里奇躺在沙发上已经起不来了。他不愿躺在床上,就躺在长沙发上。他几乎一直面对墙壁躺着,孤独地忍受着那难以摆脱的痛苦,孤独地思索着那难以解答的问题:“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的要死吗?”心灵里有个声音回答说:“是的,这要死的。”——“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那声音回答说:“不为什么,就是这样。”除此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自从伊凡·伊里奇开始生病,自从他第一次看医生以来,他的心情就分裂成两种对立的状态,两种状态交替出现着:一会儿是绝望地等待着神秘而恐怖的死亡,一会儿是希望和紧张地观察自己身上的器官。一会儿眼前出现了功能暂时停止的肾脏或者盲肠,一会儿又出现了无可避免的神秘而恐怖的死亡。

这两种心情从一开始生病就交替出现;但随着病情的发展,他就觉得肾脏的功能越来越可疑,越来越虚幻,而日益逼近的死亡却越来越现实。

他只要想想三个月前的身体,再看看现在的情况,看看他怎样一步步不停地走着下坡路,任何侥幸的心情就自然而然土崩瓦解了。

近来,他面向沙发背躺着,感到异常孤寂,那是一种处身在闹市和许多亲友中间却没有人理睬他而感到的孤寂,即使跑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的孤寂。处身在这种可怕的孤寂中,他只能靠回忆往事度日。一幕幕往事像图画般浮现在他眼前。他总是从近期的事开始,一直回忆到遥远的过去,回忆到童年时代,然后停留在那些往事上。譬如他从今天给他端来的李子酱,就会想到童年吃过的干瘪法国李子,觉得别有风味,吃到果核,满口生津。同时他又会想到当年的种种情景:保姆、兄弟、玩具。“那些事别去想了……太痛苦了,”伊凡·伊里奇对自己说,思想又回到现实上来。他瞧着羊皮沙发上的皱纹和沙发背上的钮扣。“山羊皮很贵,又不牢;有一次就为这事争吵过。还记得当年我们撕坏父亲的皮包,因此受罚,但那是另一种山羊皮,是另一次争吵……妈妈还送包子来给我们吃。”他的思想又停留在童年时代,他又感到很难过。他竭力驱散这种回忆,想些别的事。

在一系列往事的回忆中,他又想到了那件事:他怎样生病和病情怎样恶化。他想到年纪越小,越是充满生气。生命里善的因素越多,生命力也就越充沛。两者互为因果。“病痛越来越厉害,整个生命也就越来越糟,”他想。“生命开始还有一点光明,后来却越来越暗淡、消逝得越来越快,离死越来越近。”他忽然想到,一块石子落下总是不断增加速度,生命也是这样,带着不断增加的痛苦,越来越快地掉落下去,掉进痛苦的深渊。“我在飞逝……”他浑身打了个哆嗦,试图抗拒,但知道这是无法抗拒的。他的眼睛虽已疲劳,却依旧瞪着前面,瞪着沙发背。他等待着,等待着那可怕的坠落、震动和灭亡。“无法抗拒,”他自言自语。“真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无法知道。要是说我生活得不对头,那还有理由解释,可是不能这么说,”他对自己说,想到自己一辈子奉公守法,过着正派而体面的生活。“不能这么说,”他嘴上露出冷笑,仿佛人家会看到他这个样子,并且会因此受骗似的。“可是找不到解释!折磨,死亡……为了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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