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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马车将吉塞尔达送到北斗星旅馆后,继续载着伯爵和萨默科特上尉沿着大街向皇家剧院驶去。

切尔特南的戏剧艺术有它辉煌的历史。

最初的原始剧场是由一个非常小的麦芽作坊改建的。

就是在这里,年轻的萨拉·西登斯在《受保护的威尼斯》中崭露头角,她深深地打动了观众,部分观众在激动之余,将她的演出向戴维·加里克①作了推荐。

①戴维·加里克(1717——l779),英国演员,剧场经理及剧作家,以演沙土比亚戏剧闻名.

此后不久,她就在伦敦舞台上开始了她著名的艺术生涯。

许多其他的伟大演员,象查尔斯·肯布尔、多萝西、乔丹、哈里特·梅隆,都曾在这个一度是麦芽作坊的剧场演过戏,所谓的“化妆室”只是一个干草棚。

皇家剧院虽然小,但精巧漂壳,通风良好,它的建筑风格和色彩只有伦敦特鲁利街剧院区里金壁辉煌的装饰才能超过。

剧院里有两排包厢,一排以长廊的形式排列,后面另有一个长廊,造得极有独创性,是专供仆人用的。

这儿的座位只花一先今六便士,而包厢的价格却为五先令。

伯爵没走正门进入剧院,而是走伯克利上校使用的、几乎直通舞台幕前侧包厢的私人入口。

观众席上已是人头攒动,坐得满满的,他在包厢的中间就座,亨利·萨默科特在他右边坐下,留下一个座位好让上校等一会儿来占用。他环顾剧院内各处,发现了他认得的很多人。

坐在人所共知的皇家包厢里的是奥尔良公爵,陪他在一起的是两位极其迷人的贵妇人,其中一位还激动地向伯爵挥手致意,在另外的一些包厢里,挥舞着五彩摈纷的手帕和扇子,红红的嘴唇微笑着张开,因为这是伯爵自负伤以来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露面。

他鞠了一躬以表示对她们欢迎的感谢,然后打开节目单,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地想看一看除了上校本人以外其余那些演员是谁。

正如上校所说的那样,女主角预定由玛丽亚·富特来扮演。

“她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高明的演员,”亨利,萨默科特说,很了解伯爵这时在想什么,“可她因擅长舞蹈而非常出名。我十拿九稳,我们将在这出戏里见到她表演的许多舞蹈。”

幕一升起,玛丽亚·富特就出了场,伯爵一下子就明白了上校怎么会迷恋上她。

适中的个子,鹅蛋脸,淡褐色的秀发,婀娜多姿的体态,使她成为伯爵在舞台上见过的最迷人的女人。

此外,她还有一副媚人的金嗓子,如果说她的演技绝不可能比得上萨拉·西登斯,那么她至少看上去就象她所扮演的角色——那位天真无邪的少女,被上校扮演的、衣着花哨的浪荡公子所勾引。

伯爵发现第一幕非常有趣,玛丽亚舞台上当牧师的父亲用宏亮的嗓音慷慨激昂地攻击人们的罪恶行径,指责他们沉溺于决斗之中,以暴力向自己的同类进行报复。

幕落时,席无虚座的剧场里掌声雷动,伯爵往椅背一靠说:

“很显然,上校成功在握。”

“而且,”亨利回答道,“观众同样也对舞台外面他们想象中的戏剧感兴趣了。我听说,上校另外那些‘亲爱的朋友’中有一位正在大声抗议他新近迷恋上了玛丽亚。”

“只有上校才有本领能一下子动员那么多女人,就象个司令官似的,”伯爵说。

两人哈哈大笑。随后,包厢里拥进了伯爵的好些朋友,大部分都是非常漂亮的女人,她们不仅动嘴唇,而且用眼神,富有表情地告诉他,她们多么高兴又见到了他。

“既然你身体好了,我们又该在一起了,”她们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向他转达这个信息。

这时,响起了一阵通知观众返回自己座位的铃声,伯爵对他的朋友说了一句旁白:

“我想,很快就该是我离开切尔特南的时候了。”

亨利咧嘴一笑。

他知道得非常清楚,伯爵早已设法证明,那些追逐他的“美丽女将”不管有多大本领,也无法把他擒住。

第二幕戏更加激动人心。

玛丽亚所扮演的天真无邪少女,受到恶棍情人的诱骗,后来因他不肯供养她,被迫在剧院里当舞蹈演员谋生。

她将白己有罪的秘密一直瞒着她的父亲,随着这一幕逐渐临近结束,她的父亲开始发现她的不孝和不贞。

戏中出现了一个场面,他疯狂地冲上舞台,激烈地攻击那个恶棍的罪恶,骂他诱使他女儿踏上了入地狱之路。

正演时,舞台幕前侧包厢的门开了,上校走进来,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他穿着十八世纪早期彩色绣花宽摆长据的外套,看上去真是光彩夺目,衣着华丽。

白色的假发成了他多少带有讽刺意义的相貌特征,但咽喉处彩带上那些闪闪发光的钻石使人容易理解,为什么任何一个少女都觉得难以拒绝他所献的殷勤。

舞台上,玛丽亚·富特正跪在那里抹眼泪,听她父亲骂她失去贞操和进入天堂的希望。

“至于你的情夫,”他说,“他绝对逃脱不了我的报复,象他那样的畜生,绝不配活在世界上!”

他边说边转过身来,从黑色长外套的衣袋里抽出一把手枪。

观众的注意力在上校坐到了舞台幕前侧包厢的时候,正集中在他身上。这时那位悲愤的父亲已把枪对着上校,大喊大叫道:

“我要杀了你,如果继续让你的罪恶糟蹋大地,继续让你玷污天真无辜者的清白,天理何在!快来受死,上帝或许会怜悯你肮脏丑恶的灵魂!”

他用枪朝舞台幕前侧的包厢做了个瞄淮的姿势,可是奇怪得很,瞄准的不是上校,而是伯爵。

“死吧,恶棍!”那演员大声嚷嚷着说,“死吧,你从地狱里来,愿你在地狱里烂掉!”

念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就应该扣板机。然而,就在他指头扣紧板机的一刹那,舞台幕前例包厢的门砰地一声冲开了,一个女人扑上前来,站到了伯爵前面,伸开双臂挡着。

这使得那位演员大吃一惊,尽管从板机上松回手指已嫌太晚,但在他压下板机时,枪还是被惊得猛地向上一抬。

枪口火光一闪,紧接着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击中了塑在包厢中间顶上的镀金安琪儿,往它下面的人头上泻下一阵石膏灰雨。

观众们吓了一跳,一时鸦雀无声。随后,上校站了起来。

“天啊!那支枪里装的是真子弹!”他惊叫着说。

他的声音响彻剧场,一时间无人回答。随后,那位面如死灰的演员答道:

“我一点也不知道枪里装了真子弹——我发誓一点也不知道。人家告诉我,这只是打的一个赌——两位绅土之间开的一个玩笑。”

“你本来会把他打死的!”上校咆哮着说。

此刻,所有的观众都站了起来,一边叫嚷,一边朝包厢指指点点。

吉塞尔达的双臂垂了下来,她感到伯爵的两只手臂因过来抱住了她。

她将自己的头靠在伯爵肩上,拼命想多吸进点空气。

她象一个快要淹死的人第三次沉下去之前那样,喘不过气来,她的心脏感到仿佛就要爆裂似的。

伯爵把她紧紧抱住,同时急切地对亨利·萨默科特说:

“快去找到朱利叶斯,让他马上离开英国!我愿给他一年一千镑,只要他的脚不再踏上英国海岸。如果他潜返回来,将以企图谋杀罪受到控告!”

亨利·萨默科特以一个习惯于接受命令、服从命令的士兵所具有的敏捷,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包厢。

这时,上校冲着舞台上的那个演员大喊大叫,那个演员反过来也向他尖叫抗议,他们的嗓子几乎淹没在观众的喧器之中,观众们有的在高声嚷嚷着提建议,有的在对刚过去的危险大喊大叫。

伯爵朝观众席看都不看,把吉塞尔达扶着拖出包厢,拖下通往旁门的短短通道。

吉塞尔达努力迈动脚步,尽管她仍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而且要不是有伯爵的胳膊扶着,她就会摔倒在地。

外面街上,伯爵的马车正等着,不过仆人们不曾料到他们的主人会这么早离开,正舒舒服服歪在驾驶座上。

但他们一看见伯爵,马上活跃起来,一个男仆打开马车的车门,帮助把吉塞尔达扶了上去。

伯爵跟着也上了马车,只是因为腿的缘故,动作有点不灵活。

车门一关上,他两手又将吉塞尔达抱住,让她紧靠着自己。

“你救了我的命,吉塞尔达!”他说,“你怎么知道朱利叶斯打算叫人用枪把我打死呢?”

过了好几秒钟,吉塞尔达才能回答。她喘着大气说:

“他——他……夸口说……到九点半时……他就会成为……林德赫斯特的……第五代伯爵。”

她轻轻啊了一声,这叫声仿佛发自她的内心深处,紧接着她又低声说:

“我……以为我太晚了……来不及……你会……死的。”

“全都亏了你,我还活着,”伯爵说。

古塞尔达将自己的脸埋贴在他身上,伯爵能够感觉到她浑身在颤抖。

驱车到德国别墅只是一段不长的距离,他们默默无声地坐着,吉塞尔达逐渐感到呼吸慢慢平和起来,伯爵的两手依然紧抱着她。

只是当马将车子拖到了德国别墅外面时,他才将她松开。在男仆帮助伯爵下车时,吉塞尔达自己下了车。

门厅里有一把带灯心草靠背的扶手椅,伯爵坐在上面,由三个男仆抬他上楼,一直抬到他自己的起居室。

那是上校向他提的建议,伯爵根本没有必要自己爬楼梯,徒然耗损体力,尽管他觉得下楼比较容易。

这时,吉塞尔达也慢慢挪到了起居室,已完全累垮了。伯爵先被抬到楼上,正往靠墙小几上的两只杯子里斟香槟酒。

“您要用晚餐吗,老爷?”主管酒类、膳食的男仆问。

“目前还不要,”伯爵回答说,“过一会儿我要什么东西,会拉铃的。”

“好的,老爷。”

仆人们都离开了房间,伯爵啜饮了一口杯中的香槟酒,然后将杯子放到小儿上,‘转身对着吉塞尔达。

“我想我们俩都需要喝点……”他开口说——旋即住口了。

吉塞尔达正站着注视他,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含有某种表情,使得伯爵伸出了双臂。

她象一个寻求安慰和保护的孩子扑向了他。当伯爵把她抱紧时,他觉得吉塞尔达还在颤抖,不过现在呼吸不困难了。

“没事儿了,亲爱的!”他温柔地说,“都过去了,不会再有危险了。我们俩谁也不会再见到朱利叶斯了。”

“我非常……害怕,”吉塞尔达悄声说,“怕得不行,怕得绝望了……怕得要死。”

她的声音直发颤,原因显而易见,伯爵极其轻柔地用手指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转向自己。

“你为什么要救我的命?”他问。

用不着吉塞尔达回答。

伯爵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答案,还在她的双唇上见到千般柔情。她紧贴着他,象一只鸟在捕获者手中那样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伯爵能够从她发抖的方式中感觉到这种柔情。

伯爵俯视着她的双眼很久,随后轻轻地说:

“我爱你,最亲爱的!”

吉塞尔达一动不动。随后,当伯爵的嘴唇吻到她的嘴唇时,她轻轻地呜咽了一声,她的身体贴着伯爵,一下子软了下来,仿佛溶化了似的,她的嘴唇自动地向伯爵的嘴唇凑了上去。

伯爵觉得自己从来没体会过有什么东西这样甜蜜、这样天真、这样纯洁。当伯爵感到吉塞尔达对他的吻有所反应时,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他的嘴唇也变得更饥渴、更不肯放松。

过了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来,用极其不平稳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

“我爱你,我的美人!我爱你,胜过我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我想你恐怕也有些爱我吧。”

“我……爱你,我整个身心都……爱你,”古塞尔达回答说,“我爱你,用我……整个心……整个头脑……整个灵魂爱你……世界上除了你以外……我谁也不爱。”

她的话似乎在空中振荡回响,伯爵重新又把她紧紧抱住,更加热情地速速吻她,他的吻猛烈得近于狂热。

吉塞尔达感到整个世界仿佛都充满了从天而降的动听音乐和五彩祥云。

她不知道伯爵的肌肤相亲会唤起她本来不知道存在的种种快感,也不知道他抱着她的双臂能使她感到非常安全,对什么都不怕,甚至对恐惧本身。

她对伯爵的爱仿佛象一阵热潮涌上了全身。

“我爱你……我真爱你呀!”她听到自己凑着他的嘴唇喃喃地说。

听到这话,伯爵已在不停地吻着她的眼睛、她的脸颊和小巧鼻子的鼻尖,吻她柔嫩的脖子。

吉塞尔达知道,自己唤起了他的爱。在这个他们非常亲密的时刻,简直难以相信他们是尚未合为一体的两个人,她多么希望就在这时死去。

“我以前不知道,有哪个女人会这样值得崇拜、这样称心如意,而同时又是这样甜蜜、这样玉洁冰清,各方面又是这样完美无缺,”伯爵以他那深沉的嗓音赞美道。

他的嘴唇在吉塞尔达柔嫩的肌肤上久久逗留。后来,他平静地问道:

“你愿意过多久跟我结婚,亲爱的?”

使他吃惊的是,他感到吉塞尔达的身子突然僵硬了。紧接着,伯爵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吉塞尔达已经挣脱了他的怀抱,离开了。

伯爵最后的一句话破了她中的魔法,这魔法曾使她忘怀一切,只知她的爱以及他爱她这个事实。

此刻,仿佛一盆冷水劈面浇在她头上,她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来,用一种克制的声音说:

“我……有些事情要……对你讲。”

伯爵微笑了。

“是你的秘密吗?那些事情已经不重要了,我的最亲爱的。顶项要紧的就是你爱我。你爱我爱得足以冒着生命危险来拯救我的生命。我对你要向我讲的任何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你就是你,我需要的就是你做我的妻子,呆在我身边,跟我在一起,白头到老。”

他看见泪水涌上了吉塞尔达的眼睛,吉塞尔达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十分温柔地说:

“难道还有哪一个男子可能更好……更英俊吗?”

伯爵又伸出了双臂。

“过来呀!”他说,“你不挨近我,站得远远的,我可受不了。”

吉塞尔达摇了摇头。

“你站的时间够长了。你必须坐下,我得……告诉你……哪怕是非常……难以出口。”

“那些话真是那么重要吗?”伯爵问。

不过,通过吉塞尔达脸上的表情,他觉察到吉塞尔达的话是当真的。一方面因为他认为听从吉塞尔达的话坐下会使她高兴,一方面又因为他的腿确实有些隐隐作痛,于是就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了。

他再一次向吉塞尔达伸出自己的双臂。

吉塞尔达向他走去,走到伯爵的椅子跟前跪下来,靠着伯爵的膝盖,抬头望着他的脸。

“我爱你,”吉塞尔达说,“爱你爱得无以复加,根本不考虑……任何别的事情。每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甚至在……晚上睡梦中也想到你……有时候做梦也梦见……跟你在一起。”

“那就是我始终将呆的地方,”伯爵说。

吉塞尔达轻轻地摇了摇头,伯爵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向他袭来,尽管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说,这一时的惊恐是毫无意义的。

“你想要对我讲什么,吉塞尔达?”他问。

此刻,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一面还用探询的目光俯视着古塞尔达的眼睛。

“我一直在等……这个时刻,”她说,“在等我必须……向你讲述我自己身世的时候……但我一直都相信……因为我想相信……仍然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在你身边……还有时间对你讲……还有时间继续不断地爱你……即使你不知道我爱你。”

“我也是过了一些时间,”伯爵说,“才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就是爱情。我直到现在才懂得,吉塞尔达,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他笑了笑,又继续说:

“我曾被女人吸引过、迷住过、甚至被弄得神魂颠倒过,可她们在我心目中从来不曾占有过象你那样的地位。她们从来不曾成为我的一部分,使我明白必须保护她们、关心她们,万一在我的生活里失去她们,我就不能活;而你,你就不一样了,你将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他再一次感觉到吉塞尔达的头吉乎难以觉察地轻轻一摇,于是热切地问:

“你想要对我讲什么?”

吉塞尔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你愿意做……我请求你做的事吗?”

“我愿意做你要我做的任何事,”伯爵回答。

吉塞尔达将身体稍微抬高一些,说:

“你愿意……吻我吗?你愿意紧紧地把我拥抱在怀里吗……等你吻过了我以后……我愿意告诉你……你要听到的……事情。”

伯爵用双臂紧紧地楼住了她,仿佛她是个小孩似的,将她般抱在怀,紧贴自己。接着,他低下头,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将她完全置于自己的亲吻之下。

他热情奔放地吻她,方式与以前吻她的方式迥然不同,吻得她透不过气来,两片嘴唇之间吐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吉塞尔达感到一股火焰自体内升起,与她在伯爵身上所感觉到的火焰相交融。

当伯爵终于抬起头来时,他们两人的心都在剧烈地跳动,他仿佛在公然反抗某种叫他害怕的未知命运似的,挑战地说:

“你是我的!无论谁、无论什么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你是我的,最亲爱的,现在是,永远是!”

吉塞尔达有一会儿一动不动地静静偎在伯爵怀里,两眼向上直盯着他的眼睛。随后她离开了他的怀抱,站起来望着他,看了有一、两秒钟,然后走到伯爵的椅子后面,用手蒙住了他的双眼。

“我不要你……看我,”她说,“我只要你……听我说。”

“我正等着听呢,”伯爵说。

“那我要你明白,我永永远远地爱你……在我的生活里绝不会……也不可能有……别的男人……我将每时每刻想到你,全心全意为你的……幸福祈祷。”

她的声音在“幸福”这个字眼处突然变了调。随后当伯爵想要开口说话时,他感到吉塞尔达蒙住他眼睛的手指一时捂得更紧了,紧跟着吉塞尔达用非常低的声音说:

“我的……真实姓名是……吉塞尔达·查尔顿!我父亲是莫里斯少校……莫里斯·查尔顿……现在你明白了吧。”

伯爵听了这话,惊讶得全身都僵硬了,他觉得吉塞尔达的两手滑离了他的眼睛。

伯爵正尽力集中自己的思想,不觉挨了一、二秒钟,当他转过头去要对吉塞尔达谈话时,就听到起居室的门轻轻地关上了,他知道吉塞尔达已经离开了。

一霎时,他简直难以相信所发生的事,难以相信听到的那些话,但他吃力地站了起来,走向壁炉台,想去拉铃索。

恰好就在他向铃索伸出手去的时候,门开了,亨利。萨默科特走了进来。

“都办妥了,一切事情都按你吩咐我的办了,塔尔博特。我付清了那笔正在他讨的债,朱利叶斯也已经上路去海边了,可天知道那年轻的下流坯……”

他突然停住了嘴,担心地看着伯爵。

“怎么回事,塔尔博特?发生了什么事?”

“拦住吉塞尔达!”伯爵嚷道,“在她离开房子前拦住她!”

“我想她已经离开了,”亨利·萨默科特回答道,“当我的马车驶近大门时,我觉得我看见顺着马路奔跑的是吉塞尔达,不过当时我以为是我看错了。”

“啊,上帝呀!她走了,我甚至还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伯爵痛苦地大叫道。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那样地离去了?你们吵架了吗?”

“吵架?”伯爵用一种奇怪的声音重复了一下。“她是莫里斯·查尔顿的女儿!”

“天哪!”亨利·萨默科特惊叫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她亲口对我说的,那就是她离开我的原因。我一定要找到她,亨利,我一定!”

“当然——这整个一年来我们一直在这一带寻找她父亲——可是毫无结果!”

那倒是真的,自从他们由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返回英国以来,团里的军官们都在尽一切力量寻找莫里斯·查尔顿,但是他仿佛藏到了天外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一的希望就是:靠着一些幸运的机会,他们或许会偶然发现他的踪迹。

而现在,真叫人难以相信,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伯爵找到了查尔顿的女儿。

那是一件他们在回忆中认为绝不应该发生的灾难性事件。不过,当时马上就要进行滑铁卢战役,人们感情强烈,情绪激昂,压过了理智。

伯爵团里的军官们都驻扎在布鲁塞尔的市中心,在他们不值班的夜晚,都去寻欢作乐,以比利时人最乐于提供的方式消磨光阴。

在许多心甘情愿款待英国军官的妓女当中,有一位最出色、最迷人的,名叫玛丽·路易丝·里维埃,她比干这一行的其他姐妹要高一筹,实际上也要漂亮得多。

伯爵的团里几乎人人认识玛丽·路易丝,莫里斯·查尔顿少校在威灵顿的参谋部当一名情报官,当然也不例外。

查尔顿是个有经验的老兵,虽然年近四十,却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男子。

没有人不喜欢他。他很得人心,不论在军官中间或是在普通士兵中间。

伯爵曾经在玛丽.路易丝的沙龙里见过他一、两次,玛丽·路易丝几乎每晚都要在沙龙里提供娱乐和款待,当娱乐性晚会结束时,她以一个公主的变幻莫测来挑选一个在其他人离去后荣幸地留下来过夜的人。

伯爵怀疑查尔顿可能是她钟爱的人当中的一个,不过没有十分的把握。

后来,在滑铁卢战役前夕的当天下午,城郊的一个巡逻队逮捕了一名年轻的比利时人,他们认为他行迹可疑。

他承认自己是玛丽·路易丝的一个仆人,他们在他身上搜到了一张军事地图草图,大家认出这是威灵顿亲手所画,作为这场战役战斗序列所提出的一个计划。

这是公爵只跟各团团长讨论过的东西,团长之一就是伯爵。

公爵记得一清二楚,在会议结束之后亲手将草图交给了莫里斯·查尔顿。

随之而来的审讯使所有那些在场者,包括伯爵,都感到难堪,都为罪犯感到极大的遗憾。

审汛时在场的有亨利·萨默科特,威灵顿的随从副官。还有两名军官,他们都跟伯爵一样,与查尔顿在同一个团。

那张草图计划拿出来摆在他面前时,他吓坏了,一再反复申明,他是将那计划放到总是摆在公爵床边的一个公文传送箱里的。

他所承认的唯一事实,就是记不清他在离开房间时有没有锁上那只传送箱。

其余任何人都不可能接近这只箱子,当箱子被抬进来时,发现它是锁上了的,而钥匙却归查尔顿掌管。

伯爵回想起,威灵顿当时别无他法,只好将少校武装押送回国。

就在那个小时里,查尔顿带着如下指示离开了:他要被押送回兵营,在那里等候军队由前线返回,再接受军法审判。

后来发生的事,伯爵,实际上还有公爵,是在滑铁卢战役结束之后才知道的。

他们那时得知,莫里斯·查尔顿一到达伦敦兵营,就躲开了看押他的卫兵,从兵营里逃走,再也找不到了。

可是在他们知道这事之前,一个在战争中负重伤的勤务兵临死前忏悔说,是他偷窃了草图计划。

他趁查尔顿洗澡时,从他的衣袋里拿走了钥匙,开了公文传送箱的锁,抽出了那份计划,再把钥匙放回衣袋。

玛丽·路易丝付给他很多钱,甚至还向他许诺,如果拿破仑发现该计划有利用价值,将付给更高的报酬。

伯爵、亨利·萨默科特,还有团里的其他军官回英国后都决心纠正错误,可他们再也找不到莫里斯·查尔顿。

“吉塞尔达住在什么地方?”亨利·萨默科特现在问道。“我有辆马车等在楼下。”

“我不知道,”伯爵回答说。

“你不知道?”亨利重复了一遏。

伯爵摇了摇头,

“她一直不愿告诉我,本来我以为她迟早会信任我、向我吐露秘密的,我早知道她有秘密瞒着我。”

他举起右手,蒙住自己的双眼。

“我怎么可能想象得到——怎么可能梦想到,哪怕是一瞬间,她就是查尔顿的女儿?”

“似乎真不可思议,”亨利·萨默科特附和说。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她那么穷,”伯爵说,“我们以前就听说他把在伦敦的家人接走,随同他一起逃离——他一定是用光了钱,死的时候只好让她们挨饿。啊,上帝呀!亨利,我们一定得找到她!”

他边说边猛拉铃索,亨利接口说:

“我刚才告诉过你,我在外面停有一辆马车。”

“我拉铃不是要马车,我要叫巴特利,”伯爵答道。

门在他说话的时候开了。

“巴特利,”伯爵以一种他的仆人从未听到过的口气说,“吉塞尔达小姐跑了,我失去了她,可我一定得找到她。我知道以前吩咐过你,叫你不必作进一步调查,不过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她住处的线索?”

巴特利踌躇了一下。

“我服从了爵爷的命令,没再打听,”他说,“不过碰巧,完全是偶然,我知道了吉塞尔达小姐的地址。”

“你知道?妙极了,巴特利——我早就知道你靠得住!地点在哪儿?”

“那是在本城一个非常低下的地区,老爷。我碰巧看见吉塞尔达小姐朝着那个方向走;我就想,如果她不清楚她的邻居是些什么货色,那对她会很危险的。所以我就尾随着她,以免出现什么麻烦。”

巴特利停了停,很不自在地又往下说:

“我看见她走进一座房子,老爷——在一条哪个贵族小姐都不会居住的路上。”

“带我们去,巴特利!看在上帝的份上,带我们去!”

“到那儿去你身体受得了吗?”亨利问,口气里充满关切,“让我和巴特利去把她带回来给你吧。”

“你想想,我在这里能等得住吗?”伯爵厉声反问。

亨利没回答,巴特利拿到伯爵走进房里时扔在一张椅子上的披肩,将它披到主人的肩上。

伯爵急于走下楼去,但只能走得比他希望的慢,他刚一到达门厅,亨利的马车就已等在外面了。两位绅士坐进了马车,巴特利也同时高高地坐上了马车夫旁的座位。

“我们对查尔顿不信任,致使他家遭受苦难,到底怎样才能弥补呢?”伯爵痛苦地问。

“当时的证据似乎是确凿的,已成定案,”亨利·萨默科特说,“我记得自己还曾经认为他真的不可能是清白无辜的,计划草案被偷走而他毫无觉察,那根本不可能。”

“可我们那时确实错了,”伯爵说。

“是呀,我们是错了,”亨利叹了一口气,赞同说。

马车向前驶去,后来伯爵发现他们已出了本城有高大漂亮建筑的新市区,正沿着狭窄的街道行驶,两旁邋遢的房屋门口站着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想到吉塞尔达是在这样的一些人中间走来走去,想到她可能会遭遇到的种种危险,伯爵简直不能忍受。

他这时候所关心的只是立刻找到她。

他们的马车在迷宫一般的众多小巷中东一拐西一弯,小巷窄得几乎难以通过马车,但终于拐到了一座颓倾的房子外面。不少窗户都没有玻璃,门上的铰链似乎也很不牢靠,摇摇欲坠。

巴特利从马车上下来,上前去敲门。

过了几分钟,门由一位看上去邋里邋遢的女人打开了,她怀疑地瞪眼望着他。

“你要干吗?”她恶狠狠地问。

“我们想找查特小姐谈谈,”巴特利说。

“可真是个好时候,都半夜啦,先生们还要来光临,”那女人尖刻地说。

后来,她看到了伯爵,显然被他的外表折服了,陡然说:

“在后房!”

她竖起拇指,向肩后猛地一指,随即走进毗连的门里消失了,随手还将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狭窄的通道有一段楼梯,楼梯的木板有些已经破烂,整个通道里散发出又脏又潮湿的陈年霉臭味,伯爵转到楼梯背后,那儿有一道门。

他敲了敲门,听见门里有一个声音吃惊地咕哝什么,接着门开了,他看见面前有两个人,正用惊恐的眼神凝视着自己。

一个是吉塞尔达,她必定是刚刚才到。她的脸颊因急急忙忙跑回家仍然留有红晕,头发也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她站在她母亲身旁,在外貌上她非常象她的母亲,只不过她母亲的头发是灰白的,脸上有了备尝艰辛的皱纹。

这两个女人谁也没有讲话,随后伯爵来不及顾到吉塞尔达,先朝查尔顿夫人迈上几步,用两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查尔顿夫人,我们一直都在寻找你们,找了整整一年,”他说,“我们一直在千方百计地要找到你,想告诉你,你丈夫受到了不公正的控告,后来已被昭雪。”

他感到查尔顿夫人被握的手在发抖,她的眼睛抬了起来,探询似的望着他的脸,仿佛想证实他嘴里说的那些话。

后来,她用伯爵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这是……真的吗?”

“完全是真的,”伯爵答道,“我谨代表我本人,代表威灵顿公爵大人,还代表整个团,为给你们全家带来这样的不幸表示我们最深切、最衷心的歉意。”

他略微顿了顿,又说:

“要是你丈夫等着就好了!公爵在滑铁卢战役一结束,马上派了一名军官回英国,想告诉你丈夫他的罪名已经洗清了,窃取文件的人在临死前忏悔,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查尔顿夫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象压在她肩上的重担已不复存在。随后她说:

“为了孩子们,我很高兴,你们弄清了真相,可你们……不能还回……我的丈夫。”

“这一点,我很清楚,”伯爵回答说,“可我想,他也会很高兴你们不再因他而受苦受难,不再耻辱地东躲西藏。”

他依然将查尔顿夫人的手握在自己的两手中,这时握得更紧了,接着说:

“有一件事你知道了将会得到一点小小安慰:在伦敦等着你的不仅仅是你丈夫的薪饷和抚恤金,而且还有相当可观的一笔钱。那笔钱是由团里的军官们募集的,其中也有公爵本人的赞助,我们打算把这笔款子给少校,作为他受到不公正控告后所受痛苦的补偿。”

他在查尔顿夫人的脸上见到了痛苦的表情,就补充说:

“那将有助于确保鲁珀特出院后身体变得真正地健康和强壮。”

就在这时,眼泪涌上了查尔顿夫人的眼睛,伯爵这才第一次环顾了一下房间。

他从来没见过哪个地方穷得这样,美丽的吉塞尔达竟然在这样一个难以想象的背景里:肮脏的墙壁上糊墙纸正在剥落,腐朽的地板,还有三张铁床,实际上是家徒四壁的房内唯一的家具。

伯爵很快打定了主意,以一种权威的态度——凡替他效过劳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他打算自行其事——说:

“我外面有辆马车,现在就把你们俩从这里接走!”

这时,他到这里后才头一次面对着吉塞尔达。

“这个地方对你不合适,”他说,“你也很清楚。”

事实上,吉塞尔达穿着漂亮的粉红裙袍,看起来确实十分不相称,房间在对比之下甚至比她穿上别的服装时显得更令人不快。

亨利·萨默科特这时已在跟查尔顿夫人讲话了。

“我想告诉你,夫人,”他说,“我们大家是多么喜欢你丈夫,我们得知他失踪时,又是多么担心,担心得要命。”

查尔顿夫人眼里含着泪水,没法回答,他又继续说:

“伯爵一直在养伤,可我这一年来亲自跑遍了全国各地,希望能发现莫里斯的一些踪迹。”

“他一直都……为自己的团感到自豪,”查尔顿夫人好容易开了口。

“那真是一场可怕的误解,”亨利同情地回答说。

伯爵紧挨在吉塞尔达身旁。

“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他小声问,“你怎么能想得出,无论你是谁,我会让你走?”

“我本想……恨你,就象恨所有那些……不相信我父亲的人那样,”她答道。

“可你失败了,”伯爵温柔地说。

她两眼望着他,伯爵从她眼里见到她是多么地爱他,心里就明白了,任何东西都绝不会在将来将他们再次分开了。

“你是属于我的,”他温柔地说,声音轻得只有他俩自己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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