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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朝彼此的脸久久地审视了一番,随后,这两个恋人,曾经是那么奇怪地分别,这会儿又是更加奇怪地见面,现在,又分别了,永远分别了。二十五年的岁月,在彼此的心上架起一座桥梁,好像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天之内似的。在这男人的心里,是旧日充满激情的爱慕之心的复苏,是那已死去的爱情的复活,而且充满了生气,相貌也丝毫未变。而这女人的心里则不然;她心里没有这种死去的爱情的复活,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安格斯·菲尔。但是,长期以来,忍受着没有爱情、遭受虐待、肝肠寸断的生活,这时她充分地认识到她青年时代抛弃掉的是多么珍贵的爱情啊;现在她整个身心都渴望着这种爱情,安格斯得以雪耻了。

那天深夜,当弗朗西斯·奥特格纳半醉不醒、摇摇晃晃地走进他妻子的房间时,一见眼前的情景,突然清醒了——他妻子跪在摇篮跟前,摇篮里躺着个漂亮的、睡梦里还露着笑容的娃娃。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计他说;随后他就明白过来,喃喃地说,“哦,是印第安人的崽子!我明白了!我希望你,奥特格纳夫人,为你的第一个孩子高兴!”他滑稽地鞠了一躬,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便趔趔趄趄地走了,还气咻咻地踢了摇篮一脚。

这种蛮横的奚落并没怎么使夫人伤心。长久以来,她丈夫嘴里说出的能刺伤她的恶毒话她听得多了。但这是一种警告,她以其新生母亲的直觉感到了这一点,对于这个男人,小蕾蒙娜那张娃娃脸只会惹他发火、骂娘,就从那天起,夫人把蕾蒙娜藏在了那个男人看不见的地方,由她自己小心翼翼地看护、照料着。

到目前为止,蕾蒙娜·奥特格纳总是尽可能向娘家人隐瞒着她那不幸的婚后生活。奥特格纳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他对妻子的疏远,他那各种各样不知羞耻的放荡,臭名远扬,整个地区无人不知。但是谁也没有从他妻子本人嘴里听到一个字的怨言。她是个贡萨加家的人,她知道怎样默默地忍受。但她现在有了一个向她妹妹诉说心里话的理由。事情很明显,她没几年可活了;到那时这孩子可怎么办呢?让奥特格纳发善心收养她,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这个孤独的女人冥思苦想了很久,怀抱着嬉笑的小娃娃,徒劳地、费力地预测着她的未来。当她接受安格斯的嘱托时,根本没想到她自己死或将临。

小蕾蒙娜周岁未满,安格斯·菲尔就死了。一个来自圣巴巴拉的印第安送信人给奥特格纳夫人送来了这个消息。他还给她带来一个盒子和一封信,那是安格斯临死前一天交给送信人的。盒子里装着二十五年前流行的珍贵珠宝。那是安格斯为他的新娘买的。他所有的财产就剩下这些了。即使在他最堕落的时候,他心里依然残存着那么点儿情感,不忍与这些珠宝分手。那封信只有这么几句话:“我把我留给女儿的一切都交给你。本来我想今年我自己带来的;我想再一次吻你和她的手。但我快死了。永别了。”

有了这些珠宝后,奥特格纳夫人一直惶惶不安,直到她说服了莫雷诺夫人来到蒙特里,奥特格纳夫人最后把盒于当做神圣的信物交给了莫雷诺夫人保管,她才感到了踏实。她还得到莫雷诺夫人一个庄严的诺言,等她死后,莫雷诺夫人要把小蕾蒙娜收养下来。莫雷诺夫人好不容易才作出这个许诺。要不是萨尔别德拉神父的影响,她是决不会松口的。她实在不愿与这种外人的混血儿打交道。“如果这孩子是纯粹的印第安人,我倒要喜欢点,”她说。“我不喜欢这些杂种。活下来的不管男女,都是最糟的,而不是最好的。”

但她既然已许诺,奥特格纳夫人也就满足了。她很清楚她妹妹是不会撒谎的,也不会失信。小蕾蒙娜的未来有保证了。在这不幸的女人一生的最后几年里,这孩子是她唯一的安慰。奥特格纳变得那么无耻,而且赤裸裸的,带着挑战性,他甚至当着妻子的面炫耀他非法勾搭的女人;不管她已病入膏盲,对她强力施行肉体上的蹂躏。这种灭绝人性的蹂躏使具有贡萨加血统的奥特格纳夫人忍无可忍;从那以后,夫人一步不离她的房间,再也不跟她丈夫说话。她又一次叫人请来了妹妹;这回,是来为她送葬的。她所拥有的每一样值钱的东西:珠宝、花边、织锦和级于,她都请她妹妹代管,以免落入坏女人之手。她完全清楚,只要对着她的尸体一声宣布葬礼结束,就会有那么个女人来代替她的。

伤心的莫雷诺夫人像个小偷似的,偷偷摸摸地把她姐姐的全部家当一件一件地拿出屋去,送到自己的家里。那简直是份公主的家当。奥特格纳家的人对于那些被他们伤了心的女人向来是舍得花钱的;而且总是要求那些女人打扮得高贵华丽,尽管她们深居简出,悲惨不堪。

葬礼结束一小时后,莫雷诺夫人勉强地、冷冰冰地向她死去的姐姐的丈夫告了别,搀着四岁的小蕾蒙娜的手,离开了那屋子,第二天一早就坐船回家了。

当奥特格纳发现他妻子的珠宝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时,他勃然大怒,派出一个信使,心急火燎地给莫雷诺夫人送去一封侮辱性的信,要她把东西归还。他得到的回答是他妻子给她妹妹所作的指示的备忘录,指明把上述值钱的东西交莫雷诺夫人代蕾蒙娜保管;还有萨尔别德拉神父写的一封信,读完后他一下子泄了气,过了一两天才恢复过来,这倒叫他的那些无耻的朋友们大为惊慌,就怕失去了他们这位同伙。但他很快摆脱了这事的影响,又像往常一样在那条通往地狱的路上一步一步滑去。萨尔别德拉可以警告他,但无法拯救他。

这就是蕾蒙娜的谜。怪不得莫雷诺夫人从来没说起过这事。或许,也难怪她从来没爱过这孩子,她是一件叫人伤心的遗物,永远会使人想起那一连串自始至终充满悲痛、羞耻和伤心的往事。

这一切,年轻的蕾蒙娜知道多少或者说猜到了多少,只有她自己心里有数。她的印第安血液里保持着踉最高傲的贡萨加的血管里一样多的傲气。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天她对莫雷诺夫人说,“夫人,我母亲干吗要把我送给奥特格纳夫人呀?”

夫人毫无准备,急忙咎道,“这事跟你母亲不相于。是你父亲送的。”

“我母亲死了吗?”孩子继续问道。

夫人这才发现说漏了嘴,但已太迟了。“我不知道,”她回答道;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但那口气像是在撒谎。“我从没见过你母亲。”

“奥特格纳夫人见过她吗?”蕾蒙娜追问道。

“不,从没见过,”夫人冷冰冰地回答,这无辜的孩子无意识地触痛了这块旧伤。

蕾蒙娜感觉到了她的冷淡,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很阴郁,眼睛里噙满泪水。最后她说道,“我真想知道我母亲是不是死了。”

“为什么?”夫人问道。

“因为,要是她没死,我就要问问她,为什么不让我留在她身边。”

孩子那可怜巴巴的回答,使夫人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她把孩子搂在怀里,说,“这些事是谁跟你说的,蕾蒙娜?”

“胡安·卡,”她答道。

“他说什么?”夫人问道,从那眼神看得出对胡安·卡没好处。

“他不是踉我说的,他是跟卢易戈说的;但我听见了。”蕾蒙娜回答,她说得很慢,好像在回忆着关于这个话题的种种往事。“我听他说过两次。他说我母亲不是好人,我父亲也很坏。”眼泪顺着孩子的脸颊流了下来。

这会儿,夫人的正义感完全代替了平时的柔情。她抚摩着这个小孤儿——这是她从没做过的——带着一种给孩子留下深刻印象的认真劲儿说,“蕾蒙娜,千万别信这种话。胡安·卡说这种话是个坏人。他从来没有见过你父亲和你母亲,因此他一点儿也不认识他们。我跟你父亲很熟。他不是坏人。他是我的朋友,也是奥特格纳夫人的朋友;所以他才把你送给奥特格纳夫人的。因为她自已没有孩子。我想你母亲有许多孩子。”

“噢!”蕾蒙娜说,面对这新的情况,一时松了口气,原来她并不是被当作显示慈悲的礼物送给莫雷诺夫人,而是送给奥特格纳夫人的。“奥特格纳夫人很想要一个小女儿吗?”

“是的,确实很想,”夫人由衷地、热情地说,“她为没有孩子伤心了好些年呢。”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在这阵沉默中,这颗孤独的心灵——与它的模模糊糊的若有所失和不公正的本能做着斗争——有力地刺向了包围着它的疑惑,不一会儿,她哺响自语似地说出一句话,使夫人大吃一惊,“我父亲为什么不先把我送给你呢,他知道你不要女儿吗?”

夫人一时语塞;随后她清醒过来,说,“你父亲对奥特格纳夫人比对我更熟。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当然,你有了费利佩就不会需要女儿了。”蕾蒙娜又说,丝毫不管夫人的回答,只顾按着自己原来询问的思路和反应说下去。“一个儿子比一个女儿重要;但大多数人都是又有儿子又有女儿,”她眼睛尖利地盯着夫人,看看她对这话会有什么反应。

但是这场谈话使夫人疲倦、不舒服。一提到费利佩,一种她不能爱蕾蒙娜的意识立即倏地一闪,传遍全身。“蕾蒙娜,”她坚定地说,“你还是个孩子,不明白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你父亲和你母亲的情况全都告诉你。我知道得很少。在你刚两岁的时候,你父亲就死了。你要做的一切就是成为一个好孩子,做你的祷告,这样等萨尔别德拉神父来了,他会高兴的。要是你问些讨厌的问题,他会不高兴的。别再对我说这事。到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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