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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蕾蒙娜十岁时的事情。现在她已十九岁了。她再也没向夫人提起过这个犯禁的问题。她是个好孩子,认真做祷告,萨尔别德拉神父对她总是很满意,年复一年,对她越来越喜欢。但是夫人要告诉她关于她父亲和母亲的情况的那个适当时候还没到来。几乎每个早晨这姑娘都要想:“也许今天她会告诉我了。”但她没有问。那天的那场谈话,每句话都像当时一样清晰地印在她的脑子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整整九年中,那种促使她问出“他知道你不要女儿吗”时的自信感每天都在她心里加深。

任何一个人,只要性格不像蕾蒙娜那么温和,准会被这种意识激怒,或者至少会心肠变硬。但蕾蒙娜不是这样。她从来没对自己把这事说出来。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那些生来畸形的人接受畸形所造成的痛苦和孤独一样,毫无疑问地接受了下来,这种接受远远高出于听天由命,就像听天由命高出于心怀不满的牢骚一样。

从殖蒙娜的脸上、举止中或惯常的行动中,谁也看不出她曾经历过伤心或有过烦恼。她脸色开朗,声音快乐,打人前走过总要欢快地招呼一声,不管对最高层的人还是对最底层的人,全都一样。她勤劳,不知疲倦,她在洛杉矾的圣心女修道院上过两年学,当时莫雷诺家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困境,但夫人作出了很大的个人牺牲,安排她去那里念书。在修道院里,她赢得了所有修女们的喜爱,大家都习惯地称她为“有福的孩子”。她们把掌握的所有精巧的手艺都教给了她:织花边、绣花、画些简单的画,从书本里没有学到太多的东西,但足以使她热烈地爱上了诗歌和传奇故事。她没有认真学习或深思熟虑的禀性。她是个单纯、欢乐、温和、有依赖性、虔诚的姑娘,像在阳光里潺潺流淌的一股清澈的泉水,她的性格跟夫人截然不同,夫人的性格就像深不可测、惊涛骇浪中的暗流。

关于这些,蕾蒙娜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有时候她还对夫人怀有一种温柔、伤心的同情感,这点她可不敢露出来,只有用加倍的勤劳、不知疲倦地努力完成家里的每一项工作来表示。她这样温和的忠诚,莫雷诺夫人也并非无动于衷,尽管她怎么也猜不到这种忠诚的缘由;但是,蕾蒙娜的这种忠诚并没有赢得夫人对她的新的重视,也没有使夫人加深对她的爱。

不过,对有个人来说,她的每一个谦和的举动、眼色、笑容,都不是白费的。这人就是费利佩。他为他母亲对蕾蒙娜这样缺乏感情一天比一天感到不解。谁也没有他清楚,她爱蕾蒙娜的时间有多短。费利佩知道得到莫雷诺夫人的爱意味着什么,是什么滋味。但是,费利佩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懂得,有一件事最能惹他母亲生气,那就是表现出意识到她对待蕾蒙娜跟对待他不一样。早在他成人之前,他就养成了一种习惯:把他对自己的这位小伙伴的一切想法和感觉都埋藏在心里——这是一种危险的习惯,几年之后,从这个习惯中慢慢结出了苦果,采果人是夫人。

正文第四章

更新时间:2007-10-1710:15:55本章字数:10033

萨尔别德拉神父的到来,甚至比夫人所想的还要迟。一年没见,这老人变得虚弱了,现在他只要稍微定点路就累得不行。垮掉的不仅是他的身体。他的心也凉了,要是他走路时怀着希望和愉快的念头,那这几英里的路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可他回想着那些悲伤的往事,以及更悲伤的期望——传教区的垮台,大批土地的丢失以及这片土地上不敬神的力量的增长——使这段路程延长了许多,令人疲乏。美国政府关于传教区土地所作的最后决定,对他无疑是可怕的当头一棒。他曾虔诚地相信教会这大片土地最终无疑是会收复的。在圣巴巴拉方济各会修道院他家里的时候,他总要在斋戒的前夕守夜,跪在教堂里的石头小路上,从半夜直到黎明,长时间不停地祈祷,他常看见有幻象赐给他新的施与物,其中就有传教区的所有产业,它们恢复了旧日的光采和繁荣,又有成千上万的印第安人皈依门下。

人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在这之后很久,他还要带着《圣经·旧约》里预言家的自信提起这些幻象,并声明这些肯定会变成现实,失望是一种罪恶。但是,随着年复一年他在全国东奔西簸,只见一个个传教区的建筑全都变成废墟,土地全被夺走,卖掉、再卖掉,被贪婪的投机商人居住;印第安的皈依宗教者全都不见了,被赶回了他们原来的荒野里,他的教会的崇高工作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被迅速扫除,这时他的勇气动摇了,他的信心消失了。他的教会本身的行为和习惯的改变,也使他深感伤心。他是跟阿西西的弗朗西斯一样的方济各会修士。在他看来,该穿凉鞋的地方穿皮鞋,把捐来的钱用于旅行,尤其是脱下衣袍和僧衣,而去穿任何别的世俗的衣服,这些似乎都是邪恶。自己穿着舒服的衣服,而有些人却没有衣服穿——这种人永远都有——这在他看来,也是一种罪过,有了这种罪过,受到突然的、可怕的惩罚是不能叫冤枉的。修士们一次又一次送给他足以保暖的衣服,但都是徒劳;他总是把这些衣服送给第一个碰到的乞丐,至于食物,修道院的餐厅里常常一点儿不剩,全体修士们都饿肚子,要是这些物资不是小心藏匿、锁好的话,萨尔别德拉神父就会把它们全都送光。他很快变成了最带悲剧性、但又常常令人崇敬的形象,不仅是他自己的时代、而且是它的思想和理想中一个幸存下来的人。地球上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孤独了:这孤独里有流亡的艰辛,有最大程度地缺乏友爱的痛苦;但这孤独比这些艰辛、痛苦还要大得多,就连这些看来也只是孤独中的一小部分。

南加利福尼亚的春天,有许多时候就像仲夏似的,这天的下午就是这样的天气,萨尔别德拉神父带着上述那些念头走近了莫雷诺夫人家门口。杏仁树开过了花,这会儿已凋谢了;李树、桃树、梨树也都是这样。在结着这些果实的果园上空,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绿色,颜色是那么的淡,简直就像覆盖在灰色上的一层阴影。柳树呈现出生动的嫩绿色,桔树林像月桂树一样黑鸦鸦、光闪闪。山谷两边波浪起伏似的群山全都被青葱的草木和鲜花覆盖着——无数低矮的开花植物,那样接近地面,以至它们的颜色彼此重叠,并与青草的绿色重叠,就像漂亮的羽衣上的羽毛相互重叠,并形成一种多变的颜色。

南加利福尼亚沿海群山的不计其数的曲线,洼地和山脊使这春天的青翠更显得变幻无穷;大自然中,除了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彩的漂亮的金丝雀和五光十色的孔雀的脖予外,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与其媲美。

萨尔别德拉停下来好多回,凝视这美丽的景色。对方济各会的修士们来说,花儿总是珍贵的。圣徒弗朗西斯本人对一切用花做成的装饰品都是赞许的。他把花儿视为他的修士和修女,视为日、月、星辰——赞颂上帝的神圣合唱队的所有成员。

这位老人每次停下来之后,每次陶醉于那美丽的景色,吮吸了飘香的空气之后,总要长叹一口气,垂下眼睛,继续迈开他那缓慢的步子,那样子看着真叫人难受。这块土地越美丽,那么知道它被教会丢失——外人的手来收获它的果实,在它上面建立新的习俗、法律——就越叫人伤心。从圣巴巴拉往内地,在每一个歇脚点,他都青见了新的标志树立了起来——农场开门了,城市发展了;美国人涌了进来,在各个方面从他们新的财产中获取利益。就因为这,他这一路上心事重重,并且在接近莫雷诺夫人家时,直觉得他是到了这个地区里天主教信仰的最后一个据点。

在离夫人家还有两英里时,他走下公路,踏上一条小道,他认出这是条穿过群山的捷径,几乎可以近三分之一路程。他有一年多没走这条路了。他发现这条路越走越不清楚,而且出现越来越多的野芥子,这时他自言自语道:“看样子今年谁也没走过这条路。”

他朝前走着,发现芥子越来越密。南加利福尼亚的野芥子就跟《新约全书》里所说的一样,空中的鸟儿可以在它的枝上休息。野芥子从地里钻出来,细细的秆儿,十几根并在一起也不过一英寸,它一个劲儿往上窜,一根细细的、笔直的嫩枝,五英尺、十英尺、二十英尺,伸展出几百根美丽的羽毛似的枝桠,与周围的几百根枝桠纠缠在一起,最后就成了一张镂空织物似的解不开的网。然后它绽开更为美丽、更像羽毛和镂空织物似的黄花。那枝秆儿细小得可怜,呈暗绿色,在近处很不显眼,那一大片花儿就像飘浮在空中一般;有时看上去像金色的尘埃。在湛蓝色的天空映衬下(这是常见的景象),它看上去宛若金色的暴风雪。这种植物是暴君,是讨厌鬼——农夫的克星;它在一个季节里就会肆无忌惮地占据整片田地,一旦进来就永不出去;今年方一棵,明年成百万;要想把它从田里清除掉是不可能的。它那金色使人赏心悦目,其价值决不在口袋里的天然金块之下。

萨尔别德拉神父很快发现自己真正来到了这些柔软的枝桠的茂密之处,高过他的头,而且交错纠葛得那么厉害,他只好慢慢地、耐心地把它们分开——就像人家在分一束丝线一样——一步一步往前走。这真是一种想都想不到的困境,倒也不无乐趣。神父要不是急于赶到目的地,他准会为自己在这金色的网子里穿行而感到悠然自得。突然,他听见了微弱的歌声。他停下脚步——凝神细听。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歌声慢慢地飘过来,显然来自他要去的那个方向。歌声不时地夏然而止,然后又响起来;似乎是受到突然而短暂的干扰,就如提问和回答一样。然后,神父从野芥子花丛中向前张望,只见芥子在摇摆、起伏,听见像是芥子被折断的声音。显然有人在对面像他一样陷入了芬芳的芥子丛中,踏上了这样的小路。歌声越来越近,依然很低,就像薄暮时画眉的啭鸣一样动听;芥子的枝桠摆动得越来越厉害;现在连轻微的脚步声也能听见了。萨尔别德拉如在梦境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的目光直视着前面金色迷蒙的花丛。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耳边传来清晰的歌声,唱的是圣徒弗朗西斯那无可比拟的抒情曲《太阳颂》优美的第二段歌词:

“赞美你,哦,上帝,赞美你缔造的万物,尤其是我们的兄弟,大阳——它照亮了白昼,它的美丽和光辉使我们成为你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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