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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费利佩突然发现亚历山德罗爱上了蕾蒙娜,蕾蒙娜可能也爱亚历山德罗,这时候如果费利佩身强力壮的话,他也许立刻就会妒心发作,敌意萌生。事实是,当他发现他们相爱时,他筋疲力尽,浑身虚弱,一天好多次想到自己肯定命在旦夕了;在费利佩奇来,似乎没有一个男人会像他这样虚弱,他认为自己再也不会健康强壮了。在这种种死亡预兆侵扰他的同时,他时刻想到蕾蒙娜。要是他去了,她会怎么样呢?他知道得十分清楚,那姑娘会心碎的;她不会单独跟他母亲住在一起。费利佩热爱母亲;但他明自母亲对蕾蒙娜的感情。

伴着费利佩的虚弱而来的,是他知觉上的格外清醒,久病在身的人常有这种现象。蕾蒙娜不再使他捉摸不定。他不再问他自己她那么长久、执著地注视他的眼睛是什么意思。他明白了。他看出,作为一个妹妹,这意味着她爱他,向来爱着他,却不会以别的身份爱他。他略觉奇怪的是这不再使他感到痛苦;只是对她产生了一种温柔的、亲切中带有伤感的情怀。他认为,这肯定是因为自己已不久于人世。紧跟着,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她的爱里又注进了一种新的含义。他本人又恢复了他们孩提时代他对她的兄长之爱。直到他俩都成年后他才觉得这种爱有了变化。奇怪的是,当这件事情最终在他心里成为定局时,他竟然觉得那么平静。无疑,他向来认为在这件事上最让他担心和害怕的是他母亲,尽管他并不完全承认;也许蕾蒙娜不幸的出身这个意识也时常作祟;但这一切现在全都过去了。蕾蒙娜是他的妹妹。他是她的哥哥。现在,他眼见危难将临,他该采取什么办法呢?他怎样才能最有效地帮助蕾蒙娜?怎样才能最有效地帮助她和亚历山德罗?早在亚历山德罗心里产生他有可能与蕾蒙娜结合的念头之前,更远在蕾蒙娜考虑亚历山德罗作自己的丈夫之前,费利佩就已花费了好多小时为他们预测、谋划、安排。他平生第一口感到他对母亲可能采取的行动一无所知。他无需思索就知道,只要对蕾蒙娜个人的幸福和利益略表关心,就会感动她。为了幸福,她会毫不迟疑地出走,做一个无家可归的叫化子的妻子。而他母亲不会觉得难受。但蕾蒙娜是奥特格纳夫人的养女,跟奥特格纳姓,一直以养女的身份住在莫雷诺家里。夫人会同意这样的人嫁给一个印第安人吗?

费利佩迟疑不决。他越思索越迟疑不决。他越注视,越发现这个问题必须马上决定。夜长梦多。他设想了一个又一个预防不测的计划,准备应付他母亲,但费利佩生性懒惰,更何况现在又弱不禁风。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住在走廊里格外舒服。蕾蒙娜总是陪着他,他母亲温和多了,不再那么优郁,他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亚历山德罗总是近在身边,随时准备效力——在大田,在家里——他的音乐让人欢乐,他的力量、忠诚令人信赖,有他在身边总是令人愉快。“但愿我母亲能够想到这点,”费利佩思忖着,“让他留在这儿做监工,那是再好没有,可以说是皆大欢喜,这么一来他们就有可能结婚。也许夏季过去前母亲会考虑这事的。”

亚热带美妙、疲乏的夏季在山谷里徘徊。杏树金灿灿,桃树红艳艳,颗大粒圆的葡萄沉甸甸地挂在华盖似的葡萄藤上。花园略呈棕色,玫瑰花已凋谢。但花盆里还开着百合花、香橙花、芙蓉红、麝香石竹、天竺葵,还有麝香——哦,对,麝香总是有的。夫人像中了巫士的符咒似的,嗜麝香成癖,想方设法使麝香树一年四季花开不败;而费利佩从来不承认他讨厌那东西,这就更像是中了巫士的符咒了。但蜜蜂喜欢它,蜂鸟喜欢它——还有蝴蝶。天空里尽是这些东西。盛夏将临,走廊里现在显得更安静了。红雀已归巢,燕雀和金丝雀也已安息;夫人每天都要花上几个小时,不知疲倦地喂养母雀。葡萄藤爬满了棚架,亚历山德罗第一天早晨钉在棚架上为费利佩遮阳的漂亮的毯子再也用不着了。

在这样的地方,今天和明天之间又有什么差异呢?“明天,”费利佩说,“我要跟母亲谈谈,”“明日复明日”,但他始终没有跟母亲谈。

走廊里的这些日子真愉快,有一个人密切地注视着,而费利佩丝毫也不知道。那人就是玛加丽塔。这姑娘在未来去去地忙着家务活的同时,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亚历山德罗,注视着蕾蒙娜。她在等待机会。她要采取什么样的形式报复,她不知道。用不着去策划。一定要顺乎自然,但有一点她毫不怀疑:她报复的时候总会到来,报复的方式总会找到。

她常常看见那群人在走廊里,听亚历山德罗拉小提琴,或听他唱歌,现在亚历山德罗在这个因于里也已非常自在、随便,好像他是这儿的常客似的,每次见到这种情景,玛加丽塔总是气得忍无可忍。

“哦,哦!像家里人一样;真像!”她讥讽道。“一个牧牛人的头竟跟主人家太太小姐在一起消遣,像贵宾一样坐在她们中间,世道真是不同了!等着瞧吧;等着瞧会有什么好结果!”在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这两个人中,玛加丽塔最恨哪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

自从洋蓟地那一幕之后,她没跟亚历山德罗说过一句话,并且尽可能避开他。起先亚历山德罗觉得很遗憾,努力想跟她亲近。当他发现这件事丝毫没有影响蕾蒙娜对他的敬重时,他马上为玛加丽塔难受起来。“一个男人不应该对任何女人粗鲁,”他想;他想起当时他把玛加丽塔推开,把自己的手抽回来,而一开始她抓住他的手时他并没有反对,一想到这儿,他就责怪自己。但玛加丽塔的怒气并没有平息。她心里非常清楚,亚历山德罗的这些友好表示毫无意思,她一点也不希罕。“让他找他的小姐去吧,”她狠狠地说,模仿她偷听到他说“小姐”这两个字时那诚惶诚恐的音调。“她实在喜欢他,但愿这傻子能有眼睛青出来。她早晚会投到他的怀抱里去,只要这种事情能继续下去。‘这样放肆地议论小伙子可不好啊,玛加丽塔!’哈哈,那天我丝毫没想到她为什么那么说!我敢保证她在这儿或在任何地方都再也不会责备我了!诅咒她!除了能把亚历山德罗的头转开去,命令他走他的路,她还留他点什么呢!”

说实在的,玛加丽塔做梦也想不到蕾蒙娜会嫁给亚历山德罗。在玛加丽塔发怒的想象中,她年轻的女主人再怎么喜欢亚历山德罗,充其量也不过是幽会啊,多少带点儿刺激的私通啊等等,就像玛加丽塔本人跟任何一个牧羊人都会于的那样。在她眼光里,任何事情都不是不可能的。但要说到结婚么!恐怕夫人知道了这个念头也不会比玛加丽塔更吃惊。

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之间的事很少能逃过玛加丽塔的眼睛。这姑娘简直像个小妖精——一个小时里,这儿、那儿、到处都有她的身影,那副眼睛,像她母亲经常教她的那样,能把脑袋四周全都看到。眼下,在新的目的、新的情感刺激下,她步履更快,耳更聪、目更明。一天里面几乎每时每刻她都能肯定地知道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在哪里;他俩之间的碰头她几乎全都看见或猜到。

其实在夫人家里,生活这么单调,这一点本来是不足为奇的;不过,玛加丽塔还是为此付出了不少的心血。就连费利佩,占据着走廊这一可以眼观六路的有利位置,再加上与蕾蒙娜的密切关系,自以为家里发生的事大都逃不过他的注意,但是就连他,如果玛加丽塔把一切都告诉他的话,也会大吃一惊的。在最初几天里,蕾蒙娜本人坦率地把大部分情况告诉了他——告诉他,为了迎接萨尔别德拉神父的到来,她采来许多绿蕨装饰教堂,当她准备把绿蕨撒开,浇上水,以防它们枯死的时候,亚历山德罗说:“哦,小姐,它们死了!别再为它们操心了!我愿为你去采新鲜的;”第二天早晨,她发现教堂门旁有一堆绿蕨,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蕨子;很长,像鸵鸟的羽毛,有六到八英尺长;羽毛似的掌叶铁线蕨,金色和银色的蕨子,有她以前所看见的两倍那么大。她把蕨子插进花瓶里,排列在高高的烛架四周,教堂被装饰得很漂亮,好似一个暖房。

又是亚历山德罗,把洋蓟地里上一年没被牛踩倒的果皮全都捡起来,并拿了一个给她,羞怯地问道,她是否觉得这比纸花要漂亮。他说,他的乡亲们用这些东西做花环。它们比任何纸花都漂亮,笔直的纤维像丝绸一样,组成一个个又大又软的圆盘,四周全是尖刺,像级干一样光滑,形似圣徒的光环,那奶油似的颜色逗人喜爱。它们躺在地上,竟然从来没人注意过,真是天大的怪事。蕾蒙娜用它们做了一个大花环戴在圣徒约瑟夫的头上,在圣母子里放了一束;夫人看见了,惊喜地叫了出来,她以为它们一定是用丝绸和级于做的。

亚历山德罗还送给她漂亮的篮子,是帕拉的印第安女人们编出来的,有一只来自北方,来自图莱里;篮子是用艳丽的羽毛跟芦杆一起编织而成——红黄相间,一道道,一圈圈。看上去就象是用五光十色的鸟羽织成。

亚历山德罗又送给她一个漂亮的石碗,黑色的,光洁如缎,是亚历山德罗的朋友从圣卡塔利娜岛弄来给他的。开始的几个星期里,几乎每天都有表现亚历山德罗的周到和善意的新的证物被记载下来。蕾蒙娜也常常重复亚历山德罗对她说的事——他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传教区的往事;圣徒的故事,早先神父们的故事,照亚历山德罗的说法,与其说他们是人,不如说他们更像圣徒——建立第一个传教区的胡尼佩罗神父,他的朋友格雷斯佩神父,亚历山德罗的祖父作为格雷斯佩神父的仆人跟他出过远门,他曾亲眼见过格雷斯佩神父做出的许多奇迹。有一只杯子,神父专门用来装巧克力,作他的早餐——一只漂亮的杯子,放在一只盒子里,这是神父唯一的奢侈品;有一天早晨,杯子打碎了,所有的人都又害怕又难受。“没关系,没关系;”神父说;“我能把它拼起来;”他把两个碎片拿在手里,紧紧地拼在一起,嘴里念念有词,两个碎片又成了一个牢固的整体,整个旅程中神父像平时一样使用它。

但是现在,蕾蒙娜再也不敢主动提到亚历山德罗。有时候费利佩巧妙地问起他,或暗示到他,她也只是简单作答,从不把话茬儿接过去;费利佩还注意到另外一件事:现在她连看都不大看亚历山德罗。当他跟别人说话时,她总是把眼睛盯着地面。要是他跟她说话,她则迅速抬头看他一眼,紧跟着就把眼睛垂下。亚历山德罗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心里很高兴。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他知道,在他们极为难得的个别相处的时刻,她会如何不同地看他的脸。他美滋滋地想,这事儿只有他知道;但他错了。玛加丽塔也知道。她不止一次地看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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