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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我算是过不了安定的日子了小那女人说。亚历山德罗懂点儿英语,她的话他全明白。他竖起耳朵听着。“下一趟车什么时候到?”

“我不知道,”她丈夫吼道。“那该死的山谷滑坡了,堵住了公路。几天里车子到不了。你东西还没弄够?要是你把已经运到的整理一下,你就没时间抱怨东西还没到齐了。”

“可是,约翰,”她答道,“总得等镜衣柜来呀,这样我就可以把东西都塞进去,还得等床架子。现在我似乎什么也不能干。”

“有牢骚你尽管发,我听着呢,”他答道。“反正哪,你们女人也就这么点本事。这儿有一张第一流的生皮条床架。全怪罗赛克那个笨蛋,让那些印第安狗杂种带走了他们全部的东西,否则就能归我们了!”

那女人责备地看着他,但一时没有说话。随后,她双颊涨红,似乎骨梗在喉,非要一吐为快,她叫道,“好啊,他让那些穷光蛋把他们的家具带走,我真要谢谢他呢。我知道,要是他们的床架子留了下来,我在那上面是一刻也睡不着的。这样占据他们的房子真是太糟了!”

“哦,你这该死的蠢婆娘,给我住口!”那男人叫道。他有点儿醉了,这种时候他是最难对付的。她一半胆怯一半恼怒地瞥了他一眼,转向孩子们,喂起那个小宝宝。就在这时另外一个孩子抬起头来,看见了亚历山德罗的头影子,惊叫起来,“外面有个人!那儿,窗子那儿!”

亚历山德罗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屏住了气息。他是不是太冒险了,克制不住再看一眼自己家里的强烈冲动,从而给他和蕾蒙娜带来了危险呢?那半醉的男人可怕地骂了一声,并叫道,“准是一个该死的印第安人。今天我看见有几个在周围盘桓。在赶走他们之前,我们得先崩掉他两三个!”他从壁炉上方的木钉上摘下枪来,提在手里,朝门口走去。

“哦,别开枪,孩子他爸,别!”那女人叫道。“你要是开了枪,他们就会乘我们睡觉时把我们全杀掉!别开枪!”她拽着他的衣袖把他往回拉。

那男人又骂了一声,挣脱开她的手,跨过门槛,站在那儿听着动静,并朝黑暗里张望。亚历山德罗的心跳得就像胸口里有把锤于在敲似的。要不是挂念着蕾蒙娜,他真想朝那人扑去,夺下他的枪,把他杀死。

“我可不相信有人,孩子他爸,”那女人坚持道。“勃德总是疑神疑鬼。我不相信外面有人。进来吧;饭都凉了。”

“好吧,枪我可是照放不误,得让他们知道这枪里是有弹药的,”那凶神说。“要是打中了在周围闲逛的人,他们也不会知道被什么东西伤着了;”他随意地平端起枪,带着醉意用发抖的手放了一枪。子弹呼啸着毫无目标地朝空旷的黑夜里飞去。侧耳倾听片刻,没人叫唤,他打着呃说,“这口便……便宜了他,”进屋吃饭去了。

亚历山德罗久久不敢动弹。他拼命地责骂自己愚蠢,落人这般境地。他忠实的心上人在那荒凉恐怖的墓地里盼着他,他却无端又给她添上一番等待之苦。最后他壮起胆子,匍匐爬行一段,停一下,再爬一段,直到爬出几杆远后,他才敢站起来,撒腿拼命前哈瑟尔店铺跑去。

哈瑟尔店铺是混合型的,只有在南加利福尼亚才能见到:店铺,农场,客栈合为一体,包揽了生活的各个方面。印第安人、牧人、各种各样的旅人,都在哈瑟尔店铺做交易,在哈瑟尔店铺喝酒,在哈瑟尔店铺睡觉。这种店铺,方圆二十英里之内只此一家,在更大的范围内,也是首屈一指。

哈瑟尔决不是个坏人——在他清醒的时候;但这种情况并不如情理中那么时常出现,因此他有时候几乎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在这种时候人人都害怕他——他妻子、孩子、旅客、牧人,所有的人都害怕他。“哈瑟尔早晚会杀人,”他们说,“这只是个时间和场合问题,”看起来这时间正在迅速到来。但是,哈瑟尔放下酒杯时,是个和蔼的、相当守信用的人;而且热情好客,以致许多旅客像被拴在椅子上似的,听他们的店主神聊,直到深更半夜。他是如何从阿尔萨斯到圣迭戈来的呢,他自己是不会详细道来的,在这段奇妙的旅途上,他走了一段又一段、一站又一站;但他现在终于到了最后一站,安营扎寨了。他要把他的尸骨埋在这儿,坦墨库拉。他喜欢这个地区。他喜欢这无拘无束的生活,而且,说也奇怪,他还喜欢印第安人。他在那些认为印第安人一无是处的旅客面前为他们说了许多好话,他常说,“那些印第安人从没让我亏过一块钱。他们什么生意都跟我做。他们中的一些人,高达几百块钱的帐我都愿赊。要是他们这年还不出,来年准还;要是他们死了,他们的亲戚会代他们还债,每次还一点儿,直到全部还清。他们会用麦子顶债,或用一头牛,或用女人们编的篮子或席子;反正总会还的。在还债这一点上,他们比,般的墨西哥人要诚实;我是说像他们一样穷的墨西哥人。”那些旅客们露出一副显然不太相信的样子,只是出于礼貌而听他说。

哈瑟尔的住室是一座又长又矮的砖房,旁边有更矮的厢房,那儿就是旅客的卧室,以及厨房、贮藏室。店铺与住室不相连,那是一座粗糙的板房,一层半楼高,阁楼是一个大寝室,地板上铺满床,但是没有别的房间家具。睡过阁楼的人都是不讲究奢华的个人生活的。这两座房子,加上五六间形状各异的外屋,围成一圈,四周是一道白色有尖锋的低栅栏,给这地方平添一层家庭气氛,尽管忽视了对地面的装饰,仅是一片砂地,或稀稀拉拉地点缀着一些杂草和野草。住室门边的一些瓶瓶罐罐里种着的植物都已焦黄、枯萎。很难说清它们到底是给这地方增添了生机呢还是使它更显得荒芜。但是它们象征着一个女人的手,一种本性,渴望着包围她的一无是处的荒野难以提供的东西。

店铺敞开的大门里射出单调、阴惨的灯光。亚历山德罗小心翼翼地走近小店。店铺里挤满了人,他听见朗朗笑声和谈话声,不敢进去,就溜到屋后,跃过栅栏,走到另一座房子前,打开厨房门,这儿他无所畏惧。哈瑟尔夫人向来只雇印第安佩人。厨房里只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炉灶上所有的水壶、煎盘都在噼噼啪啪和嘶嘶地作响,显然正在为那些在另一座房子里吵吵嚷嚷、高谈阔论的旅客们准备伙食。

亚历山德罗坐在炉火旁,等待着。俄顷,哈瑟尔夫人匆匆回来干活儿。一个印第安人静静地坐在她的炉灶旁,对她来说是司空见惯了。在幽暗的烛光下她没有认出亚历山德罗,因为他向前倾着身子,头埋在手里,坐在那里,所以夫人把他当成了老拉蒙,他常在厨房里转悠,偶尔于些跑跑腿之类的杂活,或任何他干得了的活,以此为生,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快去,拉蒙,”她说,“再拿些木柴来,这些棉花秆太干了,烧起来像朽木似的;今天晚上那么多人要吃饭,我的腿都跑断了;”随后她转身回到桌子旁。开始切起面包来,没有注意到那个默默地起身遵命而去的人多么高大,多么不像拉蒙。不一会儿,亚历山德罗抱来了一大樟木柴,要是换了可怜的老拉蒙,至少得跑三趟,亚历山德罗把木柴扔在炉灶旁,说,“够了吗,哈瑟尔夫人?”她惊叫了一声,刀都掉了。“怎么,谁——”她说;接着,她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喜形于色,继续说,“亚历山德罗!是你吗?哦,刚才在黑暗里我还当你是老拉蒙呢!我以为你在帕长加。”

“帕长加!”这么看来莫雷诺夫人没有派人到哈瑟尔家来搜寻他和蕾蒙娜小姐!亚历山德罗心里几乎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一直担心的迫在眉睫的危险过去了,他们暂时获得了安全;但他不露声色,眼睛都没抬就回答说,“我是到过帕长加。我父亲死了。我把他葬在了那里。”

“哦,亚历山德罗!他死了吗?”好心的女人惊叫起来,走近了亚历山德罗,手搭在他肩上。“我听说他病了。”她停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印第安人被驱逐的时候,她难受极了,这事儿让她病了一场。整整两天她紧闭大门、拉严窗帘,她不想看见那可怕的杨面。她是个不善言词的女人。她是个墨西哥人,可有人说她的血管里也有印第安人的血。这倒也不无可能;现在看上去这可能性更大了,只见她呆愣愣地站在亚历山德罗身旁,手搭在他肩上,两眼悲痛地直盯着他的脸。他的变化多大呀!去年春节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那匀称的身材、敏捷的举止、高雅的谈吐、英俊的脸庞,她至今记忆犹新!

“你整个夏天都在外面,亚历山德罗?”最后她说,转身又干起了活。

“是的,”他说,“在莫雷诺夫人牧场里。”

“这我听说了,”她说。“那是个大牧场,对不?她的儿子长成英俊小伙子了吧?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呢。有一口他赶着一群羊打这儿经过。”

“噢,现在他可是大人了,”亚历山德罗说,又把脸埋进了双手。

“可怜的人儿!他不愿说话,这是很自然的,”哈瑟尔夫人心想。“我还是让他去吧;”她好久没有再说话。

亚历山德罗一声不吭地坐在炉灶旁。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冷漠感慑住了他。最后他困乏地说:“我得走了。我想见一下哈瑟尔先生,可他好像正在店铺里忙。”

“是啊,”她说,“好多旧金山来的人;他们是快要迁到这山谷里来的那个公司的人;来了两天了。哦,亚历山德罗,”她想了一下,接着说,“吉姆保管着你的小提琴;是何塞拿来的。”

“对,我知道,”亚历山德罗答道。“是何塞告诉我的;这是我在这儿歇脚的原因之一。”

“我这就去把琴拿来,”她叫道。

“不,”亚历山德罗嗓音粗哑、缓慢地说。“我不要琴。我想也许哈瑟尔先生愿意把琴买下。我需要钱。那琴不是我的;是我父亲的。比我的好得多。我父亲说可以卖大价钱。那琴可是有些年头了。”

“确实如此,”她答道;“昨天晚上有个客人看了那琴。他很惊讶,吉姆告诉他说琴是从传教区里来的,他不相信。”

“他拉了吗?他愿不愿买下?”亚历山德罗叫道。

“我不知道;我去叫吉姆,”她说,转身奔出去,在另一扇门边停下,朝里看去,叫道,“吉姆!吉姆!”

天哪,吉姆那样几根本没法回答。她只朝他脸上瞥了一眼,就陡然变色,露出厌恶、鄙视的表情。她回到厨房,直言不讳、语带讥讽地说,”吉姆醉了。你今天晚上跟他怎么说也没用。等天亮吧。”

“等天亮!”亚历山德罗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我等不及!”他叫道。“我今天晚上一定得走。”

“干吗,什么事?”哈瑟尔夫人问,颇为惊奇。一瞬间,亚历山德罗打定了主意把一切秘密都告诉她;但仅仅是一瞬间。不;他和蕾蒙娜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明天得赶到圣迭戈,”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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