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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从这天起,亚历山德罗完全变了。希望已在他心里泯灭。莫荣医生事件使这个小小的社会陷入极大的焦虑和沮丧之中,村子里现在常常开会,一开起来就没完没了,而亚历山德罗在任何会上都是一言不发,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不管谁提出什么样的建议,他都是一句话:“没有用。我们无可奈何。”

有一天晚上,散会后,亚历山德罗郁郁地说,“今天吃罢晚饭,明天我们就挨饿。”伊西德罗建议他们两个到洛杉矶去,加斯帕拉神父说政府官员的办公地点就在那里,他们可以在那儿了解所有新的土地法,亚历山德罗不以为然。“我的大哥,关于美国法律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呢?”他说,“他们制定了夺走印第安人土地的法律,我们很久以前就拥有了这些土地,谁都记不清那到底是多少年以前了,这些土地里还埋着我们的祖先——他们要把土地从我们手里夺走,给他们自己,还说什么这是他们的,你知道这些难道还不够吗?你到洛杉矶去,是不是要听他们当面把这话再说一遍,并看着说这话的人哈哈大笑,就像洛杉矶的那个律师一样?我不去!”

伊西德罗一个人去了。加斯帕拉为他写了一封信,让他去找洛杉矶的神父,那位神父陪伊西德罗去了土地管理局,耐心地把他要说的话翻译过去,又同样耐心地把管理局官员们的答复翻译给他。他们并非没有人情味,他们深切地同情这个人,他是两百个克勤克俭、面临被逐出家门危险的人的代表。但是这些官员们都很忙,他们只好简单地、三言两语地把他们要说的话说出来:根据士地法,圣帕斯库拉自然是合众国政府的财产,那里的土地进人了市场,让人申请购买。在这件事上,这些官员既不能说了算,也提不出什么建议。他们的本份只是执行上面的命令。

伊西德罗听懂了这一切的要旨,尽管一些细节他还弄不明白。但他对此行并不后悔;他为他的乡亲们尽了最后的努力。洛杉矶的神父答应他亲自写信给华盛顿,把这件事向那里的头面人物禀报,也许会有拯救他们的办法。伊西德罗似乎不敢相信,在他垂头丧气踏上归途的路上,日夜兼程,反复思索着这件事——他似乎不敢相信,政府会容忍像他们这样的村子被摧毁。他在日落时回到村里;从山谷西端的山脊上往下看去——就像那天早晨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刚到时那样——看见了宽阔的耕地,果园,房屋鳞次栉比的安宁的小村子,他不由地呻吟起来。“要是那些制定法律的人们能够来看看这个村子,他们就绝对不会把我们赶出去了,绝对不会!他们不知道他们干了什么。我肯定他们不知道。”

“我怎么对你说来着?”亚历山德罗叫道,他骑着贝尼托迎上来,猛地一勒缰绳,贝尼托一下子用后脚站立起来。“我怎么对你说来着?在很远的地方,我就从你的脸上看出,你来时跟去时一样,甚至更糟!这两天来我一直盼着你。另外一个美国人跟莫荣医生来到了峡谷;他们在筑栅栏;他们要养家畜。你就会看到,山谷那头的牧场还能有几天归我们所有。下个星期我要把我的家畜全都赶到圣迭戈去。我要把它们卖掉,牛和羊全部卖掉,不管卖个什么价钱。没有用,你会明白的。”

当伊西德罗向他说起踉土地管理局官员会谈的情况,亚历山德罗怒冲冲地打断了他:“我不想再听这些。在我看来,他们的名宇和他们的话就像过眼云烟。我想我快发疯了,伊西德罗,去把你的话说给那些正等着的人听,说给那些相信美国人会说真话的人听吧!”

亚历山德罗说到做到。就在下个星期他把所有的牛和羊赶到了圣迭戈,把它们三钱不值两钱地卖掉了。“聊胜于无么,”他说。“现在它们不会像我父亲在坦墨库拉的牛羊一样由地方司法长官来拍卖了。”他拿着钱,找到加斯帕拉神父。“神父,”他嗓子沙哑地说,“我把我的家畜全都卖了。我不能等着由美国人来替我卖,然后把钱夺走。我没卖到多少钱,但聊胜于无么。至少这一年我们不会挨饿。你能替我保管这钱吗,神父?我不敢带回圣帕斯库拉。圣帕斯库拉会像坦墨库拉一样——也许就在明天。”

神父建议他把钱存进圣迭戈一家银行,亚历山德罗一听就叫了起来:“我还不如把它扔进海里!从今以后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我只信教会。替我保管着吧,神父,我求求你;”他言词恳切,神父不能再推辞了。

“你现在的计划是什么?”神父问道。

“计划!”亚历山德罗重复道——“计划,神父!我干吗要订计划呢?我要住在我的家里,直到美国人来赶我。你见过我们那小屋,神父!”他说这话时嗓音变了。“我有大片的麦田,要是能够再收一茬麦子,那就好了,不过整个山谷里数我的田地最肥沃,美国人一看见准会把它夺走。再见了,神”艾。谢谢你替我保管钱,谢谢你说的那些关于赋莫荣的话。伊西德罗都告诉我了。再见!”他走了,骑着贝尼托一路急驰而去,没等加斯帕拉神父细想,他已不见了踪影。

“我忘了问他的妻子是什么人了。我得查看一下记录,”神父说。他拿下那个旧的登记本,翻到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结婚的那一年。在加斯帕拉神父的教区,结婚登记的人数并不多,查起来不太费事。亚历山德罗的婚姻登记被墨水弄脏了。那天晚上神父太匆忙。“亚历山德罗·阿西斯、麦吉拉·法一再也认不出了。这名字对加斯帕拉神父毫无用处。“显然是个印第安人的名宇,”他自言自语;“可是她在任何方面都比他们高出一筹。我不明白她是从哪儿学来的。”

圣帕斯库拉的冬天悄然逝去。温柔的春雨早早地降下了,这是丰年的预兆。不能尽量多地收进麦子,这实在太遗憾了;圣帕斯库拉所有的人都赶早去开垦新的土地了——只有亚历山德罗没去。

“要是我能收进我的全部庄稼,我将感谢圣徒,”他说。“我绝不再为强盗开垦土地。”但当他的田地全都播下了种子,促进万物生长的雨还在下着,山谷两边的山丘全都比往年早地披上了绿装后,有一天早晨,他对蕾蒙娜说,“我想我得再开出一块麦地。今年准能大丰收。也许在麦收之前我们不会受到打扰。”

“哦,是的,在许多个麦收之前,亲爱的亚历山德罗!”蕾蒙娜欢快地说。“你总是看见黑暗面。”

“事实上只有黑暗面,麦吉拉,”他答道。“我尽力睁大眼睛,看来看去全是黑暗面。你等着瞧吧。过了这个麦收,我们在圣帕斯库拉不会再有麦收了。能收进这茬麦子,我们就够幸运的了。我看见白人骑着马在山谷跑上跑下,有一天我还发现几个该诅咒的家伙把刻着数字的木头竖在我的土地上;我把它们拔起来,烧成了灰。不过这个星期我得再开出一块地;尽管不知什么道理我到现在还反对这个念头。但我得动手干;那块地太远,来回一趟不容易,我晚上再回来。我准备干它一天。”这么说着,他俯身吻了吻孩子,又吻了蕾蒙娜,然后就出门去了。

蕾蒙娜站在门口,看着他给贝尼托和巴巴套上耕犁。他一次也没回头看她;他的脸色看上去心事很重,双手机械地忙碌着。走出离家几杆远后,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想着心事,然后踌躇不决地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但最终还是走了,消失在东边低矮的山麓小丘丛中。蕾蒙娜深深地叹了口气,回屋干活儿去了。但她内心很不安宁。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亚历山德罗变化多大啊!”她想。“看见他这副样子,我真害怕。我得把这事告诉圣母;”她跪在圣母像前,虔诚地做起祷告。过了很久,她才舒了口气,站起来,把孩子的摇篮搬到走廊里,坐在孩子旁边绣起花来。她那飞针走线的本领,是一个不可小看的经济来源,她的精致的绣品常为圣迭戈商人出大价钱买去。

她觉得才坐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太阳,已近中午了;同时她看见亚历山德罗牵着马朝家里走来。她沮丧地想,“家里午饭都没有!他说过中午不回来的!”她跳起来,正准备跑上去迎他,却发现他不是单身一人。他旁边有一个又矮又胖的人;他们正谈得起劲。那是个白人。这预示着什么呢?一会儿他们停了下来。她看见亚历山德罗举起手来,指着房子,然后又指着后面的草棚。他似乎说得很激动;那白人也是这样;他们两个争先恐后地说话。蕾蒙娜怕得发抖。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她什么也听不见,但从他们的手势里猜出了大概。这是怎么回事——亚历山德罗说过的事情发生了吗?他们就要被赶出去——就在今天,在圣母刚刚答应要帮助她、保护她的今天,被赶出去吗?

孩子骚动起来,醒了,哇哇大哭。蕾蒙娜把孩子抱到胸前,拼命哄她,使她安静下来。她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朝亚历山德罗走了几步,亚历山德罗看见她,做了个强制性的手势,要她回去。蕾蒙娜心里很不舒服,回到走廊里,坐下来等他。

俄顷,她看见那个白人数出一叠钱交给亚历山德罗;然后他转身走掉了,亚历山德罗依然站在那儿,像扎了根似的,凝视着手掌心里的钱,贝尼托和巴巴慢慢地从他身边走开,他没注意;最后他像从昏睡中醒来一样,拾起缰绳,慢慢地朝蕾蒙娜走来。她又站起来迎接他;他又做出强制性的手势,要她回去;她又坐下来,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现在蕾蒙娜时常害怕亚历山德罗。每当他脸上出现那副阴郁的神色时,她不知为什么就会感到惶恐。他似乎已不再是她心爱的亚历山德罗了。

他不慌不忙、磨磨蹭蹭地把耕犁从马上卸下来,把马牵进马厩。然后他更加不慌不忙、磨磨蹭蹭地朝家里走去;他一声不吭地从蕾蒙娜身边走过,进了家门。他的两边脸颊上各有一块青斑,在那古铜色的皮肤上透出炙烤的红色。他的眼睛在发光。蕾蒙娜默默地跟他进门,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金币,把它们撒在桌子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比任何哭都难听,这阵大笑立即使她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哦,我的亚历山德罗!我的亚历山德罗!怎么回事?你疯了吗?”

“不,亲爱的麦琪儿!”他叫道,转身面对她,把她和孩子搂在怀里,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口,把她们弄疼了——“不,我没疯;不过我想我马上就要疯了!那是什么钱?这座房子,麦琪儿,还有这些土地的价钱——我们在圣帕斯库拉拥有的一切土地的价钱!明天我们又要出去闯荡了。我要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个美国人不想要的地方!”

这事说起来不用多费口舌。亚历山德罗在地里干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只见几杯路外,有一个人正在卸木料。亚历山德罗在田垄半当中停下来,注视着他。那人也注视着亚历山德罗。须臾,那人走上前来,粗暴地说,“听着!走开,好不好!这是我的土地,我要在这儿造一座房子。”

亚历山德罗回答说,“这土地昨天还是我的。今天怎么就成你的了?”

这段答复的措词或亚历山德罗的口吻和举止,触动了那人的良心或心扉,或代替良心和心扉的不管什么东西,他说,“好吧,伙计,看来你是个讲道理的人;你只管走开,好不好,别找我的麻烦。你要明白,这土地是我的,周围这些土地全是我的;”他伸出手来划了个圆圈;“三百二十英亩,是我和我弟弟的,我们要来这儿定居。上个星期我们拿到了华盛顿签发的地契。一切正常,你最好太太平平地走开,别大惊小怪。你明白吗?”

是啊,亚历山德罗明白。几个月来他一直预料着会发生这样的事。在睡梦中或在醒着的时候,这样的情景时常出现在他脑海里。现在他似乎格外的平静和清醒,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是的,我明白,先生,”他说。“我不惊奇。我知道会有这事,不过我希望发生在麦收以后。我不会找你麻烦,先生,因为我无能为力。如果我有能力的话,我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是那个把我们印第安人的土地全部交给美国人的新法律,我全都了解了。我们帮不了自己。这个法律太残酷了,先生。”他停了下来。

那人神色慌乱、窘迫,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跟一个印第安人打交道,惊讶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当然,我知道这个法律对于像你这样勤劳的、在土地上干出点成绩的人来说,是残酷了点。但你知道这土地上了市场,我是付钱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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