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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我的家里”这几个字像来自别的星球的声音,震动夫人的耳鼓,事实也正如此,这声音来自一个新的世界,费利佩在这个世界里诞生才一个小时。夫人脸红耳赤,她启齿欲言;但不等她说出一句话,卢易戈打转角那儿奔了过来,胡安·卡拄着双拐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速度快得惊人。”费利佩先生!费利佩先生!哦,夫人!”他们叫道。“晚上这儿来了贼!巴巴被偷走了,——巴巴,还有小姐的马鞍。”

夫人脸上露出一丝恶意的微笑,她转向费利佩说,那口吻——那是种什么样的口吻啊!费利佩真想捂住耳朵不听她的话;费利佩永远不会忘记,——“被你说着了,像个夜贼!”

费利佩以前所未有的迅疾、有力的动作向前跨了一步,低声对母亲说,“看在上帝的面上,母亲,别在他们面前提这事!——你说什么,卢易戈?巴巴被偷了?我们得到马厩去看青。吃过早饭我就去;”他转过身去,紧紧地一把抓住他母亲,不容她挣脱,把她拉进屋子里。

她大为惊讶,一声不响地凝视着他。

“噢,母亲,”他说,“你尽可以这样惊讶地看我;我把我的义妹逼上这条路——不管她出生于什么家庭——还算什么男子汉!我今天就动身,把她找回来。”

“你哪天走,我就哪天死在这个家里!”夫人怒不可遏地说。“你尽可以在莫雷诺的家里抚养印第安人,愿养多少养多少,我至少有一块坟地!”她要把心中的怒气发泄出来,但是悲伤使她力不从心;紧接着,她潸然泪下,无可奈何、哆哆嗦嗦地瘫坐在椅子里。现在虚假的面纱已揭去。面子不要了。莫雷诺夫人对她儿子说出这些话时,心都碎了。见此情景,费利佩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他亲吻着母亲那双捂着嘴唇的枯槁、颤抖的手。“母亲啊,”他叫道,“你说这话会让我心碎的!哦,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逼我做一个男子汉不能做的事呢?我愿为你而死,我的母亲;可是我怎能看着我的妹妹做一个荒山野林里无家可归的漂泊者呀?”

“我想那个亚历山德罗自有他所谓的家,”夫人稍微振作了一点,说道。“他们事先没有计划吗?她没在宇条里说他们打算于什么?”

“只是说他们准备先去找萨尔别德拉神父,”他答道。

“啊!”夫人沉思起来。她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想,若真是这样,那倒是上上大吉了。“萨尔别德拉神父会教他们该怎么办。”她说。“他无疑会让他们在圣巴巴拉安顿下来。孩子,你只要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要想把他们带回来是不可能的。你尽可以帮助他们,只是别把他们带回来。”他停了一下。“在我死之前别带他们回来,费利佩!反正我也没几天好活了。”

费利佩前额伏在母亲的膝盖上。她双手温柔多情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费利佩!”她说。“命运太残酷了,在我的最后时刻把你从我手里夺走!”

“母亲!母亲!”他痛苦地叫着。“我是你的,——完全是你的,永远孝顺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呀?”

“我再也不会折磨你了,”她无力地说,声音很虚弱。“我只求你一件事,别让我再听见那个邪恶的、给我们家带来耻辱的姑娘的名字;让这儿的男女老少永远别再提到她的名字。象个夜贼!哦,盗马贼!”

费利佩跳了起来。

“母亲!”他说,“巴巴是蕾蒙娜自己的;它一生下来我就亲自把它送给了蕾蒙娜。”

夫人没有答话。她晕了过去。费利佩又害怕又难受,一边叫唤女仆,一边把母亲背到了床上,她在床上躺了好多日子。她似乎在生与死之间徘徊。费利佩像个情人似的看护她;她那极度悲伤的眼睛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她难得说话,一方面因为体虚,一方面则由于绝望。夫人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她的死将是很艰难的。看来得拖上一段日子。但她已奄奄一息,她心里很清楚。

费利佩不知道。当他看见她又四处走动,脚步比以往慢不了多少,脸上也没发生他曾害怕的那么大的变化,这时,他便想,也许过段日子她会康复的。现在他要去找蕾蒙娜了。他多么希望能在圣巴巴拉找到他们啊;他必须让他们留在那里,不管他找到他们时,他们的处境如何,都随他们去。他再也不去考虑把他们带回家来的可能性了。但他要见见他们;必要的话帮帮他们。只要他不死,就不能让蕾蒙娜有被遗弃的感觉。

一天晚上,他不安地对母亲说,“你现在这样健康,母亲,我想我要出趟门了;我不会走远,——不超过一个星期,”夫人明白了,深深地叹了口气,回答说:“我并不健康;不过我最多也就现在这个样子了。如果你非出门不可,那现在就动身吧。”

夫人的变化多大呀!

“非去不可,母亲,”费利佩说,“要不我绝不会离开你。我今天晚上向你告别,明天日出前动身。”

但翌日凌晨,他脚步一动,他母亲的窗子就打开了,她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一声不吭,看着他。“你一定得走吗,孩子?”最后她说道。

“我一定得走,母亲!”费利佩伸出双臂搂住她,一次又一次地吻她。“最最亲爱的母亲!笑一笑吧!你就不能笑一笑吗?。

“是的,孩子,我不能。再见。圣徒保佑你。再见。”她转过身去,不愿看着他出门。

费利佩骑马上路,他揣着一颗悲伤的心,但他的目的没有动摇。他沿着河边公路一直骑到大海边,然后顺着海岸而行,不时仔细地向人们描述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的模样,问是否有人见到过他们。没人看见过这两个人。

第二天晚上,他来到圣巴巴拉传教区,首先看见的就是德高望重的萨尔别德拉神父坐在走廊里。看见费利佩走近,老人高兴得满脸发光,他颤颤巍巍地迎上前去,两只手都拄着拐杖。“欢迎你,我的孩子!”他说。“全家都好吧?你都看见了,我现在很虚弱;今年秋天我的脚害得我好苦。”

费利佩一听萨尔别德拉神父这番话,立刻就绝望了。要是神父看见过蕾蒙娜,他是不会说这个话的。费利佩几乎没有回答神父的问候,而是叫道:“神父,我是来找蕾蒙娜的。她没在你这儿吗?”

萨尔别德拉神父的脸色就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蕾蒙娜!”他叫道,“来找蕾蒙娜!这个有福的孩子出什么事了?”

这是件难以启口的事;但费利佩还是说了,他已顾不上羞耻。要是他知道萨尔别德拉神父多么了解他母亲的性格,了解她对她周围一切人拥有的几乎无限的力量,那么他该知道,他把这件事情讲出来,反而会好受点。神父为这事情感到遗憾,但他并不像夫人那样认为这是丢人的事。从费利佩的叙述中,神父更清楚地觉察到他母亲对待亚历山德罗是多么苛刻,多么不公平。

“他是个高尚的青年,”萨尔别德拉神父说。“他父亲是最受佩雷神父信任的助手之一。你一定要找到他们,费利佩。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没到我这儿来。也许他们会来的。你找到他们后,代我祝福他们,就说我希望他们到这儿来。我想在我临死前亲自为他们祝福。费利佩,我再也不会离开圣巴巴拉。我大限快到了。”

费利佩迫不及待地要去继续寻找,几乎没听清神父的话。“我不耽搁了,”他说,“不找到她我放不下心来。我今天晚上争取赶到文图拉。”

“找到他们后,你要派人给我送个信来,”神父说。“上帝不让他们受到伤害。我要为他们祈祷,费利佩;”他颤巍巍地走进教堂。

费利佩重新踏上旅途,心中充满疑惑和痛苦。他怎么也猜不出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走的哪条路,是什么事情让他们放弃了去找萨尔别德拉神父的主意。看来现在唯一能找到他们的地方是坦墨库拉;但是就在费利佩离家前几天,他还听坦墨库拉来的人说,山谷里一个印第安人也没有了。但他至少可以在那儿打听到印第安人到哪儿去了。虽然这条线索看来很渺茫,但这是他唯一的线索。费利佩掉转马头,奋力赶路。他自己连一个小时都不舍得休息,也不让马休息;快到坦墨库拉峡谷口时,那匹马快趴下了。在峡谷最陡峭的地段,为了节省马的体力,费利佩跳下马步行起来。他正在一条狭窄的岩石小径上慢慢跋涉,突然看见岩架上露出一颗印第安人的脑袋。他做手势要那人下来。那个印第安人口头向身后的人说话;二十来个人一个一个地站了起来。他们示意费利佩上去。“可怜的家伙!”他想,“他们害怕。”他朝他们大声叫道,他的马太累了,爬不上岩架;如果他们肯下来,他愿给钱,说着他举起一枚金币。他们商量了一下,不一会儿便慢慢地下来,只是不时地停下来,疑惑地看看他。费利佩又举起金币,向他们招呼。他们一看清他的脸,立刻奔了过来。那不是敌人的脸。

他们中只有一个人能说西班牙语。这个人回答了费利佩的第一个问题后,一个听得很仔细的女人听见了亚历山德罗的名字,便走上前来,用印第安语急匆匆地说了起来。

“这个女人见到过亚历山德罗,”那个懂西班牙语的人说。

“在哪里,”费利佩紧张地问。

“两个星期前,在坦墨库拉,”那人说。

“问问她,有没有人跟他在一起,”费利佩说。

“没有,”那女人说,“就他一个人。”

费利佩脸上掠过一丝震动。“一个人!”这是什么意思!他陷入沉思。那女人注视着他:“她肯定只看见他一个人吗;没人跟他在一起?”

“是的。”

“他是不是骑一匹大黑马?”

“不,是一匹白马,”那女人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一匹白色的小马。”

那女人是卡门娜,她那天生忠诚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防备着这个追寻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的人,为他设置障碍。费利佩又陷人沉思。“问问她,是否长时间看到过他;她见到他多长时间。”

“整整一个晚上,”他答道。“他跟她在同一个地方过夜。”

费利佩绝望了。“她知道现在他在哪儿吗?”他问道。

“他要去圣路易斯奥比斯波,到那儿坐船去蒙特里。”

“去干什么?”

“她不知道。”

“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过”

“什么时候?”

“永远不回来!他说他再也不会踏上坦墨库拉一步。”

“她跟他很熟吗?”

“就像是她的亲兄弟。”

费利佩还能问些什么呢?他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呻吟,扔给那个为他充当译员的人一枚金币;又扔了一枚给那个女人。“我很遗憾,”他说。“亚历山德罗是我的朋友,我想见见他;”他骑上马走了,卡门娜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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