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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利佩在蒙特里浪费了一个星期。尽管他早已失去了希望,但还是不愿离开。他觉得他应该留下来,直到过去三年里驶出蒙特里的每一艘船都返回,让他彻底问个明自,他才能罢休。每当他听说有船进港了,他就急急忙忙跑到岸边,仔细打量下船的人。他那悲伤的容貌、迫切寻求的目光,所有的人都看熟了,甚至连小孩都知道,这位脸色苍白的先生是在找一个他找不到的人。女人们可怜他,温和地注视着他,心想,只有失去心上人的男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情。费利佩没有把真情告诉别人,他只是打听,日复一日,向遇到的每一个人打听,打听一个叫亚历山德罗·阿西斯的人。

最后他终于离开了这个梦魇般的地方,又转向了南方。他顺着方济各会神父们常走的路走,加利福尼亚只有这条路能从一个传教区通往另一个传教区。费利佩听萨尔别德拉神父说过,邻近的每个传教区都有印第安人村庄,或依然住在那儿的人家。费利佩心想,凭着亚历山德罗的父亲与圣路易斯雷伊传教区这几十年的关系,这些村子的印第安人总有几个认识亚历山德罗的。他要翻遍每一块石头,找遍每一个印第安人的村庄;问遍每一个印第安人。

他先到了圣胡安鲍蒂斯塔;然后到了索里达,圣安东尼奥,圣米格尔,圣路易斯奥比斯波,圣英内斯;最后到了圣巴巴拉。他路上花去了两个月。在上述的每一个地方,他都找到了印第安人,大多数是可怜的、饿得半死的人。费利佩心里一阵阵疼痛,面对他们的惨状,他臊得满脸滚烫。那旧传教区建筑物的废墟惨不忍睹,而人所遭到的摧残更是令人发指。现在,费利佩终于明自,为什么萨尔别德拉神父心碎了,为什么他母亲对于侵占、掠夺这块曾经属于方济各会的地产的异教徒那么恨之入骨。他不明白教会为什么不向这些强盗们斗争,而是轻易地屈服。在每一个传教区,他都听人讲起一个悲壮的故事:神父们坚守在教区里,直到最后一刻,死在自己的岗位上。在索里达,一位上年纪的印第安人,一边哭泣着,一边带他去看了饿死的萨里亚神父的坟墓。“他把一切都给了我们,直到最后,”老人说。“他像我们一样,躺在地上的生皮条上;一天早上,在做完弥撒前,他向前摔倒在圣坛旁,死了。我们把他下葬时,他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一点肉也没有;他把吃的都给了我们,自己好久没吃东西了。”

费利佩每到一个传教区都打听亚历山德罗的消息,但一无所得。这些北方的印第安人说,他们不认识南方的印第安人。南方部落的印第安人难得到北方来。他们彼此言语不通。费利佩越是打听,思索得越久,就越是怀疑亚历山德罗曾经到过蒙特里。在圣巴巴拉,他待了很久。修道院的修士们衷心地欢迎他。他们已听萨尔别德拉神父说过蕾蒙娜令人伤心的故事,他们像费利佩一样,为找不到她而发愁。他们说,萨尔别德拉为这件事一直伤心到临终;他天天为她祈祷,但他说,他心里没有把握让上帝听见他的祷告。就在他临终前一天,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弗朗西斯神父,他信得过的一个年轻的巴西修士。

这件事对忧心忡忡的费利佩来说,似乎是个凶兆;他端着一颗更沉重的心上路了。他相信蕾蒙娜死了,埋在了没人知道的、读神的地方,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但是他不愿停止搜寻。他往南走去,已经开始碰见认识亚历山德罗的人了;而且还遇到了认识他父亲老巴勃罗的人。但是自从印第安人被赶出坦墨库拉之后,谁也不知道亚历山德罗现在什么地方;坦墨库拉的人现在在哪里,也没人知道。一个印第安人说,他们像“一群鸭子似的”散开了,“就像一群被枪声惊散的鸭子。你再也不会在一个地方看到所有这些鸭子了。这里,那里,圣迭戈的每个地方,到处都有坦墨库拉人。然而,在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有一个坦墨库拉人,先生最好去见见他。他肯定认识亚历山德罗。他住在旧传教馆的一个房间里。神父让他住在那里,照看教堂和神父的房间,另外还向他收一点租金。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神父是个狠心人;他要刮尽究人的最后一块钱。”

费利佩赶到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时已是深夜;但他不见到那个人无法人睡。这是他获得的第一个线索。他找到了那个人,他和他的妻子、孩子住在传教馆角上一个大房间里,房门朝着四方形传教馆的内院。房间又暗又湿,就像一个地窖;大壁炉里燃着一堆问火;旁边堆着一些皮和碎布,上面躺着个女人,显然在生病。砖瓦地面陷了下去,脚踩在上面冰凉冰凉的3靠走廊的墙上千孔百疮,风儿直往里面钻通间里一件家具也没有。“天哪!”费利佩心想,他跨进门去,“我们动会里的神父竟然连这么个破地方也要收房租!”

房间里没有灯光,只有壁炉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火光。“对不起,先生。我没有蜡烛,”那人迎上前来说。“我妻子病了,我们很穷。”

“没关系,”费利佩说,他的手已摸着了钱包。“我只想问你几件事情。别人对我说,你是从坦墨库拉来的。”

“是的、先生,”那人口气很倔地说——然而任何一个坦墨库拉人听见这几个字儿都要感到一阵心疼——“我是从坦墨库拉来。”

“我要找一个住在那儿的人,名叫亚历山德罗·阿闽斯。我想你认识他吧,”费利佩急切地说。

就在这时,闷火里有一块木头烧裂了,爆出一阵短暂的火花;瞬息即逝,紧跟着一切又归于黑暗。但这阵火光正巧照在费利佩的脸上,那人认出了费利佩,不由自主地大吃一惊,幸亏费利佩没有看见他的神情。“哈哈!”那人暗自思忖:“费利佩·莫雷诺先生,你要打听亚历山德罗·阿西斯的消息,可走错人家唆!”

这人是安东尼奥——安东尼奥,曾在莫雷诺牧场里剪过羊毛;安东尼奥,他知道的情况甚至比卡门娜还要多,因为他知道莫雷诺家的漂亮小姐竟然爱上亚历山德罗,并且嫁给了他,这是一个何等样的奇迹;他还知道在她跟他出走的那个晚上,亚历山德罗从马厩里引出一匹漂亮的马儿让蕾蒙娜骑。亚历山德罗曾把这一切都告诉过他——巴巴,骜骛不驯、英俊威武的巴巴,黑得像没有星星的夜色,额上有一颗白星。圣徒啊!但是偷这么一匹额上有颗白星作记号的马,胆于也够大的了;怪不得事情过去都快三年了,费利佩先生还在找他。当然他想找的只是那匹马。哈:安东尼奥可要帮大忙喽!

“是啊,先生,我认识他,”他答道。

“你知道他眼下在哪儿吗?”

“不知道,先生。”

“一个女人告诉我说,他到蒙特里去了。我到那儿去找过他。”

“我也听说他到蒙特里去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地方?”

“坦墨库拉。”

“就他一个人吗?”

“是的,先生。”

“你听说过他结婚了吗?”

“没有,先生。”

“坦墨库拉的大部分人现在什么地方?”

“就像这样,先生,”他痛苦地作了个手势,指着自己的妻子。“我们大多数都成了叫化子。这儿有几个,那儿有几个。有些到下加利福尼亚的格兰德上尉镇去了。”

费利佩令人生厌地东问西问,始终不得要领。他压根儿没想过这个印第安人在骗他。最后,他叹了口气说,“我以为你能帮我找到亚历山德罗。我太失望了。”

“这我毫不怀疑,费利佩·莫雷诺先生,”安东尼奥心想。“对不起,先生,”他说。

费利佩把几块金币慷慨地塞进他手里,说,“这点儿钱你拿着吧。看见你这么穷我很难过。”这时,安东尼奥良心受到了震动。

他吞吞吐吐、声音粗哑地向费利佩道了谢,心里懊悔不迭。费利佩先生一向对他们很好。他们在他家里受到过热情的款待!向他撒谎太丢人了;但是亚历山德罗的事头等重要,这是不可回避的。于是费利佩第二次失去了找到蕾蒙娜的机会。

在坦墨库拉,从哈瑟尔太太那里,费利佩第一次真正得到了亚历山德罗的消息,但起先这只是证实了费利佩的险的预感。亚历山德罗曾到过哈瑟尔太太家里;他一个人,步行;他要一路步行到圣帕斯库拉,那儿他能找到工作。

这位太太说出了真情,显然她是个好人。经过长时间搜肠刮肚的回忆,她终于想起了比较确切的日期,这正好证实了费利佩的担心,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想,那是在蕾蒙娜出走后的一个星期,亚历山德罗这副模样,单身一人、步行,出现在哈瑟尔太太家里。她说,亚历山德罗非常穷困;他打算把小提琴卖掉,她把钱先垫上了;但他们没有把琴卖掉;琴还在他们手里。亚历山德罗死了,这点她毫不怀疑,就像不怀疑地自己活着一样;否则的话,他会回来还她钱的。亚历山德罗是绝无仅有的老实人。莫雷诺先生不这么认为?他是不是发现他向来如此?像亚历山德罗和他父亲那样的印第安人可不多啊。如果这样的人多一点,那对他们的人民就大有种益了。“我对你说,”她说,“如果像亚历山德罗这样的人多一点,光靠圣迭戈的司法行政长官就没法把他们赶出家门了。”

“但是他们怎样才能自救呢,哈瑟尔太太?”费利佩问道。“法律反对他们。我们谁也无法与法律作对。我本人也丢失了一半的地产。”

“嗯,不过说什么他们也不该不进行反抗就走呀!”她说。“‘要是亚历山德罗在那儿就好了!’人家都这么说。”

费利佩请求看看那把琴。“但是这把琴不是他的。他的琴我见过,”他叫道。

“对呀!”她说。“我说过这是他的吗?这是他父亲的。在他们被赶出家门的时候,一个印第安人拿来藏在我们这儿的。他们说,这把琴很古老,要是遇到识货的人,能卖好多钱呢。但是识货的人还没来。不过迟早会来的。我丝毫不担心我们会收不回这把琴钱。要是亚历山德罗还活着,他早就来了。”

费利佩看见哈瑟尔太太这么友好,突然决定把一切都如实告诉她。她乍一听,猛吃一惊,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坐在那儿沉思了好几分钟;然后她跳起来,叫道:“要是他真的带着那个姑娘,那一定藏在什么地方。印第安人不会躲躲藏藏;真要是藏的话,别的印第安人也都会知道。你向他们打听只会是浪费唾沫。他们到死也不会告诉你的。他们就像坟墓一样沉默。他们每一个人都崇拜亚历山德罗。你知道他们认为他会接替巴勃罗管辖他们,他们都为此而骄傲,因为他识文断宇,比他们都见识得多。如果我是你的话,”她继续说,“我决不失望。我要到圣帕斯库拉去。看来那天晚上她一定跟他在一起,成在什么地方,而他则来我家拿钱。我知道当时我极力劝他留下来过夜,而他说他不能留下来。不过,我不知道他到这儿来的时候,她能藏在哪儿。”

哈瑟尔太太一辈子都没碰到过现在这样的难题。但是她的同情心,她对找到亚历山德罗的信心,使费利佩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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