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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赞蒂佩的日子简直大艰难了,水桶那一幕①尤其令人心冷,可怜的女人!她满以为自己的做法会激怒丈夫,哪怕激怒一丁点也好,她肯花气力在桶里装满水,而要弄到特别赃的水,她也许还要走上很长一段路呢。她等丈夫发火,可丈夫竟然那样对待她!事后她很可能坐下来痛哭一番,这可怜的孩子肯定是束手无策了,而且据我们所知,她也没有母亲来听她把丈夫痛骂一顿。
①苏格拉底的妻子一次对他大发雷霆,然后把一桶脏水泼在他的头上,而苏格拉底只是平静地说:“唉,我们在打过雷以后总是盼着下雨。”
她的丈夫是位伟大的哲学家,这有什么意义?在婚姻生活中,伟大的哲学家一文不值。
从前有个非常好的男孩儿想到大海上去,船长问他会干什么,男孩说他会把乘法表倒着背出来,还会把海藻粘在书里,他知道《旧约圣经》中“begat”这个字出现过多少回,他还会背诵“男孩站在燃烧的甲板上”①和温兹华斯的诗《我们是七个》。
①此为赫曼夫的诗《卡萨边卡》里的一句。
“不错——实在好极了。”船长说,“可是,你会搬煤吗?”
你想结婚的时候也是如此,并不需要大才大能,因为它们几乎派不上用场。在婚姻里,头脑的价值要打折扣。不需要头脑,甚至没有人欣赏它,我们的妻子根据她们自己的标准为我们打分,那标准中根本用不着出色的知识。亲爱的读者诸君,你们的聪明才干不会给你们的太太或者情人留下一点印象,半点也留不下。给她个男人,他能够干脆利落地完成任务,而并不想对它做出自己的判断,也不说些诸如此类的该死的废话;给她个男人,可以信赖他能把孩子举起来,可以信赖他晚餐无论何时吃到半凉不热的羊肉都不会拒绝,这就够了。多情女人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丈夫,而不是你们这帮讨厌的科学家和文学家,你们先把整屋子的人气得昏天黑地,再用你们的愚蠢扑灭人家的怒火。
入世与知足
入世,这似乎不属于我这样的人应该思考的那类事情吧?但你知道,事情往往是旁观者清。坐在我临街的凉亭里,吸着心满意足的水烟,嚼着懒散。香甜的忘忧树叶①,我能饶有兴致地观赏生活的公路上旋风似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滚滚而去。
①这是一个出自荷马史诗《奥德赛》的典故,吃了忘忧树叶可使人忘掉故乡和忧悉。
这疯狂的进程永无止息,你日日夜夜都能听见无数急促的脚步声——有的在奔跑,有的在步行,有的步履蹒跚,一瘸一拐,但全都急急忙忙。在这场疯狂的赛跑中,个个争先恐后,人人都竭尽全力,拼命狂奔,都想达到那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成功地平线。
看看这蜂拥前进的人流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出身高贵的和身世卑微的,心地善良的和生性邪恶的,腰缠万贯的和一贫如洗的,兴高采烈的和愁容满面的……个个急不可待,手忙脚乱,你争我抢。强者将弱者搡到一边;精明的偷偷超过愚蠢的;跑在后面的拽着前面人的胳膊;而跑在前面的踢开身后的人。凑近些看,看看这一闪而过的画面吧。这里,一个气喘吁吁的老人;那边,一个逡巡怯懦的少女,被一个阴郁消瘦的主妇驱策着;这里,一个用功的学生在钻研《入世之路》,他盯着书本,踉踉跄跄,却没注意别人早从他身边跑过去了;看这边,一个一脸烦躁的男子,身旁是衣着入时的女人轻轻推着他的胳膊肘;瞧啊,一个男孩儿怀恋地回头遥望,望着那个他再也见不到的阳光灿烂的村庄;看这儿,一个宽肩膀男人步伐坚定从容;而那边,一个面孔瘦长、弯腰屈背的家伙则迈着鬼鬼祟祟的步子,在路上躲躲闪闪地前行;看这儿,一个诡计多端的恶棍小心翼翼,从路左边走到右边,眼睛始终盯着地面,自以为在前进;再看啊,一个面容高贵的青年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从遥远的目标落到脚下的污泥上,正踌躇不决。
此刻,我看见一位漂亮姑娘走过来了。每走一步,她秀丽的脸上就增加一道皱纹;现在走来的是一个满脸愁容的男人;现在,一个满怀希望的少年正在走来……
这群人真是五花八门啊!王子与贫儿、罪犯与圣徒、屠夫、面包师、做烛台的、补锅匠、裁缝、还有农家孩子和水手……全都搅在一起。这是个头戴假发、身穿长袍的律师;还有个戴着印度头巾的犹太老裁缝;这是个穿着红色军装的士兵;这是个殡仪馆雇用的收尸人,头戴飘着黑丝带的帽子,手上是一副磨破的棉手套;这是一个老朽的学者,笨拙地摸索着他的手稿;还有一个浑身洒了香水的戏子,挂着惹眼的海豹皮。这里来了一个巧舌如簧的政客,叫卖着他的万能法案;这里还有个走江湖卖便宜货的商贩,高举着包医百病的假药。这是个面色红润的资本家,那儿有个体格健壮的工人;这儿是个科学家,还有个擦皮鞋的;这儿是个诗人,还有个收水费的;这儿是个内阁部长,那儿是个芭蕾舞演员。这儿是个红鼻子的酒店老板,大吹大擂他的各种好酒;那儿有个节制有度的演说家,每晚收费50镑;这儿有个法官,那儿是个骗子;这儿是个牧师,那儿有个赌徒。这儿是个珠光宝气的公爵夫人,面带微笑,仪态万方;那儿是个骨瘦如柴的客栈老板,对烹调烦得要死;这儿还有个摇头晃脑,趾高气扬的妓女,浓妆艳抹,衣着俗丽。
他们摩肩接踵,拼命赶路,他们尖叫着,咒骂着,祈祷着,欢笑着,歌唱着,并肩向前冲。他们的速度从不放慢,这场赛跑也从不停息。他们在路边没有歇脚,在清凉的泉水旁也不休息,在绿荫下更没有停顿。向前,向前,向前……在炽热、拥挤的人群和尘土里前进……前进,否则,他们就会被别人踩倒,输掉竞赛……前进,怀着忐忑的心思,迈着蹒跚的脚步前进……前进,直到心力衰竭,眼睛昏花,发出一声垂死的呻吟,告诉后面的人们:他们可能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尽管这场赛跑的速度致人死命,路途又坎坷不平,但除了懒汉和傻子,谁能对它无动于衷?正如一个被耽搁的旅人,先是袖手旁观集市上的欢宴,终于抢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跳进旋转的人群。谁能够冷眼旁观这疯狂的骚乱而不被吸引进去呢?例如,我就不行。我承认:对于路旁的凉亭、心满意足的水烟和忘忧树叶的比喻全不恰当。尽管它们听上去非常富于哲理,但我担心,哪怕凉亭外面发生一点儿有意思的事,恐怕我就不会安坐在凉亭里抽水烟了。我想我更像那个爱尔兰人,看见一群人正往一块儿凑,便吩咐自己的小女儿去打听他们是否要打架……“因为,要是打架,爸爸也想去凑个热闹。”
我喜欢这场惨烈的拼搏。我喜欢在一旁观看。我很高兴听见人们参与这样的拼搏……勇敢地、光明正大地为自己杀出一条路,也应该当心被幸运或诡计绊倒。那搏斗激励着萨克逊人的传统斗志,犹如我们小学时代那个“与可怖的恶魔搏斗的骑士”的故事使我们心惊胆战一样。
参加生活的战斗也像与恶魔搏斗。我们的十九世纪也有巨人和龙,他们守护的金匣子,可不像故事书里那么容易得到。你看,阿尔杰农朝祖先的大厅久久地望了最后一眼,抹去眼泪,毅然出发了……三年后他返回家乡时已经成了巨富。这些故事的作者们并没有告诉我们“确切的经过如何”,这实在叫人感到遗憾,因为那肯定非常刺激。
不过,当时一千个小说家里,没有一个给我们讲过他们主人公的真正经历。他们用十几页篇幅徘徊在茶会上,而只用“他变成了我们的商业巨头”或者“他现在成了一位大艺术家,将世界踩在脚下”去总结一个人的一生。天哪,哪怕是吉尔伯特①一首滑稽歌里的真实生活,也比人们写出的一半传记小说里多。他向我们讲述那个在办公室当勤杂工的男孩怎样一步步升到“女王海军统帅”的详细经过②。他为我们解释那位生意冷清的律师如何奋斗,成为了不起的优秀法官,并且“准备由此扩大战果,在婚姻上试试身手”③。人们感兴趣的不是丰功伟绩,而是获得成功的详细经过。
①吉尔伯特(1836—1911),英国戏剧家,曾写过不少轻歌剧脚本,由沙利文(1842-1900)作曲,风靡一时。
②这是轻歌剧《皮纳弗号》的剧情。
③这是轻歌剧《陪审团的裁决》中的剧情及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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