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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一章(1)

    “出了什么事,玛德莱娜?”卡缪索夫人看见她的贴身女仆慌慌张张走进来,便这样间。佣人们在紧急时刻都会表现出这种神态的。
    “夫人,”玛德莱娜回答,“先生刚刚从司法大厦回来。但是,他的脸色是那样激动,神情是那样反常,夫人也许最好去书房看看他。”
    “他说什么了吗?”卡缪索夫人问。
    “没有,夫人。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先生这样的脸色,他简直要犯病了。他面色焦黄,人像是要瘫了,而且……”
    卡缪索夫人没等对方说完,就冲出房间,跑向丈夫的书房。她看见预审法官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两腿向前伸展,头靠在椅背上,双手下垂,面色苍白,目光呆滞,真像马上就要昏倒了。
    “你怎么啦,我的朋友?”年轻的妻子惊慌地问。
    “啊!可怜的阿梅莉,出了一件大事,太让人沮丧了……我到现在还惊惶不安。你想想,总检察长……不,德·赛里奇夫人……哎,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从结尾说起!……”卡缪索夫人说。
    “那好吧!在第一审议厅,波皮诺先生已经在不予起诉的判决书上最后签了字,这一判决是根据我要求释放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报告作出的……总之,一切都已办完,记录员取走了记录,我即将了结这桩案子……就在这时候,法庭庭长进来看了一下判决书:
    “‘您释放的是个死人,’他冷笑着对我说,‘用德·博纳尔先生◎的话说,这个年轻人已经去见自然界法官了。他突然中风而死……’
    ◎博纳尔(一七五四—一八四○),法国政治作家。
    “我喘了一口气,认为是一个偶发事件。
    “‘庭长先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波皮诺先生说,‘那大概是比什格吕式的中风吧……’
    “‘先生们,’庭长神态严肃地说,‘你们都要记住,在任何人面前,都要说年轻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是死于动脉瘤破裂。’
    “我们这些人都面面相觑。
    “‘一些大人物参与了这桩可悲的案件。’庭长说,‘卡缪索先生,尽管您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但是,为了您的利益,但愿德·赛里奇夫人不要由于受到这一打击而一直疯下去!她被送走时,几乎快要死了。我刚才遇见我们的总检察长,他那垂头丧气的神态使我心里很难过。你把这件事办砸了,亲爱的卡缪索先生!’他在我耳边加了一句。
    “亲爱的,从那里出来时,我几乎走不动路了。我两腿颤抖得厉害,不敢上街行走,便到我的办公室休息一会儿。科卡尔正在整理这次倒霉的预审材料。他告诉我有个标致的贵妇人冲进了附属监狱,想救吕西安的命。她爱吕西安爱得发了疯,当她看到吕西安吊死在自费单间的窗棂上,她就昏了过去。咱俩私下说说,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完全是有罪的,我审讯他的方式可能促使他寻了短见。我离开司法大厦后,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我,我简直快要晕倒了。”
    “哎呀,您要释放犯人时,犯人在自己的牢房吊死了,你总不至于因此认为自己是杀人犯啊!……”卡缪索夫人叫起来,“一个预审法官这时的境况,就跟一位他的坐骑被打死了的将军一样!……如此而已。”
    “亲爱的,这种比喻最多只能开个玩笑,可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个案子是‘死人害活人’,吕西安把我们高升的希望带进了棺材里。”
    “真的吗?……”卡缪索夫人说,露出强烈的嘲讽神情。
    “是的,我的前途算是完了。我这一辈子也只能是个塞纳省法院普通法官了。这桩倒霉事件发生前,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预审进展已经很不满意,他对我们庭长说的话已经向我证明,只要德·格朗维尔当总检察长,我永远甭想晋升了!”
    晋升!这是一个可怕的词,这个概念表明今天的法官已经变成了公务员。
    从前,当上法官就意味着立刻有了他该有的一切。三四顶庭长法帽已能满足每个省法院里那些雄心勃勃的人的需要。一个推事的职位,不论在第戎还是在巴黎,就能容纳一个布罗斯◎或者一个莫莱◎这样的人物。取得这样的职位需要一笔财产,坐稳这个职位需要一笔更大的财产。在巴黎,除了法院以外,穿黑袍的人只能追求三个高级职位:总督察,掌玺大臣或大法官。省法院以下的下层中,一个初等法院的司法官员已经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叫他一辈子呆在这一职位上他也很乐意。一八二九年,巴黎王国法院一名推事的全部财产,就是他的薪金收入,将他的职位与一七二九年一名法院推事的职位相比,差别就大了。如今,人们用金钱作为社会地位的万能保障,但倒不像过去那样要求法官拥有大量财产。因此,人们可以看到他们去当议会议员,贵族院议员,他们身兼数职,既是立法官又是司法官,借别的职位提高身价,而不是依靠本职增进名声。
    ◎布罗斯(一七○九—一七七七),法官和作家。第戎法院第一院长。
    ◎莫莱(一五五八—一六一四),法国国王亨利四世时的巴黎总检察长。
    总之,法官渴望自己表现出色,以便获得晋升,就像人们在军队或行政机关里获得晋升一样。
    这种想法如果不损害法官独立精神,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人们却见到这种思想产生大量后果,致使法官在公众舆论前丧失了威望。国家给教士和法官薪俸,使他们成了公职人员,步步高升的欲望推动野心扩张,野心促使对当权者的逢迎。另外,现代平等又将受法院管辖的人与法官列在同等的社会地位上。因此,在人们声称各方面都获得了进步的十九世纪,宗教和司法这两大社会秩序的支柱反而削弱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能晋升了呢?”阿梅莉·卡缪索问。
    她开玩笑似地望着丈夫。这个男人雄心勃勃,她可以像拨弄一件乐器那样拨弄他。她感到有必要给他鼓劲。
    “你干吗要灰心丧气呢?”她继续说,同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对犯人的死毫不在乎,“吕西安的自杀会使他的两个仇敌——德·埃斯帕尔夫人和她的姑子更特莱伯爵夫人感到高兴。德·埃斯帕尔夫人与掌势大臣关系密切,你可以通过她求见这位大人物,告诉他这个案子的内情。如果司法大臣站在你的一边,你对庭长和总检察长还有什么害怕呢?……”
    “可是,还有德·赛里奇先生和夫人呢!……”可怜的法官叫起来,“我再对你说一遍,德·赛里奇夫人疯了!别人说,她是由于我的过错而发疯的!”
    “嘿!如果她真的疯了,她就不能加害于你这个没有判断力的审判官了!”卡缪索夫人笑着大声说,“来吧,你把今天的所有情况都给我讲讲!”
    “天哪!”卡缪索回答,“我听取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的招供,他已经申明这个所谓西班牙教士确实就是雅克·柯兰。就在这时候,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派一名男仆给我送来一封信,请我不要审讯吕西安。可是,事情已经办完了……”
    “哎,你真是没有脑子!”阿梅莉说,“你的那个办事员兼记录,对你来说是完全靠得住的,你当时就可以把吕西安叫回来,巧妙地安抚他一番,然后修改一下审讯记录!”
    “你跟德·赛里奇夫人一样,不把法院当一回事儿!”卡缪索说,他怎么也不能拿自己的职业开玩笑,“德·赛里奇夫人夺走我的审讯记录,扔进火里烧了!”
    “这才是女中豪杰!太高明了!”卡缪索夫人高声叫起来。
    “德·赛里奇夫人对我说,这个年轻人曾经博得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她本人的好感,与其让他跟一名苦役犯坐到重罪法庭的被告席上,她宁可把司法大厦炸毁!……”
    “嘿,卡缪索,”阿梅莉说,她忍不住因自己的优势而徽微一笑,“你的前程妙不可言……”
    “啊!什么,妙不可言?”
    “你尽了职责……”
    “可是,不幸的是,德·格朗维尔先生在马拉凯河滨遇见我,尽管他提出了一些狡猾的意见……”
    “是今天早晨吗?”
    “是今天早晨。”
    “几点钟?”
    “九点钟。”
    “哦,卡缪索!”阿梅莉搓着双手说,“我总是反复对你说,对一切都要留神……天哪,我这拉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车砾石!……可是,卡缪索,你的总检察长在路上等着你,他肯定有话要嘱咐你。”
    “是啊……”
    “而你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你老是那样聋子似的,你一辈子就当这么个没有知觉的预审法官吧!现在呀,你集中精神听我说,”她看到丈夫想要回答,便叫他闭上嘴,继续说,“你认为这案子结束了吗?”阿梅莉间。
    卡缪索望着妻子,显出乡下农民在江湖医生面前的神态。
    “既然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受到了牵连,你就应该把她们两人都当作你的保护人。”阿梅莉接着说,“你看吧,德·埃斯帕尔夫人安排掌玺大臣接见你一次,接见时,你告诉他这案于的隐情,他将以此去逗乐国王,因为所有国王都喜欢了解内幕情景,喜欢知道公众为之目瞪口呆的事件的真正缘由。到这时候,无论是总检察长还是德·赛里奇先生,都不用害怕了……”
    “你这样的女人,真是无价之宝!”法官高声说,重新鼓起了勇气,“不管怎么说,我挖出了雅克·柯兰,我要送他去重罪法庭还帐,我要揭露他的罪行。这样一场官司是预审法官仕途上的一次胜利……”
    “卡缪索,”阿梅莉接着说,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自杀弄得丈夫心力交瘁,现在看到他恢复过来,感到很高兴,“庭长刚才说你把事情办砸了,可是现在,你又走向另一极端……你还在歧途上徘徊,我的朋友!”
    预审法官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妻子。
    “国王和掌玺大臣听到这桩官司内幕时,一定会很高兴,而他们看到自由派律师通过他们的辩护将诸如赛里奇、莫弗里涅斯、格朗利厄家族中这些重要人物,以及所有直接或间接卷入这个案子的人,拖到公众和重罪法庭面前时,会感到很恼火。”
    “他们都卷进去了!……我把他们都给抓住了!”卡缪索高声说。
    法官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就像斯加纳雷尔寻求走出困境时在舞台上踱来踱去一样。
    “听我说,阿梅莉!”他站到妻子面前接着说,“我又想起一个情况,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是鉴于我目前的处境,这件事至关重要。亲爱的,你想象一下,这个雅克·柯兰是个极其阴险狡诈、弄虚作假、诡计多端的家伙……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哦!他……他是什么人?……是监狱里的克伦威尔!……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恶棍,他差点儿把我给骗了!……刑事预审中,一点儿蛛丝蚂迹能引出一大堆线索,你就沿着这些线索,在最神秘莫测的心灵和事实的迷宫中转悠吧!雅克·柯兰看见我翻捡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住处搜来的信件时,他的目光就往那上面溜,想看看那里面有没有别的信札,然后他明显地流露出一种满意的心情。那种强盗估量财宝的眼光,那种犯人心里想着‘我有武器’的姿态,使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只有你们女人,才能跟我们和犯人一样,在一个相互交换的眼色中,演出一整场的戏,从中显露出像保险锁那样复杂的骗人伎俩。你看,一秒钟之内就会产生大量怀疑!这真是令人可怕,眨眼之间就能决定是死是活。‘这家伙手里还有别的信件!’我当时这样想。后来,我忙于案子里的很多琐事,把这件事给忽略了。我当时认为先要让这几个犯人对质,以后再澄清这一情况。可是,雅克·柯兰按照这些歹徒的习惯做法,把这个漂亮小伙子手里最能损人的信件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点,这个美男子的崇拜者又这么多……”
    “你发抖了,卡缪索!你要当王国法院庭长了,比我料想的还要早!……”卡缪索夫人高声说,脸上容光焕发,“嘿!你的行动一定要使所有的人满意,因为案情已经变得这样重要,别人很可能会把这案子从我们手里抢走!……德·埃斯帕尔夫人跟他丈夫打的那场禁治产官司,人家不就从波皮诺手里拿过案子交给你了吗?”为了回答卡缪索做出的一个表示惊讶的动作,她这样说,“总检察长极其关心德·赛里奇先生和夫人的名誉,难道他不会把案子提到王国法院,并指定一名忠于他的推事进行重新预审吗?……”
    “啊,亲爱的,你在哪里学的刑法?”卡缪索高声说,“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我的导师……”
    “这个雅克·柯兰会找到一个自由派律师的,因为,谁给雅克·柯兰辩护,他就给谁钱!怎么,你认为明天早上德·格朗维尔先生会叫这个律师的辩护吓倒吗?……这些贵妇人对她们的危险处境至少与你一样了解,如果不比你更了解的话。她们会把这种危险告诉总检察长。由于这个苦役犯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关系密切,吕西安又是德·格朗利厄小姐的未婚夫、艾丝苔的情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旧情人和德·赛里奇夫人的心上人,所以总检察长已经看到这些家族都快被拖上被告席了。你应该施展策略,博得总检察长的好感,德·赛里奇先生、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以及夏特莱伯爵夫人的感激,通过对格朗利厄家的依靠来进一步获得德·莫弗里涅斯夫人的保护。要叫你的庭长对你大加赞扬。我来负责埃斯帕尔夫人,莫弗里涅斯夫人和格朗利厄夫人这方面的工作。你呢,你明天早上应该会见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先生是个不跟自己妻子一起生活的人。有十来年时光,一个名叫德·贝尔弗伊小姐的人做他的情妇,给他生了几个非婚生子女,是不是?所以,这个司法官员并不是圣人,他是个与别的男人一样的男人,可以引诱他。有些地方他能叫人抓住把柄。要发现他的嗜好,设法奉承他,征求他的意见,让他看到这个案子的危险性。总之,要尽量使你们一起牵连进去,这样,你就能……”
    “不,我应该亲吻你的脚印,”卡缪索打断妻于的话说,一边搂住她的腰肢,拥在自己怀中。“阿梅莉,你救了我!”。
    “从阿朗松到芒特,再从芒特到赛纳省法院,是我一直指引着你。一阿梅莉回答,“好啦,你放心吧!……从现在起五年内,我希望人家会叫我庭长夫人。可是,我的猫咪,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法官的职业与干消防队的不一样,大火不会烧到你的文件上,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所以,在你们的位置上,干出蠢事是不能原谅的……”
    “假西班牙教士和雅克·柯兰是同一个人,但我的地位强大有力,完全能对付他。”法官沉吟良久后说,“一旦这一身份得到证实,法院无论如何要审理此案,这将是既成事实,任何法官、审判官或推事都无法推翻。我要模仿那些把废铜烂铁拴在猫尾巴上的孩子,不管在什么地方审理此案,雅克·柯兰的铁铐声总会叮当作响。”
    “太好了!”阿梅莉说。
    “到那时,总检察长更希望与我而不是与其他人协调一致,只有我才能除去悬在圣日耳曼区心坎上的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是,你知道,要获得这样卓绝的成果,该是多么困难!……刚才,总检察长和我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们商定把雅克·柯兰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接受下来,承认他是托莱多教士会议事司择,承认他是卡洛斯·埃雷拉。我们还商定接受他的外交特使身份,任凭西班牙大使馆将他领回。我是按照这一计划才写了释放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报告,并重新审讯我的犯人,把他们洗刷得清清白白。明天,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比昂雄先生,还有什么别的人,该与这个所谓的托菜多王家教士会议事司锋对质,他们不会认他是雅克·柯兰。雅克·柯兰是十年前在一座平民公寓里当着他们的面被捕的。他们是在那里与雅克·柯兰结识的,他当时化名伏脱冷。”
    一阵沉默。卡缪索夫人在思考。
    “你能肯定这个犯人确是雅克·柯兰吗?”她问。
    “肯定!”法官回答,“总检察长也能肯定。”
    “那好!你设法在司法大厦起哄,但不要让人看出是你在插手,如果这个人还被关在单人牢房,你就立刻去见附属监狱长,要使众人在那里认出这个苦役犯。在专制政体的国家,警察大臣假造反对君主的阴谋,再以挫败阴谋荣立功勋,提高自己身价。你不必模仿孩子,可以模仿这些大臣。你使那三家陷入险境,然后再拯救他们,从中获得荣誉。”
    “啊!真了不起!”卡缪索叫起来,“我简直昏了头,把这一情况都给忘了。将雅克·柯兰安置到自费单间的命令是科卡尔送交附属监狱长戈尔先生的。通过雅克·柯兰的仇敌比比一吕班的安排,已将认识雅克·柯兰的三名罪犯从拉福尔斯监狱移送到附属监狱来了。如果明天上午他到放风院子去,料想会发生可怕的场面……”
    “那是为什么呢?”
    “亲爱的,雅克·柯兰是苦役犯钱财的受托人,钱财数目很大。然而据说,他把这些钱都花了,用来维持已死的吕西安的花天酒地的生活。人家要来跟他算帐。比比-吕班告诉我,这将是一场恶战,看守非干预不可。这样一来,秘密也就暴露了。这件事关系到雅克·柯兰的性命。我明天一早去司法大厦,就能写出证明他的身份的记录了。”
    “啊!要是那些钱财委托人替你把他给干掉了,那时,人家会把你看作一个有能耐的人了!你不要去德·格朗维尔先生家了,你就握着这件了不起的武器到他办公室等他吧!这是一门大炮,炮弹已经上膛,瞄准着宫廷和贵族院的三个最显赫的家族。胆子大一些,向德·格朗维尔先生提议,要他帮你摆脱雅克·柯兰,把他转移到拉福尔斯监狱去,那里的苦狱犯知道怎样干掉背叛他们的家伙。我呢,我去看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她会带我到格朗利厄家去。我也许还会去见德·赛里奇先生。我会到处去煽风点火,这一点你就相信我吧。一定要给我用约定的语言写一封短信,让我知道这个西班牙教士是否被法院认定是雅克·柯兰。你安排一下,下午两点离开司法大厦。我设法给你单独约见掌玺大臣,他也许在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家里。”
    卡缪索以敬佩的姿态直挺挺地站立着,这使敏感的阿梅莉笑起来。
    “好了,来吃晚饭吧,高高兴兴的!”她最后这样说,“你看,我们来巴黎才两年,今年年底前你就能当上推事……然后,我的猫咪,从推事到法院的庭长,就不需要再费什么力气了,最多在某个政治事件上帮个忙。”
    这场私下商议表明,本篇最后一个人物雅克·柯兰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话,都与这几个家族的声誉息息相关——他在这些家庭中,安置了他那已经死去的被保护人。
    吕西安的死亡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闯入附属监狱,这两件事在这部机器的齿轮中造成极大混乱,致使监狱长把解除所谓西班牙教士单独监禁的事压根儿给忘记了。
    在法院历史上,犯人在案件预审过程中死亡的尽管不乏先例,但毕竟十分罕见。看守、记录员和监狱长为此而打破了自己平静的工作秩序。不过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事情并不是这个英俊的青年一下子变成了一具死尸,而是边门第一道栅栏的铁条怎么会被一个上流社会女子纤细的手给掰断了。因此,当总检察长、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刚刚坐上德·赛里奇伯爵的马车,把昏过去的赛里奇夫人送走后,监狱长、记录员和看守们便一边送走监狱医生勒勃伦先生,一边聚集到了边门周围。勒动化医生是应召前来检验吕西安的死亡,并与死者居住地区的“死人医生”就这件事进行协商的。
    巴黎每个区政府都有一位医生负责检验死亡和分析死因,人们称他们为“死人医生”。
    德·格朗维尔先生以其出众的敏锐目光,迅速看了一眼,认为为了保全受牵连的这几个家族的声誉,必须叫死者居住的马拉凯河滨的住宅所属的区政府开具吕西安的死亡证书,并且将他从他原来的寓所送往圣日耳曼草地教堂,在那里举行丧葬仪式。德·格朗维尔先生叫来他的秘书德·夏尔日伯夫先生,就此事向他作了吩咐。吕西安尸体的移送必须在夜间进行。年轻的秘书奉命立即与区政府、教区和殡仪馆进行协调。这样,从外界看,吕西安是获释后死的,而且死在家里,柜车从他家出发,朋友们都是被通知来他家参加悼念仪式的。
    因此,当卡缪索以平静的心态与他雄心勃勃的老婆一起吃饭时,附属监狱的监狱长和监狱医生勒勃伦先生正在边门外面,感叹栅栏铁条的脆弱和钟情女子的巨大力量。
    “真不知道受激情驱动的人,他的神经有多么坚强广医生对戈尔先生说,“力学和数学中没有符号和算式能表示这种力量。嘿,就在昨天,我经历一项实验,它把我吓坏了。那实验证明刚才那个娇小的贵妇人发挥的巨大力量确实是可能的。”
    “给我讲讲吧!”戈尔先生说,“因为我对动物磁气说◎很感兴趣。虽然我不相信,但它确实使我感到惊讶。”
    ◎十八世纪德国医生梅斯麦(一七三四—一八一五)宣布发现所谓“动物磁气”,声称能通过接触或遥控这种气体治疗各种疾病。
    “我们中间有些人相信动物磁气说。”勒勃伦医生接着说,“有个动物磁气医生建议我在自己身上对一种现象做一个实验,他向我描述这种现象,但我并不相信。这是通过一种奇特的神经质发作,证明动物磁气的存在。我受好奇心驱使,想从自己身上看看这种现象,便同意了他的建议。这是事实。如果让医学科学院的院士一个个都来接受这项叫人不得不信的实验,我真想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的老朋友……”
    “这位医生年纪已老,”勒勃伦医生说了一段离题的话,“自梅斯麦以来,他因自己的观点而受到医学院迫害。他七十岁,也许是七十二岁,名叫布瓦尔,如今也是动物磁气说的宗师了。这位善良的老人是我的再生父亲,我的地位是他造就的。年迈而可敬的布瓦尔建议我亲自证实一下,磁气医生发动的神经力量并不是无限的,因为人是受一些特定规律制约的,但是这种力量可以像自然界力量一样发挥作用,自然界力量的绝对成分我们是无法计算的。
    “‘因此’,他对我说,‘一个梦游的女人在清醒状态时用她的手握住你的手,她手腕的力量不会超过很大程度,但是如果她处在被不正确地称为梦游状态时,你会发现她手指的作用就会像钳工用的铁锹一般!’
    “好,先生,我把自己的手腕放入那个女人的手腕中,她没有‘人睡’,布瓦尔不喜欢这个字眼,他把它叫作没有‘隔绝’。老人叫这个女人无限度地全力紧握我的手腕。过一会儿,鲜血快要从我的手指尖喷射出来,我请求她停止。你瞧,我这手腕上的印子三个多月后才会退掉。”
    “见鬼!”戈尔看着一条环状瘀斑说,这瘀斑很像烧伤的痕迹。
    “亲爱的戈尔,”医生接着说,“即使把我的皮肉夹在一个铁环里,再叫钳工用螺母拧紧,也不会感到像这个女人手指掐的金属圈那么厉害,她的手腕简直像硬钢一样。我相信她这样掐下去,会把我的骨头捏碎,会使我的手和手腕分离。这股劲儿,先是不知不觉开始的,然后持续不断地越变越大,最后这只手变成了一架刑具,连绞盘也不会比它更厉害。激情是意志集中到了一点,并使动物力量达到难以估计的量,就像不同种类的电能难以估计一样。人在这样的激情支配下,能够将他的全部生命力集中到某一器官上,用来进攻或抵御……我觉得上面的实验证明了这一点。这位娇小的贵妇人在绝望心情驱使下,把她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到了手腕上了。”
    “要有多大的生命力才能折断一条锻铁啊……”看守长摇着头说。
    “这铁条肯定有毛病!……”戈尔先生说。
    “我呀,”医生接着说,“我可再也不敢给神经力量确定限度了。母亲为了拯救孩子,能镇住狮子,跳入大海,下到连猫都很难站稳的悬崖峭壁上,忍受某些难产的痛苦,也属于这种情形。囚犯和苦役犯为了重新获得自由而进行各种尝试,其奥秘也在这里……人们还不了解生命力有多大。它来自自然力量的本身,我们是从尚未认识的储存系统中汲取这些生命力的!”
    “先生,”监狱长将勒勃伦医生送到附属监狱外层栅栏时,一名看守过来在监狱长耳边轻声说,“二号单独关押的犯人声称自己病了,要求看医生。他还说要死了呢。”看守又加了一句。
    “是吗?”监狱长说。
    “他正喘着气呢!”看守回复了一句。
    “现在五点钟,”医生回答,“我还没吃午饭……不过,反正都是我的事,嘿,那就走吧……”
    “二号单独监禁的犯人正是那个被怀疑为雅克·柯兰的西班牙教士,”戈尔先生对医生说,“就是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的案子所牵连的犯人……”
    “今天早上我看到过他,”医生回答,“卡缪索先生找我来检查这个家伙的健康状况。我们两人私下说说:他的身体非常好,要是去马戏团表演大力士,也许还能发一笔财呢。”
    “他可能也想自杀。”戈尔先生说,“我们两人都去单人牢房走一趟吧,即使仅仅为了把他转移到自费单间去,我也得去。对这个少见的隐姓埋名的家伙,卡缪索先生已经解除了对他的单独监禁……”
    雅克·柯兰在犯人圈里的外号是“鬼上当”,现在,除了他的真名外,不应该再叫他别的名字了。他一辈子犯下那么多罪行,三次越狱,两次被重罪法庭判刑,但是,自从他根据卡缪索先生的命令再次被送进单独监禁牢房以来,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惶惶不安。生命、力量、智慧、苦役犯的激情,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就是这一切的最高体现。他对被视作自己朋友的人,表现出狗一样的眷恋,从这一点看,这个人难道不具有魔鬼般的美吗?从众多方面说,他是该受谴责的,是卑鄙无耻和令人可憎的,但是这种对自己偶像的绝对忠诚使他变得确实引人注目。这部书的篇幅已经很长,但是如果写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生命终止后,不写这个罪恶生命的结局,这部书似乎没有完成,或作了删节。小猎犬已经死了,人们不禁会问:他那可怕的伙伴、那头狮子还会活下去吗?
    在现实生活中,在社会中,这些事情和那些事情,不可避免地互相关联,无此即无彼。江水形成流体平面,浪涛不管怎样汹涌,不管卷得多高,那强大的水柱没有不消失在这整个水面上的。江水迅猛流淌,远比与它一起向前的旋涡卷起的逆浪更加强大有力。同样,人们凝望着江水流去,看到它的模糊形象,这时,你也许希望衡量一下社会权势如何向这个名叫伏脱冷的旋涡施加压力吧?希望看一看这卷起的旋涡走出多远后又被江水所吞没,希望看一看这个确实类同魔鬼,但又通过爱与人类紧密相连的人如何终结他的命运吧?爱,这个崇高的准则,即使在最最腐化堕落的心灵中,也难以泯灭!
    这个无耻的苦役犯,将多少诗人,包括莫尔◎,拜伦勋爵,马图林◎,卡那利(一个魔鬼占据一个天使,天使被吸引到他的地狱里,用天堂里盗来的仙露滋润他),精心创作的诗的含意具体化了。如果人们琢磨透了雅克·柯兰的祆石心肠,就会知道他在七年前就对自己置之度外了。他那高强的本领全部倾注在吕西安身上,他只为吕西安发挥这种本领,他为吕西安的步步发迹,为他的爱情和雄心而感到快乐。对他来说,吕西安是他的有形的灵魂。
    ◎托马斯·莫尔(一七七九—一八五二),爱尔兰诗人。
    ◎马图林(一七八二—一八二四)爱尔兰小说家和戏剧家。
    “鬼上当”通过他的代理人在格朗利厄家里吃饭,溜进贵妇人的小客厅,爱着艾丝苔。总之,他在吕西安身上看到的是一个漂亮、年轻、高尚、将要擢升大使职位的雅克·柯兰。
    “鬼上当”通过精神父爱现象认为德国迷信“心灵相通”是确实存在的。有些女人很相信这一点,她们在生活中真正爱过,感到自己的灵魂已过度到自己所爱男子的灵魂之中,她们是过着这男子的生活,不管这生活是高尚还是下贱,幸福还是痛苦,默默无闻还是出人头地。尽管与自己所爱的人距离遥远,他腿部受伤时,她们也感到腿部疼痛,她们还能感觉到他在与别人决斗。总之,一句话,她们不需要别人告知,就能知道那个人有不忠实的行为。
    雅克·柯兰被送回牢房后,心里想:“他们在审讯那孩子!”
    这个杀起人来跟工人喝酒那样习以为常的家伙,想到这里就浑身战栗。
    “他有没有见到他的那些情妇呢?”他思付着,“我的姑妈是否找到了这些该死的女人呢?这些公爵夫人,这些伯爵夫人是否已经开始行动,有没有阻止住这场审讯呢?……吕西安是否收到了我的指示呢?……如果命运注定他要受审,他怎样才能顶住?可怜的孩子,是我把他推到了这一步!这场混乱都是帕卡尔这个强盗和欧罗巴这个狡猾的女人偷了纽沁根送给艾丝苔的七十五万法朗注册公债造成的。这两个坏东西叫我们在走最后一步时跌了跤。但是他们搞这个恶作剧,一定会付出沉重代价!要是再过一天,吕西安就成为富翁了!他就会娶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为妻了。到那时,我不再有艾丝苔这个负担了。吕西安太爱这个姑娘,而他从来没有爱过这块可以倚靠的木板条克洛蒂尔德……如果能这样,这孩子就完全是我的了!真想不到,现在我们的命运要取决于吕西安在这个卡缪索面前的一个眼神,一阵脸红!卡缪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缺少法官具有的精细和敏感。他向我拿出那些信的时候,我们彼此看过一眼,通过目光互相揣摸了一番,他猜到我能要挟吕西安的那些情妇!……”
    这一内心独白持续了三小时。他是那样焦虑不安,以致他那钢铁般的肌体都有点儿难以忍受了。紧张的情绪使雅克·柯兰的头脑像在燃烧,他感到极度口渴,不知不觉喝光了一个小木桶里的水。单独关押的牢房里的全部用具就是一张木床和两个小木桶。
    “如果他昏了头,他会怎么样呢?这个亲爱的孩子没有泰奥多尔这样坚强!……”他躺在行军床上问自己。这床与警卫队的床相似。
    雅克·柯兰在这紧急时刻想起了泰奥多尔。泰奥多尔是谁呢?
    泰奥多尔·卡尔维是个科西嘉青年。十八岁那年,他犯了十一次谋杀罪。多专用重金买得了某些人对他的保护,才被判了无期徒刑。一八一九年至一八二○年,他是雅克·柯兰的狱友。雅克·柯兰的最后一次越狱是他玩的最漂亮的手段之一(他扮成警察,泰奥多尔·卡尔维扮成苦役犯走在他的身边,他押送苦役犯去见警察分局局长)。这次精彩的越狱发生在罗什福尔港,那里的苦役犯成批死去,人们也盼望这两个危险人物在那里送命。他们两人一起逃出监狱,因逃亡途中发生意外事件不得不各奔东面。泰奥多尔再次被捕,重新进入牢房。雅克·柯兰达到西班牙,改头换面成了卡洛斯·埃雷拉。他又到罗什福尔寻找那个科西嘉人。就在这时,他在夏朗特河边遇见了吕西安。“鬼上当”就是跟这个强盗头子学了意大利语。强盗头子自然为这个新的偶像而当了牺牲品。
    吕西安是个纯洁无瑕的孩子,只有一些小小的过失可以自责。与吕西安一起生活,就像夏日初升的太阳,美好而壮丽。而跟泰奥多尔在一起,雅克·柯兰认为必定会犯一系列罪行,除了上绞刑架,看不到别的结局。
    吕西安的软弱会引起灾祸,单独关押可能使他失去理智。这样的念头在雅克·柯兰的头脑中占据越来越大的比重。想到可能出现祸患,这个不幸的人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从他童年时代到现在,这种现象在他身上还一次没有出现过。
    “我大概发烧了。”他想,“把医生请来,给他一大笔钱,说不定他能帮我与吕西安进行联系。”
    这时候,看守给犯人送来了晚饭。
    “这饭白送了,孩子,我吃不下。请您告诉这个监狱的监狱长先生,给我派医生来。我感到很不舒眼,我想我的最后时刻快到了。”
    看守听到苦役犯一边说,一边发出嘶哑的喉音,便点点头,出去了。雅克·柯兰拼命抓住这一线希望。但是,当他望见医生由监狱长陪同走进牢房时,他看到自己的企图破产了。他伸出手给医生搭脉,冷静地等待着诊视结果。
    “这位先生发烧了。”医生对戈尔先生说,“不过,这种发烧,我们在所有犯人身上都见过。”他又凑近假西班牙人耳边说:“我看呀,这总是某种犯罪行为的证据。”
    总检察长已经将吕西安写给雅克·柯兰的信交给了监狱长,要他转交给雅克·柯兰。监狱长这时候回去取这封信,留下了医生和犯人,由看守监视着。
    “先生,”雅克·柯兰见看守留在门外,监狱长也不知为什么走了,便对医生说,“如果您能将我的五行字捎给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我不惜出三万法朗。”
    “我不想敲诈您的钱财,”勒勃伦医生说,“世界上没有人再能跟他通信息了……”
    “没有人?”雅克·柯兰问,惊得目瞪口呆,“为什么?”
    “他上吊了……”
    印度丛林中的猛虎看到自己的幼崽被人掠走时发出的吼声,也没有雅克·柯兰这时发出的叫喊那样令人恐惧!他像老虎似地用后爪直立起来,向医生射出霹雳打下发出闪电时火一样燃烧的目光,然后沮丧地倒在他的行军床上,叫了一声:“啊!我的儿子!……”
    “可怜的人!”医生大声说,他被这人性的巨大力量所震惊。
    这突然发作之后,便是完全瘫软。“啊,我的儿子!”这句话就像在窃窃私语。
    “这个人,他也要在我们手里寻死吗?”看守问。
    “不,绝对不会!”雅克·柯兰说。他又挺起身子,用暗淡无神的眼睛望着这一幕的两个见证人。“你们搞错了人,你们没有仔细看。在单独关押的牢房里是没法自杀的!你们看,我在这里怎么能上吊?整个巴黎都在担保我这条命!上帝欠了我这条命!”
    看守和医生惊愕得瞠目结舌,尽管很久以来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引起他们的惊奇。
    戈尔先生走进来,手里拿着合西安的那封信。因极度痛苦而颓丧的雅克·柯兰似乎恢复了平静。
    “这是总检查长委托我交给您的一封信,允许您将它拆开。”戈尔先生说。
    “这是吕西安写的……”雅克·柯兰说。
    “是的,先生。”
    “先生,这个年轻人是不是……”
    “他是死了。”监狱长接着说,“不管怎样,如果医生当时在这里就好了,可惜他总是来得太晚……这个年轻人就死在那里,在一个自费单人牢房里……”
    “我能亲眼看看他吗?”雅克·柯兰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能让一位父亲不受拘束地去痛哭一下自己的儿子吗?”
    “如果您愿意,您可以住到他的牢房里,我已经接到命令,要把您安置到一个自费单人牢房去。您的单独监禁已被解除了,先生。”
    犯人毫无生气的冷漠的眼睛从监狱长身上缓慢地移向医生。雅克·柯兰用这个眼神在询问他们,他觉得这是一个什么圈套,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走出这个房间。
    “如果您想看一下遗体,”医生对他说,“那就得抓紧时间,今天夜里就要把它运走了……”
    “先生们,如果你们有孩子的话,”雅克·柯兰说,“你们就会理解我做这样的傻事,我几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对我来说,这个打击比死还严重,但是你们不会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如果你们是父亲,你们也只是从某种形式上做父亲……而我还是母亲呢……我……我疯了,……我觉得自己疯了!”
    过道中那些坚实的门只在监狱长面前才打开。穿过那些过道,就能很快从单独关押的牢房走向自费单间牢房。这两排牢房被一条由两堵大墙组成的地下走廊隔开。大墙支撑着穹顶,穹顶上方的一层便是人称木廊商场的司法大厦长廊。雅克·柯兰由看守架着胳膊,前面有监狱长领路,后边跟着医生,几分钟后便到了陈放吕西安尸体的牢房,人们把吕西安的尸体放在一张床上。
    雅克·柯兰看到这一情景,一下子扑到尸体上,拼命地紧紧抱住吕西安,那疯狂的力量和动作使三位目睹这一场面的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我跟您谈过的那种力量的例证。”医生对监狱长说,“您看!……这个人就要去揉搓这具尸体,可是您不知道,尸体就跟石头一样……”
    “让我留在这里吧!……”雅克·柯兰用奄奄一息的声调说,“我没有多少时间能看到他了,人们就要从我这里把他运走……”
    他没说出“埋葬”这个词。
    “请你们允许我保留我亲爱的孩子的一点什么东西吧!……请您慈悲为怀,先生,亲自为我剪下他的几缕头发吧,”他对勒勃伦医生说,“因为,我下不了手……”
    “这确实是他的儿子!”医生说。
    “您真以为是这样吗?”监狱长以深沉的表情回答,这使医生陷入短暂的沉思。
    监狱长吩咐看守将犯人留在这间牢房里,并叫他在人们把尸体运走前,为这个所谓父亲剪下几缕他儿子的头发。
    五月时光,五点半钟,在附属监狱的牢房里,虽然窗上堵着铁栅栏和铁丝网,仍然能清楚地看出信上的字。雅克·柯兰抓着吕西安的手,一字一句地读起这封可怕的信。
    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一块冰紧紧攥在手心里十分钟。寒冷会飞快地传到生命之源上去。但是,这种可怕的,像毒药般起作用的寒冷所产生的效果,与这样紧紧地握着死人僵硬而冰冷的手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效果,几乎不能类比。这时候,死者向生者述说,说出了丑恶的秘密,它使感情完全破灭。因为,在感情上,变化不就是死亡吗?
    让我们与雅克·柯兰一起重读一遍吕西安的这封信。这临终的字迹对这个人来说仿佛是一杯毒酒。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亲爱的神甫:
    我从您手里得到的全是恩惠,而我却出卖了您。这一并非有意的忘恩负义的举动使我无地自容。当您读到我这几行字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您不会在我身边救助我了。您曾经给了我充分权利,如果我能从中得到好处,就可以把您毁掉,将您像烟蒂一样扔到地上。但是我愚蠢地处置了您。为了摆脱困境,您所收养的。心灵上的儿子,受了预审法官巧妙提问的诱惑,站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要谋害您的人一边,希望让人相信您和一名法国恶棍是同一个人。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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