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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狱中二十年——比尔—杰迪德苦役监(4)

  多亏了它,多亏了他们,我们没有精神崩溃,成为疯子。当我在细致入微地描述舞厅里珠光宝气、锦衣华服、踩着沙皇乐队的鼓点跳华尔兹的英俊军官和伯爵夫人的时候,我们便忘掉了臭虫、脏卫生巾、寒冷、饥饿、肮脏、咸水、伤寒和痢疾。

  疾患与灾害

  我们在狱中经常会罹患疾病,“死”过不知多少次,但我们总是安然无恙地从死神手中逃了出来。我们受到了一位神秘的神灵的保佑,它尽管未能让我们躲过牢狱之灾,但它毕竟让我们侥幸地活了下来。

  有些病是相当厉害的:高烧、感染、莫名的病毒……当然还有一些小病小灾的,比如咽炎、气管炎、头疼、牙疼、痔疮、风湿等。这些虽算不上要命的病,但却也没让人少受罪,因为我们什么药也没有。我们只是用橄榄油来对付各种疾病。

  玛丽亚得了严重的厌食症。她发高烧,出虚汗,整天躺在床上。我不得不每天给她又擦又洗四五次。然后,再用尼多牌小奶粉罐装上阿苏拉烧开的热水,压在她的腹腔神经丛上。这是我们治疗各种焦虑症唯一的秘方。

  我们中,身体最弱的要数米丽阿姆了。她一犯癫痫病,精力耗费殆尽,浑身乏力,只好躺在床上。服了药之后,精神简直是到了崩溃的边缘了。她在床上躺了几乎有8年时间。必须逼着她经常擦洗身子。

  可怜的米丽阿姆的严重的痔疮,经常要犯,严重时每天会流出好多的血。我每天都得用水给她擦洗,免得痔疮感染化脓。我只要一碰到伤处,她会立刻疼得蹦起来。在这种条件下,是不可能去什么卫生间的。另外,她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到了最后,她的身体真的是要垮了。可以说她简直就是命悬一线。没有食物,再加上失血过多,她患上了贫血。但是,她硬撑着。我们没有听见她哼过一声。我央求波洛替她请一位医生来看看,但是,那混蛋却置之不理。她的牙床发白,脸色发灰,指甲也都掉光了。她正在我们的面前慢慢地死去,可我们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病痛折磨着。

  除了病痛而外,我们还得面对一些不速之客,它们身上往往带着传染病菌。大雨倾盆时,数千只的雨蛙会掉到地上来。我们用桶把它们捉住,装上,一次可以抓到几公斤,把它们拿去给阿代拉蒂夫玩。每次大雨过后,阿代拉蒂夫总有很多雨蛙可玩上好一阵子。

  另外,蟑螂肆虐,一个个全都大大的,黑黑的,亮闪闪的。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它们总在到处乱蹿,搅得人心烦。我在黑暗中躺在床上,感觉得到它们在我身上蹿来蹿去,凉冰冰的,长须磨着我的肌肤。

  我们牢房位于一座水塔的下方。即使是夏天,墙壁都在渗水。蚊虫肆虐。天花板上落满了蚊子,一到夜晚,它们便像战斗机似的嗡嗡叫着俯冲下来。我们只好搞起一个打蚊子比赛,每到周末总结算一次,优胜者可获得一只鸡蛋的奖赏。玛丽亚是这种“歼灭战”的冠军得主。

  每当春天来临,燕子便会飞到我们牢房对面的矮墙上做窝。一开始,我们还是挺喜欢它们飞来的,因为这可以使我们在长年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得到一点消遣。我们一直观赏它们足足有两个星期。同一对燕子年年都会飞回来。它们搭巢,交媾,母燕下蛋。

  我们对它们的每一个阶段都要评论一番,特别是在它们交媾期间。它们并不是交媾一次就满足了。整个白天,我们都听见那“啾,啾,啾”的叫声,那是公燕正在干事时发出的呻吟声。

  可是,燕子也给我们带来了跳蚤,咬得我们够戗。它们专咬我们的胳肢窝和大腿根,痒得我们一个劲儿地又抓又挠,连血都挠出来了,又痒又疼。

  几天之后,我们的阴部便肿了起来,肿得非常厉害。我们像往常一样,自我解嘲,还对其他牢房里的人开玩笑地说:

  “这下好了,4个姑娘从今往后都长睾丸了。”

  小家鼠倒是可爱得多。它们个头儿小,跑得快,到处乱钻,夜晚钻出洞来,爬到我们的床上。它们比大老鼠好得多,大老鼠不怕鼠夹和鼠药,到了大旱季节,更是猖狂得不行。我们还抓住其中的一只母鼠,把它养了起来,取名为“贝内旺”,爪子短短的。它后来因为吃得太多,撑死了,与我们正好相反,我们则是饿得要死。

  这些老鼠,我已经说过了,在我们的“粮食仓库”里可是开心了。它们见什么啃啮什么,满地拉屎撒尿。我原有一件粗羊毛的酱紫色长袍,旱季到来时,我便将它挂在门后面的一颗钉子上,某年冬初,我同往年一样想去取下来穿着过冬。可是,我一看,吓了一跳,只剩下领子、前胸和折边的一点边饰了。它们像遇到一切可食之物似的,把它几乎啃了个精光。

  有几个月工夫,牢房里总散发出一股恶臭。我拼命地洗脸洗手擦身,洗涤衣服,四下寻觅,但总也找不到恶臭的原因。妹妹们帮我翻开床垫来找,原来是一只母老鼠带着一窝小老鼠躲在里面,找点热乎气,被我睡觉时不小心全给压死了。于是,我们便将老鼠们的尸体捡出来,那股恶臭简直能把人熏死。

  我还得提一提那些蚂蚱,天一热,它们的歌声便四下里响了起来,悦耳动听。

  还值得一提的是那些蝎子,满地儿爬,始终陪伴着我们。

  在我们所有的不速之客中,老鼠是最让我们头疼和害怕的。每天夜晚,发电机一停止运转,它们便立刻前来拜访我们。我们蜷缩在床上,吓得心里发毛,焦虑不安地在等待着它们的撤退。对它的“亲切问候”,我们真的是不敢恭维。它们成群结队地从洞中蜂拥而出,相互挤着争着地从铁皮门下钻进屋里来,呼啦啦一片,个个奋勇,只只凶恶。它们的奔跑声打破了寂静。它们爬到床上来,但却没有咬我们,只是在我们那吓得瑟缩的身子上奔跑着。

  当看守们安放好捕鼠器时,它们就变得更加地具有攻击性。干旱使它们缺少食物,没有什么可吃的。它们甚至发展到连大白天也跑到我们的牢房里来找吃的。

  有一只肥硕的母老鼠,身后总是跟着两只小老鼠。据说小老鼠身上有跳蚤,带有传播鼠疫的病毒。我想要证实一下。在妹妹们的帮助下,我抓住其中的一只小老鼠,摁在墙根,用一根小棍子扎上去。一时间,成百上千只红红的跳蚤跳得牢房里满处皆是。地上落得满满一层,看得我头皮发麻,心里恶心得想吐。

  我决定主动出击,又向一只老鼠下手,用小棍子追着它打。那老鼠大概是又气又怕,身子突然间胀大了许多,毛全爹起来了,活像只小猛兽,露出门牙来。

  我在给自己打气,心想:

  “不就是一只老鼠嘛!”

  当我正要击中它时,它却一下蹿到了墙角上面去了,居高临下地跳到了我的头上,吓得我一声惨叫。妹妹们连忙上前来想帮我赶跑它,我却一把将它攥住,把它弄死了,但看到它的尸体,我心里又难受起来。我感到自己好像是杀了一个人似的,因为它还剩一口气,还在呻吟,那呻吟声真的在刺痛着我的心。

  渐渐地,老鼠们光顾我们牢房的间隔拉长了,后来,只是一个星期才来一次。可是,我们已经习惯了它们的来访;它们来得少了,我们反倒觉得有点空落落的。后来,我们之间还因为自己怎么这么犯贱而彼此大开玩笑,开心得很。

  我们经常会问米丽阿姆几点钟了。

  她总是回答说:

  “老鼠们一会儿就会来了。”

  幽默

  在塔玛达格特,有一个宪兵队长名叫沙菲克,他的脚一不小心踢着桌子,疼得厉害。他觉得很没面子,脸涨得通红,还学着我们的腔调儿,故作矜持地说:

  “我不小心……”

  还有一个班长,人称“布拉罕班长”,而我们则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卡帕西柯”,因为他的模样很像我们家原来的一个名叫卡帕西柯的厨师。此人走起路来,总是两手插在裤兜里,身子摆动着,下身的那玩意儿在长裤里左右地晃动着。

  有一天,在交谈时,他用指头指着自己的脑袋对我们说道:

  “我呀,这里面装着所有的一切,里面像是电子装置,一切信息都从这里出来。”

  从此,凡是谈到某某人很聪明时,我们彼此就看上一眼,用手指指脑袋,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靠着这些幽默的事情活下去,特别是处于最艰难的时刻。自父亲去世之后,我们彼此之间便常常要幽上一默,嘲讽一下让我们极其痛苦的一切,嘲讽一下别人,当然,首先是嘲讽一下自己,自我解嘲,苦中作乐。我们含沙射影,我们使用只有我们自己能够听明白的暗语。

  这种每时每刻会心的交流使得我们既可避开看守,又能加强彼此间的沟通。

  1977年9月,国王的妹妹内扎公主因车祸去世。我们是从收音机里听到她的死亡的,我们非常爱她,所以她的死让我很悲痛。但是,我们的那种嘲讽一切的思想又占了上风,我们彼此间就说道:

  “如果我们得以走出牢房前去参加守灵的话,我们将混在塔尔巴中间……”

  对于这些丧礼“雇佣军”来说,守灵是个很好的机会,他们可以在苦主家(都是有钱人家或有头有脸的人家)趁势大快朵颐,美美地吃上几顿。我们就在设想,如此一来,我们穿上塔尔巴应该穿的丧服,没人认得出来,就可以把所有能弄到的食物全都藏在我们的长袍子里,带回牢房里来慢慢享用。

  为了逗乐,我们还互相取了绰号,时不时要喊一下绰号,以示嘲弄。

  与世隔绝的二十年

  多亏了我们的那台收音机,我们可以获知外面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拉乌夫白天都在听收音机,然后他把听到的世界新闻告诉我们。他一说就是好几个小时。有了“电话装置”,我们可以收听到他“广播”的文学频道、摩洛哥和法国的政治新闻。我们还可以收听到法国国际台、法国国内台、欧洲一台的新闻。

  我甚至可以听到著名的笑星、谐星、歌星的节目。我们没有他们的照片,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我们就根据他们的声音,来想象他们的模样。他们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唯一的同伴。他们给了我们许多,我们欠他们很多。

  是他们帮助我们存活了下来。多亏了他们,我们才得以与社会维持着一种联系,如同海难中落水之人爬到了一座小岛上。

  有一天晚上,米歇尔·若贝尔做客广播电台,谈及摩洛哥的问题,著名主持人贡扎格向他提了一些有关柏柏尔人的问题。我嘴里发干,心在跳,屏住气在听。我知道我们家会被提到。

  “米歇尔·若贝尔先生,大漠中这个自豪的民族的象征是不是乌夫基尔将军呀?”贡扎格向嘉宾提问道。

  这位法国部长说了一声“是的”,然后很快就转换了话题。可是,在我那漆黑漆黑的牢房里,我的心里充满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欢乐。我听见我家的姓氏了。我还存在着。我们全都还存在着。我们有一天会东山再起的。

  我们与外部世界隔着一堵厚厚的墙。看守们什么都不让我们知晓,甚至在给我们送来食物后,也要急急忙忙地把包裹肉类或蔬菜的报纸撕成碎片,使我们无法知道日期,也无法知道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

  尽管看守们如此地小心谨慎,但是,阿苏拉和阿利玛总能时不时地偷到一小块被撕碎的报纸。拉乌夫从这些破报纸中留下了半张撕坏的,上面有一幅照片让他视若珍宝,浮想联翩,那是一位半裸的美丽绝伦的金发女郎的照片。他把这幅照片与收音机、话筒等精心地藏在一起。这些成了他的“圣经”,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我们常拿他开心,老要问他他“亲爱的未婚妻”的情况……后来,通过同样的渠道,拉乌夫又弄到半张撕毁的报纸,上面也有一幅照片,不过却是一位蓄着胡子的肥胖的男人。为了报复我们,他就说那是我和妈妈的情人,转而开始嘲笑起我们来。

  还有一次,我得到一幅朗斯足球队的一位球员的小照片,他肌肉发达,身体健壮,我欣赏得不得了。

  我们全都非常喜欢足球,而我则是头一号的足球迷。世界杯赛时,我们不得不把嘴巴用布塞上,免得叫出声来,特别是有法国队参赛的时候。

  我至今仍记得,1982年,法国与德国的一场著名的比赛,当时法国队在最后以点球决胜负中败北,我们真的是先提心吊胆后沮丧绝望。妈妈用破布缝制了一只“足球”,让阿代拉蒂夫在牢房里对着墙踢,锻炼身体。我们还给他讲解足球规则,随后他也成了一个小足球迷了。

  通过收听收音机,我了解了女权主义、性解放。我如果是自由人而非囚徒的话,我是会追随这些女权主义者的,肯定是会与她们并肩战斗的。我被伯诺亚特和弗洛拉·格鲁尔迷住,我被米莉艾尔·塞尔夫迷住,我被蕾吉娜·德弗尔热同她所写的《蓝色自行车》迷住,我甚至有点嫉妒她因这部小说而一举成名:可我,却只能拼命地回忆自己的过去,用我的方法完成自己的文学心愿。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到收音机也成了我痛苦的根源。当一部新的影片上演时,我心里总是在想,我本来也可以在这部片子里扮演一个角色的。当罗伯尔·奥桑组团排剧的时候,我整夜整夜地梦想着能够参加。

  当我听到记者在介绍科技进步、创造发明、彩电、录音机、录像机、计算机、协和式飞机或子弹头列车的时候,我恨不得要把收音机给砸掉,因为这些消息正好刺到我的痛处,使我倍感落伍,跟不上时代的脚步,真的有点痛不欲生。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与世隔绝了,与一切隔绝了。

  我们彼此之间只好互相宽慰,幻想着等我们出去之后,我们的星球将是最美好的世界,这个世界将是为我们这些喜欢坐着或躺着的人所创造的。我们将可以通过遥控来做早餐、晚餐,来完成一切日常的生活起居。我们这么畅谈着,幻想着,这是我们最高兴最快乐的胡思乱想的时刻。

  可是,等广播一结束,幻想也就随之停止,我们又回到了黑漆漆的牢房之中,什么都没有改变。

  黑夜

  我们无事可做,只有靠思考再思考、询问再询问来生活。白日里,我们的头脑全都处于工作状态。夜晚,情况则更糟,往日的生活蜂拥进入我的脑海之中。我的现在只是个虚无,而我的未来又并不存在。

  当妹妹们终于睡着了之后,我往往会从床上下来,面对那个小窗洞看着一角天空。我在痛斥真主。我总要问我妈妈,世界上存在着这么多的莫名其妙的丑恶,她怎么还能相信真主呢?我不仅仅是在考虑我们自身,我被纳粹德国大肆屠杀犹太人的残忍所惊骇。

  “如果真的有真主的话,”我问妈妈道,“那他怎么会容忍这样的大屠杀呢?

  我只有在想要谴责真主,向真主说我反对他时,才会想到真主的存在。不过,我有时也禁不住会屈服。我曾因为一句亵渎的话语而非常恐惧,害怕受到惩罚,于是,我便向真主祷告说:“我错了,我收回我的那句话,我悔过自新,重新做人。不过,我得实话实说,我等着你显灵,向我明示。”

  说完之后,我便凝望着那一角天空。但并无什么真主显灵的迹象。夜黑漆漆的,如同我们的生命,如同我们的思想,一片漆黑。

  我总是在焦急地等待着黑夜的到来,好给我带来安宁平静。白天,我戴着面具,我是坚强的、有权威的玛丽卡,是给予他人力量的玛丽卡。一到黄昏日暮,我便开始剥去我的伪装。我终于感到自己与其他人一样了:在睡梦中,我们大家都一个样,没有任何的伪装,无谁强谁弱之分。

  不过,我脑子里仍然是纷纷扰扰的,心绪怎么也难以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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