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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

  “他今天一天都这样吗?”

  “是的。”

  “几小时前你就该打电话了。”

  “但他看起来只是很累,这不正常吗?”

  “他连话都不会说了,你觉得正常吗?”

  照着她的吩咐,莉莉亚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问什么,尽量不去理会理疗师那凶巴巴的口气。这一天——她的生日这一天——又要在医院走廊里度过了。而且,要是阿尔尼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会责怪她。他们会认为她不负责任,明知道情况不对还什么也不做。她甚至不愿去想阿珰会对这种情况有何反应。这下阿珰终于找到一个理由,可以一辈子都不用再见莉莉亚了。实际上,她也没怎么来过,过去的五个月里她只来探望过父亲三次,最后总是把所有人埋怨一遍,唯独不说她自己。每天扶阿尔尼去五次洗手间的人不是她。为阿尔尼擦洗因服药而发臭的身体,为他做饭,照顾他所有需求,每天面对他乖戾脾气的,也都不是她。如果莉莉亚在自己生日这一天都不能有些属于自己的时间,那什么时候还能有?她在心里列出了所有要对女儿说的话,仿佛已经发生了什么,她们俩现在就对峙起来了。如果不是塔米亚的说话声,她还会继续想着这份独白,但理疗师喊她过去帮忙。似乎阿尔尼在深度沉睡中并没意识到自己要去厕所,所以尿床了。她们要在救护车来到前给他擦洗干净,换上衣服。莉莉亚从楼上拿来干净的内衣和外衣,在塔米亚的帮助下给阿尔尼换了衣服。阿尔尼尽量睁开眼睛,好不让两个女人那么费劲,但睡意比他的意志要强大得多。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东西都要沉重,包括他所遭遇的这份尴尬。她们吃力地把他拖起来,让他坐在扶手椅上。还没等莉莉亚来得及换床单,她们便听到了救护人员到来的声音。离开房间去开门之前,莉莉亚转身对塔米亚说:“今天是我生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话。没等对方回答,她径直去了前门处。

  医生对莉莉亚说,阿尔尼的大脑里又有几处栓塞,这便是他一整天都在睡觉的原因。虽然莉莉亚想听明白医生的话,但对她来说那只是一串陌生的英文单词,除此以外别无其他。阿尔尼大脑里的某些部分转变成了睡眠模式。他们无法确定血栓的位置。他可能会很快恢复正常,也可能不会,而且在过去五个月里他出现了三处血栓,因此他们预计往后还会有。他们也不知道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但血栓一定会影响他的生命,这取决于血栓的大小、严重性和部位。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他们没有理由把他留在医院,因为毕竟也做不了什么。他们只是开了些剂量更大的血液稀释剂。

  莉莉亚不知道该怎么把阿尔尼带回家。护士会把他放到轮椅上,把他推出医院,但之后他们就要靠自己了。莉莉亚不知道该怎么把他放到出租车上,再把他从出租车里弄出来,扶他到屋里,最后把他放到床上。她曾想给房客打电话,但还是决定不那么做。她不想把他们吓走,或是把疾病带到他们的生活里。她去门口的信息台,问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如果她多付一点钱,或许他们会同意帮忙的。她拨打了号码,想要跟第一个接电话的人解释下她的需要。不幸的是,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英语不太好,也不打算为此做什么。相反,操着一口浓重巴基斯坦口音的他不停地向莉莉亚说着一些没用的建议。如果病人昏迷不醒,那他就不该出院,那个人说,为什么她还要把他带出医院呢?不,出租车公司没人愿意承担送病人的责任。要是出了意外得让病人下车,打个比方,上帝保佑,那他们一定会遭起诉的,对不对?莉莉亚火冒三丈地挂上了电话,无法理解怎么连法律程序都出来了。一个人在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怎么还会觉得那么孤独?她仍记得以前在菲律宾,人们都会互相帮助,谁也不会担心遭起诉什么的。又一次,她回忆起当初为什么要来美国。既然已经意识到她不会在此实现任何梦想,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没必要再给另一家出租车公司打电话了。她知道回答也会一样。她朝手里的电话怨恨地看了一两分钟,最终拨了阿江的电话。儿子听上去很不情愿,仿佛并不愿意接这个电话。

  “一切都还好吗,莉莉亚?”

  “不,我们在医院里。阿尔尼大脑又出现了新血栓。他表面看上去没什么事,但总是一副无法睡醒的样子。他们仍不想让他住院,说也做不了什么。现在我一个人没法带他回家。”

  “你叫出租了吗?要是多给点小费,他们或许愿意帮忙的。”

  莉莉亚的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她不知道究竟哪个更悲哀:是不得不给连她生日都记不得的儿子打电话,向他求助,还是儿子对他们避而不及?

  莉莉亚曾不止一次审视自己的内心,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过愧对两个孩子的事,或者自己是否曾考虑过要做那些事。答案永远都是“没有”。收养阿江和阿珰,纯粹是因为她想这么做,她想给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的生活带来些许不同。在她心中从来都只有善意,从没想过要获得政府的资助或任何其他利益。要是曾怀疑自己有过恶意,她也不会那么痛心,只会说一句“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咽”。然而,即便是在最艰难最失意的时刻,她仍问心无愧。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忍受那两个孩子的侮辱和仇恨。挽救一个人的性命就意味着要无条件地保护他一辈子吗?无论发生了什么,她要永远对他们负责吗?她两腿抖得厉害,挣扎着在医院门口站起来。各种情感一下子涌进她心里,压迫着通往心脏的每一条血管。她感到喘不上气来。电话那头,那个被她称为儿子的陌生人一直等着,不发一语,似乎是在享受着空气里弥漫的每一分紧张。最后,莉莉亚鼓起所有勇气,开口说:

  “告诉你,阿江。你别管了,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了,也不希望你再打给我。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把这话告诉你妹妹。”

  随后她挂上了电话。明天她就给律师打电话,早上一起来就打。她要把他们俩从自己的遗嘱里除名。生活里的这一部分,是时候告一段落了。现在至少她能控制生活里的一样东西了。她不会再让那两个人在她头脑里逗留,让她夜里无法入睡或者一天天地向她发泄毒液般的怨恨。就像以前人们经常用放毒血的办法祛除身体疾病一样,她现在就要伸开胳膊,把自己的毒血放出来。

  一天下来,在塔米亚的帮助下,等他们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了。她不否认,自己也曾希望房客们会在厨房里围坐在一个点满蜡烛的蛋糕边等她。她不想否认,看到房间里灯没亮那刻,她本以为他们会在她进门时一起喊“生日快乐”。直到走进厨房前,她仍没放弃希望。然而,房子里漆黑一片是因为没有人在。操作台上、冰箱里,都没有那样一个蛋糕。无论她等多久,这一天也不会有什么好转。塔米亚连“生日快乐”也没说,在拿到帮莉莉亚带阿尔尼回家的钱后就走了,仿佛她一天只能帮那么一次忙。事实上,她们一周好几天都在厨房里一起喝咖啡、吃布朗尼,莉莉亚以为两人关系应该很近了。她本以为她们可以成为朋友。在看着塔米亚离开有一会儿后,她回到厨房,看到早上留在那里的舒芙蕾蛋糕。它一直在那里等她回家。她走到储藏室,打开一个橱柜门,找出多年前放在那里的蜡烛。它们看起来就像当初放进去那样新。她拿了一支回到厨房,插在舒芙蕾塌下去的中央,点燃。她闭上眼睛,紧紧地贴着操作台,许了个愿,然后吹灭了蜡烛。把蛋糕吃完后,她在一大张纸上记下冰箱里所有的食物,像往常一样把纸留在同一个地方,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直到第二天——她第六十三个年头的第二天,她才会记起阿尔尼的脏床单。

  马克把出血的手指伸到冷水下,放了一会儿。自从做饭以来,他的双手几乎变了形,不是一周切到两三次手指,就是被平底锅里的油烫着。他开始意识到戴围裙有多么重要,而穿袖子肥大的套头毛衣根本没法干活。起先他以为一周擦一次炉灶就可以了,但很快发现那样很难擦去上面的油渍,所以他开始每天刷完碗后就打扫。

  确定手指不再出血后,他关上水龙头,从桌子上的篮子里拿出一个创可贴,贴在新伤口上。他边回去做饭,边听着电视里的声音。现在每晚他从画廊里回来得早了。他需要时间去买食物,然后把买来的东西做熟。像从前一样,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厨房度过的。只是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安排,和他与克拉拉的那些日常安排不一样。他继续将西红柿切成方块,这次对手里的活儿更注意了些。On a Tout Essayé 18节目里,有六个人在谈论新书、新唱片和新电影,他们每天都会谈这些。这时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去关注过什么。总是克拉拉告诉他一些新事物。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只接触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烹饪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没有强制,也没有窒息。他高高兴兴地在这种新生活里换了一个人。现在他会想想那些新出道的歌手。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能听出一些新歌,甚至还能跟着一起吹口哨。只是近几个月来他才开始思考自己以前是个怎样的丈夫。自己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克拉拉会怎么想?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因为她可能不怎么在意,但是她有没有期望过丈夫是另外一种人?

  他差点又切到了手,好在及时停住了。这应该是常有的事,因为刀实在太锋利了。终有一天它会变钝的,那时他就不会总是切到自己的肉了。他把切好的西红柿添到炒好的洋葱和蒜末上,然后把它们拌匀。现在该处理蘑菇、西葫芦、茄子和辣椒了。他朝身边打开的那页书看了一眼,想知道该怎么切。这些菜要切成小方块,很小的方块。看到需要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长时,他便先关上了煤气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他无论如何也切不完。也许有人可以,但是他不行。今天的这道“素什锦”来自南方。最初它是用一些剩下的蔬菜做的,尤其是在夏天,人们常做。这道菜没什么特别之处,里面动词的意思就是“混合在一起”。然而这道菜近来非常流行,尤其是在那部叫《美食总动员》的动画电影风靡全世界之后。

  马克记得,在他小时候,蘑菇还不是那么常见。人们总会对蘑菇是不是有毒提出这样那样的疑问。收音机里总是有这方面的广播,市政大厅的墙上也贴着毒蘑菇的名字和照片。即便是这样,马克每次看到盘子里的蘑菇时还是很害怕,不知道吃的时候会不会被毒死。他妈妈明白他担心什么,总会告诉他蘑菇是在哪里买的,以及他需要知道的一切。不过现在没人再想这些了。和其他事物一样,现在蘑菇也标准化了。

  切完所有食材后,他看到炖锅里的其他菜并没有烧煳,于是真心为自己感到自豪起来。似乎他应该可以不出任何意外地把这类食物做好了。当然,切到手不算。除了烫伤和刀伤以外,烟雾警报器也响过。他怎么能料到油这么快就煳了?每天他都在学新东西。他试着按照食谱边把所有食材都混搅起来,边留意着别搅到锅外。书上说,过一两分钟茄子会自然出水,其他蔬菜会吸收这些水分。他继续搅拌,注意不把已经变软的西葫芦搅碎。他一边这么做着,一边听着电视里播放的歌曲,回忆着小时候的时光。

  克拉拉去世之前,他很少想到小时候。或许是因为那段时光一直都没有结束。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会无意识地在最奇怪的时刻想起父母。他记得他们吃晚饭的圆桌,全家一起坐的沙发以及在塞纳河边的书摊上经常买的漫画书。他不明白以前自己为何不怎么想念父母,也不怎么回忆那些日子,虽然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但是现在,他在厨房里听着那首歌,一面尽量不把西葫芦弄碎,一面想念着他们。他想念所有的人与事。他在学着如何想念。食物的热气扑面而来,动听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就在他确信自己终于可以重新来过时,泪水夺眶而出。又一次,他以为自己会承受不来,会无法继续生活。对着厨房凝结着水气的玻璃,他毫不犹豫地自言自语起来:“我永远无法忘记克拉拉。我永远好不了。永远不会再快乐了。”

  那天晚上他还第一次试做了舒芙蕾蛋糕。他知道要过好一会儿才能睡着。这些日子他无法停止回忆过去,那样的夜晚根本无法入睡。自从买了甜点书后,他就想尝试做巧克力味儿的舒芙蕾蛋糕。他找到那一页食谱,再次看了一遍。他拿出所有的配料,把它们都放到桌子上。大略一看,舒芙蕾的做法比其他很多甜点都容易。那它怎么就成了最难做的一种了呢?要有几个月他才能了解其中的缘由。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会边做着其他家常菜,边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做着巧克力舒芙蕾。每次舒芙蕾塌下去,他心里都会感觉空落落的,但是他不会放弃。正像经历过所发生的一切,他仍然继续生活着一样。那些日子里,马克做饭到深夜时,锅碗瓢盆的丁零当啷声在他周围响起,同栋楼上的住户也会忍不住朝他这儿扫一眼。他们无法忽略从他的窗户里传出的声音,因为他总会开着窗户通风。透过打开的窗帘,他们见证了他如何慢慢学会戴围裙,如何一边做饭一边伴歌起舞,如何在翻炒的时候会流泪,如何因为盐罐坏了撒出太多盐而生气。他们见证了这个寡言少语的男人,在妻子的影子里生活了那么久后,又如何为自己建立起了新生活。男人们想,是时候让马克带个新女人回公寓了;而女人们则紧张地来到窗户下,担心看到个陌生女人站在那儿。他们总以为克拉拉是个幸运的女人,但从来没料到,即便在她死后,她还是最幸运的那个。有哪个男人会如此优雅地悼念一个女人?有哪个男人会流那么多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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