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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5)

  至于欧瑜的航班究竟出了什么事,直到当天晚上电视摄像组到达机场,开始跟拍仍在空中盘旋的TK4航班时,才真相大白。菲尔达坐在电视机前的扶手椅里,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儿乘坐的那架飞机,一只手紧捂住嘴,脸颊上淌满了眼泪。丈夫迅速稳定住了她的血压,但她看上去仍相当憔悴。希南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刚才又私下吞了片药,竭力保持着镇静。奈斯比太太在她的房间里听着电视里的新闻。杰姆和老婆孩子在家,紧盯着电视屏幕,一边拿着打给母亲的电话,一边看着报道。他不停地重复说,没什么可担心的,最差他们还可以背着降落伞跳出来。“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他说,“但我相信欧瑜一定能行。”当他意识到这些话非但没起到安慰作用,反而更吓到了母亲时,便改口说:“不过别担心,妈妈,没人必须要跳下来,飞行员会让飞机着陆的。”而奈斯比太太一遍遍地说着:“真是太可惜啊!真是太可惜啊!”菲尔达再也听不下去了,大声朝母亲喊道:“妈妈,闭嘴!看在真主的分儿上,别再嘟囔了!”

  “哦,真主啊……哦,真主啊……非要让我断气前看到这一幕吗?我唯一的外孙女啊。把她完好无损地送回来吧,求你了,真主。”

  菲尔达的指甲抠住了脸并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悲痛和愤怒彼此对抗着,但她甚至不想离开屏幕两秒钟到母亲房间里去。她不想让那架飞机从她的视线里离开,一秒也不想。就在这时,屏幕分成了两部分,一个主持人出现在屏幕右边。他们终于收到了来自土耳其航空公司方面的权威消息。根据他们最初的报道,那架波音737因前轮无法落下,因此机场方面一直在安排跑道,准备实施紧急迫降。然而,最新消息称,飞机的三个轮子只有两个——前面的一个和右面的一个——能落下,飞行员正试图通过这两个轮子着陆。跑道上已经呈警戒状态,急救队也已开始待命。飞机在上空盘旋了一小时,是要确保有足够的空间并安排空中交通状况。一位曾为空军飞行员的飞行专家解释了这种降落究竟有多困难。如果他们只用两个后轮降落,也不会如此,但只用前轮和一个后轮,就有可能导致任何形式的事故,因为这样很容易让飞机失去平衡。另外,风速也起着重要的作用。

  菲尔达开始啜泣起来。杰姆在电话里也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想不出该怎么让母亲保持镇定。希南去厨房又吞了一片药,尽量掩饰着自己愈加苍白的脸色。在他手里端着一杯水回客厅的途中,他停下来去看了下岳母。奈斯比太太正要拭干脸上的泪。希南走过去,把水递给菲尔达。“别担心,他们会让飞机着陆的,”他说,“冷静下。我想我们该去机场看看。”

  一开始菲尔达就认为他们该去机场,但现在她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电视机。她要亲眼看着女儿安然无恙地抵达地面。“杰姆,去接你妹妹,”她对着电话说,“我哪儿也不能去,也不能让你爸爸去。”杰姆手里已经攥着车钥匙了。他再次对母亲说完保持镇静后,便挂上了电话。

  菲尔达已经从刚才坐着的地方移到了地板上,这样离电视更近些。她觉得仿佛离屏幕越近,祈祷就越有效。摄像机显示救护车和消防队都在跑道两边等着。然后画面又回到了飞机身上,现在它已经离开了一直盘旋的圈子,开始飞离。摄像机拉近镜头,以便更好地看清发生了什么。这时飞机偏向左边,做了个U形转弯,冲着摄像机的方向飞过来。现在它们面对面了。就在飞机越来越近的同时,另一台摄像机接过画面,从侧面对飞机进行拍摄。描述完所有这些小操作后,主持人完全沉默下来,和几百万电视机前的观众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等到飞机开始降落的时刻,那位原空军飞行员做出了最后一句评论:“现在我们也无能为力了。让我们祈祷吧。”起落架打开了: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右面。就在飞机离跑道很近的一刻,菲尔达屏住了呼吸。有一秒钟她摸了摸屏幕上的飞机,又快速缩回了手。机轮碰到地面的瞬间,飞机左翼也几乎撞到了地面。这应该就是那位专家所谈到的平衡问题。机长明白这样不行后,马上再次拉起机头。飞机带着机轮弹跳了几次后,又飞了起来。菲尔达吓得愣住了,因为在此之前,她一直满怀希望,没有意识到这究竟有多危险。那位专家又开始说话了。他告诉观众,飞行员会再盘旋一会儿,然后再试一次。“这便是我刚才说到的困难,”他说,“如果左机翼和地面产生低摩擦,就会起火并造成严重损失。或者,飞机会失去平衡,侧翻过来。”最后,主持人意识到机上乘客的家属或许也在观看,于是他提醒专家不要再说任何能引起恐慌的话。菲尔达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而希南则在窗户和阳台门之间踱来踱去。他们都忘记了彼此在这个房间的存在。摄像机随着飞机再次飞向跑道而开始密切跟拍上来。菲尔达在她坐的地方晃来晃去,维持着最后那一点点清醒。机轮碰到地面了。由于飞行员着陆前将飞机向右略倾了一点,左机翼没有像上次一样贴到地面上,但还是向左倾斜了很多。虽然摩擦产生了火花,飞行员并没有再次起飞,而是降低速度,尽量让飞机停下。与飞机平行行驶的消防车,在飞机沿地面猛冲的同时尾随其后。在飞机最终斜停在跑道上之后,四辆消防车迅速驶上前去,开始在那片区域喷防火泡沫。两分钟后,机舱门打开了,所有乘客均通过撤离滑梯逃了出来。欧瑜也在他们之中。她没和其他人一样飞跑,看到有摄像机后,还朝镜头挥了下手。她不知道隔那么远还能否看清她是谁,但她还是挥了挥手,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微笑。摄像机当然不会错过这一镜头。尽管画面不清楚,菲尔达仍知道那是她女儿。她悲喜交加,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菲尔达!那是欧瑜在挥手吗?”

  “是的,妈妈。”

  “她真是个疯子。”

  坐在哥哥的车里,欧瑜不停地想该怎么向家里人宣布这个消息。由于刚才的骚乱,她早就把在飞机上准备的台词忘干净了。在那一刻,她的意识有些涣散。虽然没被完全吓到,但还是浑身抖个不停。看到只有哥哥来接机,她很高兴。这样她还有些时间。而杰姆却认为,妹妹这样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一定是因为刚才的精神创伤。他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抽根烟吧。”

  “为什么?”

  “不知道。这样应该能让你平静下来。”

  “我已经平静下来了。不管怎么说,抽烟让我感到恶心。”

  她感到说起话来就放松多了。每次回土耳其,她都再次意识到不能用母语说话是多大的压力。讲着其他语言的人,都不能像本地人那样很好地讨论,通常都会反对的事情也无法说出口,无法容忍平常能容忍的事物,无法充分表达爱和同情,甚至无法随心所欲地骂人。直到近来,她才习惯了没有亲昵关系的形容词。在土耳其语里,在名字后面加上“-cim”或“-cum”,能表示出对这个人的爱。而她无法以这种方式来称呼她所爱的男人,这让她很难受。她喜欢的另一个词是“哥哥”。在他们的语言里,人们会使用“哥哥”和“姐姐”来称呼年长的人,而不会直呼其名。她为法国人感到遗憾,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会带来一种多么亲密的感觉。如果他们生活里没有这些词,会和彼此那么亲近吗?

  “外婆怎么样?”

  “不是很好。希望妈妈不要在她死之前疯掉才好。”

  “那么糟?”

  “有一天隔壁邻居来看妈妈,她说想跟外婆打个招呼。那疯子就开始叫了。她说:‘你个婊子,勾搭已婚男人不害臊吗?’她认为外公和隔壁邻居上床了,还把整个故事都编了出来。她怎么捉奸在床的,那个邻居怎么对外公甜言蜜语的,怎么写信勾搭外公的。她说外公还付钱给她,实际上那公寓就是外公给她租的。那邻居很快就走了,妈妈都没看到她走。不过,从那之后,妈妈就轻松了点。她说,至少现在他们明白一切都是外婆杜撰的了。因为你知道,她跟所有人说爸爸是给妈妈拉皮条的。”

  “她总是那么疯疯癫癫的。不过你注意到了吗?她说的全是这种淫秽的幻想。”

  “我知道。看起来她的潜意识就像一部低俗小说。卖淫、偷窃、谋杀……全都有。简直就是我们自己的阿加莎·克里斯蒂20。我跟妈妈说别去管她,随便她说去好了。”

  “对,没错,因为她确实会在意。她会因为外婆说阿舒瑞2做得不够好而把整锅粥都倒掉。知道吗,不管怎么说,每个女人到头来都会变成自己的母亲。”

  “你可不像妈妈。”

  “母亲就像女儿身体里的炸弹,迟早都要炸开的。”

  杰姆大笑起来,而妹妹则愣愣地看着窗外的街道。

  “天啊,这片街区真漂亮。”

  “呵,这可不是巴黎。”

  在门口看到女儿的那一刻,菲尔达又开始哭了起来。欧瑜没有多大反应,因为直到在电视里反复看过几次降落过程后,她才完全明白那是一场多大的事故。她唯一确定的一点是,没有比现在更合适说出此行要说的话了。看到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每个人都很高兴,他们不会在意任何其他事情的。客厅餐桌上,客厅和厨房之间的操作台上,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还没脱下外套,她就把一个葡萄叶饭卷塞到了嘴里。紧接着又是一块烤肉饼。菲尔达看到女儿胃口依然很好,很高兴。实际上,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喜欢吃,因为还没等吃完一块烤肉饼,就又把另一块吞了下去。一看到外孙女出现在卧室门前,奈斯比太太就啜泣起来。她说自己被吓到了,很难过,不想再让欧瑜回法国了。她想让欧瑜和他们待在一起,照顾外婆。小时候她不是许诺会照顾外婆的吗?欧瑜坐在地上,靠着外婆的床,一边吃着母亲端给她的一盘食物,一边耐心地听着她细数着身体里每一丝痛苦的每个细节。家里所有的其他成员也都聚到这个小屋里,站不下的就站在门外。纳兹终于等不下去了,问道:“告诉我们,姑姑,飞机上发生了什么?”欧瑜开始从头讲起来。当她说到最后落地时机舱里一片掌声的时候,小孩子们也激动地鼓起了掌。等到所有人都去了客厅吃饭,欧瑜感到机会来了。她也可以等明天再说,但是现在更好,所有人都在,一片节日的气氛。父亲正要往她面前的酒杯里倒葡萄酒,这时欧瑜用手盖住了。希南惊讶地看着女儿。她以前从来不会拒绝喝红酒的。欧瑜开始提高了嗓门,好让每个人都注意到:“爸爸,今天我不喝红酒了。”她支吾着继续说,“因为……”

  菲尔达知道因为什么。从女儿一进门开始吃第一个葡萄叶饭卷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从欧瑜的脸上就能看出来。尽管经历了这场事故,她的脸上还是泛着熠熠红光。她确信无疑。虽然不希望听到那些话,但她已经很确定接下来的话是什么了。她一边祈祷着希南的心脏在经历过这一天所有的打击后,还能再受得住另外一击,一边等待着女儿说完这句话。

  欧瑜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因为我怀孕了。”看到只有父亲露出吃惊的神情,她转向他说:“去年我一直在和一个人约会。他叫杜瓦尔。我们是认真的。实际上,我本来是要带他来见你们的,但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们想立刻结婚。当然,要在你们见过他之后。”看到没人有什么反应,她又焦急地说:“他本来是要和我一起来的,但我决定先一个人告诉你们,所以这次他没来。”这种在平常一定会大受欢迎的消息,现在却让一桌人都陷入了沉默。大家都在等着看希南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希南早就知道女儿最后会嫁给一个法国男人,这一点他并不反对。然而,这并不是说对于这样一个与之没法沟通,没法一起玩西洋双陆棋,没法一起坐上几个钟头喝点雷基酒21的女婿,他不会感到疑惑。至于怀孕,他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吗?无论他生气与否,女儿还是怀孕了。在这种情况下,欧瑜生活在法国反而更好,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不用向任何人解释了——当然,如果他们立刻结婚的话。整理过一番思绪后,他问:“你们打算具体什么时间结婚?”希南声音里透出的平静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虽然还没有人祝福的场面让欧瑜很惊讶,她还是决定这个以后再说,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好多了。

  “马上。”

  “在哪儿结?”

  “嗯,我想无论是这边还是那边都一样。我们去民政厅注册一下就行。我不想兴师动众的。”

  菲尔达突然插话了,几乎是喊了出来:“不行!我只有一个女儿,我要看着她穿上婚纱。我们有什么好尴尬的?”

  欧瑜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个巨大的微笑。看到女儿这样的笑容,菲尔达的眼泪再次止不住掉下来,她起身抱住女儿。杰姆打破了持续太久的静谧,端起盛有雷基酒的酒杯,说道:“为我的新妹夫杜瓦尔和即将到来的孩子干杯!”就在大家举杯同饮时,奈斯比太太的声音从她的房间传了出来:“那边怎么了?谁是新妹夫和即将到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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