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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

  每次舒芙蕾蛋糕的中央塌陷下去,莉莉亚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生活正一点点瓦解。无论她怎么努力生活,灵魂的中央依然会突然塌陷下去,而生活也会在四周散落成碎片。她的起起落落和这种传奇式的甜点没有多少区别。每当她感觉到那么一丁点快乐,痛苦便又来敲门了。而且,每当她感觉过不下去的时候,又会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新力量回击过去。一点小事就会让她在一天的时间里百感交集。她一会儿可怜起阿尔尼,一会儿又恨他。她为弗拉维奥的一个眼神欢欣鼓舞,接着又陷入完全的沮丧中。一会儿她认为自己的生活和其他人没多少区别,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生活更戏剧化。

  虽然她几乎练就了不再要自己信守什么诺言的能力,不过,在把阿尔尼接回家的第二天,她还是给律师打了电话,预约要谈一件很重要的事。两天后,她再去曼哈顿的时候,穿着要比前一次讲究了很多。她仔细梳好头发,烫过外衣,还没忘记戴上珍珠项链。下火车的时候,她仔细对着中央车站里来爱德22的橱窗照了又照,直到确信自己看起来不错,才继续往前走去。律师的办公室在第二十八街和公园大道南路夹角处一幢高楼的第二十二层。那里的一切都很工业化,员工的套装太过严肃,前台的人过于粗鲁。多年前她和阿尔尼来过这里几次,之后就再没来过。她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在阿尔尼拿回来的一些文件上签好字,之前还一直庆幸自己可以不用再去纽约了。她授权给阿尔尼的委托书让她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不用管那些事情。事实是,莉莉亚知道,现在如果他们不立刻安排这次见面,她最终可能就不会去见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怒气很快就会消失的。因此,在等待律师秘书给她打电话安排见面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很纠结。一方面她希望能快些见到律师,另一方面她又希望迟一点。

  她一边翻着扇形咖啡桌上的杂志,一边想自己做得很好。这应该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在那之后都没打过电话向她道歉。这是因为他们太了解莉莉亚了。阿江挂上莉莉亚的电话后,立即给他妹妹打了过去,一字不落地把他们的对话告诉了她。他向阿珰征询意见,因为他知道阿珰总是头脑冷静,知道该怎么处理需要保持距离的问题。阿珰笑了笑,问她哥哥:“你真的相信莉莉亚不会再和我们说话了吗?她过两天就会忘记因为什么生气了。再说,她生活里还有什么?还有谁?我们一年去一次,她就该很满足了。”然而,阿江另有想法。他不知道妹妹多久跟阿尔尼和莉莉亚要一次钱,但他每当需要帮助的时候总会在邮箱里发现一张支票。他担心因为阿尔尼生病以及所有这些事,他们不会再寄钱了。每当他想到自己的各种责任,都会备感压力——一所房子,两辆汽车,为了让家庭享受到这种生活而借的贷款——一想到能从莉莉亚和阿尔尼那里继承一些钱,才安下心来。他有些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要是他们把我们从遗嘱里除名怎么办?”阿珰又笑了起来:“阿江,你太高估莉莉亚了。首先,她那么懒,一定不会自己折腾着去做这些事的。其次,阿尔尼也不会让她插手。”阿江觉得妹妹说得对,每次都是这样。莉莉亚根本不可能照她说的做。而且,没有阿尔尼的允许,莉莉亚什么也做不了。阿尔尼死后,一切都会平均分成三份。尽管阿江不像阿珰一样,认为阿尔尼和莉莉亚收养他们是为了从政府得到钱,然而这个话题他们谈了很多次,以至于最后他也让自己相信了。因此,阿珰每说一次“他们把利用我们得到的钱存在了银行里”时,他对老夫妻俩的愤怒就增加一分。而且,如果这不是事实,他们又为什么那么大度?所有这一切过后,他们还愿意继续寄钱吗?

  莉莉亚刚在《美国周刊》上看完一则有关一对名人夫妻的棘手的离婚报道,他们的律师就出来迎接她了。这么多年过后,看到本杰明律师还那么年轻,她感到有些惊讶。二十年的时间在他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没留下一点痕迹。只有鬓角上的头发有些发白,额头更宽了点。除此以外,显然他一直保持着健康的饮食习惯,并且定期锻炼。而本杰明看到眼前这个女人衰老得如此厉害,不禁大吃一惊,以前她那富有异国特色的美貌曾经迷倒了每个人。看上去,她像那些让自己在城市之外的生活里随波逐流的女人。他相信莉莉亚来曼哈顿之前一定精心打扮了一番,但她已经不再有那种浮华的影子,而以前她却可以把这种浮华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的律师并不知道最近五个月所发生的事。他不知道阿尔尼因为脑出血几次住院,不知道现在阿尔尼生活拮据,更不知道莉莉亚一直在照顾他。本杰明听完她的故事,真心感到悲痛。虽然他并不总是支持他们的决定,但他一直钦佩阿尔尼和莉莉亚的勇气。他们是第一批采取收养行为的人。根据他的记录,这对夫妇有两座房子,总价值五十万美元左右。阿尔尼每月收入六千美元,因此他们的存款应该有一万两千美元。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所以不需要再在孩子身上花费什么。但是,根据莉莉亚的讲述,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阿尔尼的治疗已经花光了他们的全部积蓄。他的养老金还不到以前收入的一半,大部分都花在他一周三次的理疗上了。房产税又该交了,莉莉亚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弄钱。他们把自己房子租出去了五间,每间收入四百美元,这部分不用纳税。这样一个月是两千美元,但是大部分钱都用来买了杂货和其他生活必需品了。本杰明正想对她说,他们需要的不是律师,而是一个会计时,莉莉亚解释了来由。她想把收养的两个孩子从他们的遗嘱中除名。在死后她不想让他们两个得到一分钱。

  本杰明靠在椅背上,跷着二郎腿,两个食指并到一起,放在了嘴唇下方。自己所预料的成了现实,他不知道是否该高兴。而他最犹疑的还是该如何向眼前这个女人解释下情况,而又不会让她承受更多打击。

  “莉莉亚,我完全理解你担心的问题,但是我们首先要知道阿尔尼的想法。他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现在你应该大概知道阿尔尼的情况了。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对于他们一年来一次,从来不打电话以及一有机会就伤害并责备我们这些,他都觉得没什么。但是他得病后,并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我们从没在这两个我们叫作孩子的人那里得到过一点支持。别误会,我说的不是金钱上的支持。”

  莉莉亚觉得有必要把她和儿子上一次的对话告诉律师。

  “阿尔尼对这次通话一无所知。鉴于他当前的身体状况,这话他根本没法听,也没法明白。我相信,就算他知道了,反应也会和我不一样。他认为人们有各自的生活,没有人必须要为我们做什么。但关键不在这里。我已经六十三岁了,家里上上下下全靠我一个人。我知道阿尔尼不会同意把他们从我们的遗嘱里除名的,但至少我不想把我的那一部分给他们。”

  “你的部分,什么意思?”

  “我的部分。我们财产一人一半。我不想让他们继承我的部分。”

  “莉莉亚,你们的财产并不是一人一半。”

  “什么意思?”

  “你们的两座房屋和银行里的存款,虽然已经花光了,但它们都属于阿尔尼。而且,根据你签的协议,要是出现离婚等情况,你就什么也得不到。要是阿尔尼死了,你们三人平分所有的东西。”

  “根据我签的协议?”

  “是的。”

  “什么时候?”

  “呃……稍等。”

  本杰明从他面前的一堆文件里翻了几页,然后说:

  “十三年前。”

  “什么协议?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我是签过一些文件,但不记得有那样的东西。”

  本杰明看着莉莉亚,神情悲伤。看到她那样苍老,他又一次吃惊不已。

  莉莉亚吃力地往车站走去。太阳的强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思路也模糊了。距离上次看到那个明亮闪耀的曼哈顿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每当阳光这样强烈,这座城市的缺陷就更加明显。

  她走到中央车站后,没有乘下一班火车回家,而是在星巴克给自己买了杯咖啡后,坐在了楼下的皮椅子里。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回去。阿尔尼,这个毫不犹豫地夺走她一切的人,不能让他一个人待那么久。为什么他要做这种打算?又是什么时候做的?律师还说阿尔尼从他母亲那里继承的一切也包括在了那份协议里。现年八十八岁的丹妮拉·尼德,住在佛罗里达,她还不知道儿子的情况。阿尔尼跟他母亲聊过两次,总抱怨自己工作太忙。尼德太太和她儿子没什么两样。她也并不觉得阿尔尼该去看望她。他们见到彼此的时候——一年一次,或许甚至是两年一次——一般总是象征性地拥抱一下,亲吻下彼此肩膀上方的空气,而不是脸颊。虽然莉莉亚发现这种表达亲情的方式很奇怪,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丹妮拉·尼德会留给儿子一座房屋,还有些银行存款,现在莉莉亚知道那部分她也没份儿了。她想到自己在每年圣诞节、感恩节、母亲节以及生日时给婆婆寄的所有那些贺卡。她以为阿尔尼会感激她所做的这些。看来她错了。虽然记不起来,她还是努力回想着十三年前自己签那些文件的日子。他们的律师已经告诉了她确切的日期:九月九号。十三年前,阿珰二十六岁,阿江二十七岁。那时候他们早已经离开了家,上完了大学,开始工作了。等她再去尽可能地回忆往事,她意识到,那时他们夫妻的关系正变得越来越糟,而阿珰也开始责怪起他们。是不是那个感恩节后的那一年?她又喝了一口咖啡,眯起了眼睛,仿佛这样可以帮她集中精力。是那一年吗?阿江在那个感恩节后很快就遇到了他现在的妻子,并在那年夏天结了婚。莉莉亚开了一张数额很大的支票来筹办他们盛大的婚礼。她记得两个孩子对他们说过的话,她还对阿尔尼说不想再给阿江钱了。她很清楚地记得那天,因为几个月过去后,她的心仍然很疼。

  阿尔尼是在1995年9月让她签的那些文件。莉莉亚不记得是哪天签的字了,也不记得他对她说了什么以及她为什么没看文件内容,但是现在她明白阿尔尼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了。他一定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或许他认为,如果自己先去世了,妻子就不会给孩子任何东西,如果是那样,他想确保一切都在他们三人间平分。无论她怎么努力去回忆,始终都想不起阿尔尼是怎么做到不让她阅读那些文件的。莉莉亚从来不喜欢读放在眼前的任何东西。相信自己的丈夫又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这符合她对婚姻的理解。

  阿尔尼是否意识到他把妻子推到了什么样的境地?要是他现在死了,两个孩子就会得到两座房子的三分之二。要是他们想把房子卖了,莉莉亚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她会得到一些钱,但那能维持多久呢?最好的情况下,税后也就十万美元。她后半辈子都指望这些钱了。要找到住的地方、满足自己日常所需并继续生活下去,这点钱怎么够呢?她最好取消以后的旅行计划。要是没暴尸街头,就算她走运了。

  喝完最后一口冰咖啡,她站了起来,去楼上买了张火车票。十分钟以后就发车了。她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后,又陷入沉思。她要迅速决定接下来做什么。她要继续照顾阿尔尼,等他死后拿到那点连支付照料他都还不够的钱?还是停止阿尔尼的理疗,省下那些钱给自己?她平生第一次想到了离婚。她希望就那样离开他。既然结婚这么多年,到头来他让人这么失望,那她为什么不能也这样呢?没多久她就有了答案:她不能那样做。她签字的那份协议上说,要是离婚,她就要净身出户。

  多年来,她第一次想到回菲律宾。或许身为一个移民,唯一的一点好处便是在生活不顺的时候可以回去。她知道,阿尔尼死后她能得到的钱,在菲律宾生活的话就足够了。她可以在出生的村庄给自己买个漂亮、舒适、带花园的房子,雇个人帮忙,开心地生活下去,直到离开人世。没人会说她在美国很失败。他们不会说她在那儿过不下去了,所以才回了国。她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她回去后可能连以前那些人都找不到了。如果是那样,她就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了。她记得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一个人重新来过后可以开始做很多事!甚至是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

  莉莉亚回到家后,阿尔尼又睡着了。或许他甚至没注意到莉莉亚出去过。虽然醒着的时候想在有限的时间里集中注意力,但他做不到。他知道他们去过医院,知道回来的时候很不容易,还知道莉莉亚给他换过两次床单和衣服,但他不清楚这些事是在什么时间发生的,也不清楚发生了多久。然而,他能感觉到,现在妻子更无所顾忌了。她会粗鲁地给他翻身,要是他的脑袋总歪到一边不好扶正,她一般会生气地嘟囔些什么。他能说出莉莉亚的很多缺点——懒惰、邋遢、笨拙——但他从来不觉得她是坏女人。她对人总是很和善,会替他人着想。她总是远离一切纠纷,知道怎么给人拉架。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她对阿尔尼也一直很有礼貌。但是现在,她会粗鲁地给他翻身,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空皮囊,也不像以前那样,在他生病的时候轻抚他的脸颊了。

  看到阿尔尼睡着,莉莉亚便留他一个人在房里,偷偷去了自己的房间。那根无形的针再次出现,挑拨着她的忍耐力。或许是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要如此迅速地寻找一条出路,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多扇关闭的门吧。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生活里随波逐流,而现在,确实要挣扎着改变这湍流的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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