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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4)

  欧瑜一边仔细听着母亲的话,一边用食指刮擦着模具底部。这么多年来她舔干净了那么多锅碗瓢盆,照老话说,她结婚那天应该会下大雨。模具底部干干净净了,欧瑜又站起来,跑到冰箱前,倚着冰箱门朝里看了很久。和往常一样,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美味,但她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唯一能阻止她再去吃葡萄叶饭卷的,就是她刚吞下去的那两个蛋糕了。她朝架子又看了看,终于关上冰箱门,转向母亲说:

  “我们还有烤肉饼吗?”

  “有啊,亲爱的。在那个小烤箱里。”

  欧瑜在母亲对面坐下,开始大嚼起肉饼来。她知道,等生孩子时自己看起来怕是得像爵士鼓那样了。她猜医生再过两个月就会让她节食,并开始限制她吃东西的种类。她早已下定决心,在那一刻到来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才不在乎会长多少斤肉呢。以前她从没觉得食物这么香,也从来没这么喜欢吃过。她的胃口一直不错,但这完全是两码事。她觉得每当有压力的时候,就会有个按钮让她快乐起来,启动这个按钮的便是每一口下肚的食物。而且,趁着现在还可以吃,她可不要放弃母亲做的美味。一生里她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便是享用这个厨房里做出来的一切美味。

  菲尔达不介意女儿这么个吃法——实际上,她很高兴自己的厨艺能得到赞赏——但是在她变得更胖之前,她们要注意一个问题。菲尔达早已知道,每个要出席婚礼的女人,一看到欧瑜,便会立即意识到:她怀孕了。然后她们回到家便会对自己的丈夫说:“那姑娘怀孕了,难怪那么急匆匆地要结婚。”她们的丈夫则会说:“怎么会?你没看到她有多瘦吗?”女人们会接着反驳说:“得了吧,她的脸红扑扑的像玫瑰花似的,你看不到吗?”所以,菲尔达不想让女儿再胖了,以免看起来更明显。要是她现在就结婚,依这样的体态,至少人们不会那么确定。

  “亲爱的,法国那边有什么样的风俗?婚宴是什么样的?”

  “什么婚宴,妈妈?”

  “拜托,你不记得我说的了吗?我想看着自己女儿穿上婚纱,我想快快乐乐地庆祝一下。”

  “哦,我可以穿着婚纱,不过我们只在民政厅登个记就行。”

  “民政厅?”

  “是啊。”

  “不行。我就一个女儿。你要是穿十分钟的婚纱就完事了,我怎么能享受到这大喜的日子呢?”

  “好吧,那我们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所以我问他们有什么风俗啊。新郎那边是不是和在这儿一样安排一切呢?另外,他家里是什么情况?父母和儿子亲吗?他们有钱吗?”

  “我和杜瓦尔两人承担所有费用,好吗?天气再过两周会更好,我们可以在一个小花园举行。参加的人也不用很多。四五十个人差不多。”

  “四五十人根本不够。现在听我的,好吗?至少要八十人。我猜新郎有些亲戚也会过来,也许不来,他们来吗?”

  “那就六十人吧,妈妈。”

  “好吧。然后我们来买你的婚纱。他们负责杜瓦尔的西服。这种事在我们文化里从没听说过,不过也未尝不可。”

  “好。”

  “哪天举行呢?四月六号?”

  “三周后?”

  “是啊,越快越好。”

  菲尔达朝欧瑜的肚子看了一眼。虽然她一直想象着女儿的婚纱要专门订制,但似乎现在不得不买成品了。她已经计划好了每个细节。在其他人都熟睡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想好了要在哪儿举行婚宴,要去哪儿买婚纱,甚至包括要准备哪些菜。她的弟媳在民政厅位居要职,可以在短时间内定一个登记日。即便不写出来,也知道宾客人数超过了六十人。如果超过七十或七十五,她就要牺牲些自己的存款了。

  如果欧瑜继续这么吃下去,三个星期后她至少会增加六七公斤。她是个纤细的女孩,即便是那样也看不出很胖来,但是和家里关系近的客人不会注意不到差别的。她又喝了一口自制的玫瑰果茶,然后说: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不要暴饮暴食,好吗,亲爱的?我不是说什么都不吃,但要小心。”

  欧瑜来回摇着头,一块儿肉饼从嘴里漏了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抵制所有这些食物的诱惑,但她会尽力。两天后她就要回巴黎了。要控制自己不去吃杜瓦尔做的美食,还有巴黎面包房的各种美味,这会很难。另外,婚宴上还有一件事也很难办:要穿着婚纱去厕所。怀孕以来,每隔十五分钟她就要去一次厕所。因为不想打断母亲说话,同时想把肚子里最后一点空隙也填满了,她有一个小时没动过地方了,但她再也憋不住了。她朝走廊跑的时候,菲尔达就已经开始想象婚纱的式样了。绝对不能穿那种有很长面纱的。

  奈斯比太太清醒的时候,会知道家里发生着什么,但不清醒的时候,她会把这些事编出自己的版本来。在这些版本里,菲尔达有时候是管家,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这便是奈斯比太太会变穷的原因:都让管家偷走了。另外,那个骚货还勾引她丈夫。她常常说:“我诅咒给你的每一分钱。我逢年过节给你买礼物,每年给你小孩儿买书本、钢笔,还给你闺女买婚纱。我诅咒所有这些东西。和一个年纪大得都能当爹的男人打情骂俏,你不害臊吗?”有时候菲尔达是奈斯比太太的母亲。那些日子里,奈斯比太太认为自己躺在床上是因为她怀孕了,还对母亲千恩万谢,感谢她来照顾自己。要是没有她自己可怎么办呢?那个被她叫作丈夫的人,在她怀孕后就开始夜不归宿了。他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他是导致福叔恩夭折的罪魁祸首。他不给她钱为孩子买吃的,所以最后孩子死了。她不会再让他把肚里的这个孩子也杀死。她求母亲:“你不会再让他那么做了,是不是,妈妈?我们一起来养这个孩子,好吗?”随后她就和母亲吵吵起来,把所有的事都拿来指责她。她爱那个魔头超过爱自己,不是吗?菲尔达知道那个“魔头”指的是她舅舅,以前他们都这么叫他。她和其他人一样,也一直叫他“魔头”,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魔头舅舅出了名地聪明。他知道怎么修理东西,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总是耍伎俩。据他们讲,他把妹妹奈斯比太太耍过很多次。他们父亲去世后,他就不见了踪影,只在缺钱时才回来。然后他会拿走他们母亲存下的任何东西,甚至还卷走了为奈斯比太太做嫁妆的钱。即便是这样,他们的母亲还总是夸他,从不让人说他的坏话。因此现在奈斯比太太才会问:“你爱那个魔头超过爱我,不是吗?”虽然她一直是个好女儿,却从未从母亲那里得到过同样的爱。

  菲尔达在母亲把她自己身份搞混的时候尤其感到震惊。那些时候母亲连表情都变了。她会喊道:

  “奈斯比——!想嫁我儿子的女孩儿都排长队了,他为什么要选你?你对他来说太老了。你给他施了魔咒,我知道,不然他为什么要你呢?你比他还大。你这个骗子。还说自己只有二十二。你要是二十二我全家不得好死。你怎么也得有二十八了吧,要是有假我把手腕割了。看你奶子都下垂了。你怎么不说话?舌头被猫叼跑了?你血压现在一定往下降呢吧。你要晕过去了,是吗?”

  菲尔达哑口无言,不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才好。母亲年轻的时候就因为晕厥出名了吗?有时候奈斯比太太又成了菲尔达的姥姥,给年轻的奈斯比提了些建议:“奈斯比,仔细听着。事情已经过去了。但你不可以对其他人说这些事,好吗?我们能做什么呢?她愿意那么想是她的事。下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要是你婆婆再逼你开口说话,要做到什么也不说。不要给她任何借口。她自己是个魔鬼,你会看到她是怎么诱惑你说话的。你最好把嘴巴闭严了。”

  菲尔达禁不住在想这是什么意思。虽然早已厌倦了母亲名目繁多的角色,她还是迫切地想知道这些隐藏多年而终于要浮出水面的家族秘密。是什么样的秘密不能跟其他人说呢?什么样的错误不能再重复呢?她奶奶真的那样骂过母亲吗?她真的指责母亲下咒语了吗?菲尔达以前也认为母亲比她说的年龄要大。面前躺着的这个女人看上去要超过八十五岁。她看上去更像是八十八或八十九岁。

  那她父亲不给钱喂养婴儿又是怎么回事呢?父亲一直对她和弟弟很好。实际上,相比起母亲,她跟父亲更亲近些。和周围邻里很多人说的一样,菲尔达很多次也认为,父亲那么年轻就去世了都是母亲导致的。在小时候绝大多数的记忆里,她总看到母亲病在床上,父亲给他们做晚餐。这也是菲尔达很小就开始在厨房干活的原因之一。她心里有种很强的动力,想要给自己和弟弟做饭,这样父亲就不会离家出走了。每当父亲看到她系着围裙在厨房的时候,总会轻轻地摸摸她的头发,对她做的饭菜赞赏一番。因此,菲尔达想象不出父亲会折磨在她之前出生的那个姐姐。另外,她知道,那个父亲背着母亲和小保姆通奸的故事纯粹是胡编的。她不记得家里有过小保姆。那一定是奈斯比太太的一个离谱的梦境。

  母亲躺在床上看着她忙里忙外,意识比较清醒的时候还会插插手。首先,为什么这个叫杜瓦尔的不来提亲?她才不管他是不是法国人。这是他们的习俗,他必须要按他们想的来。虽然菲尔达要同时处理很多事,她还是觉得有必要回答母亲的问题。杜瓦尔会过来的。婚礼开始前一周,他会和欧瑜一起来见他们。奈斯比太太不断地说:“真没听说过。一周的时间怎么够了解一个人?他家里是干什么的?有些什么样的人?结婚前要先订婚。欧瑜的贡多拉25呢?”虽然有些问题菲尔达已经问过自己了,但她听到贡多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觉得法国人不会知道,来提亲的时候,是要把巧克力盛在银色的贡多拉小船里带给新娘的。

  欧瑜凡事都不瞒姥姥,所以她想把怀孕的事告诉她,但菲尔达没让。她告诉女儿,奈斯比太太思维已经不清晰了,她什么样的话都有可能在他人面前说。欧瑜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一点。然而奈斯比太太并未完全中断和外面世界的交流。在菲尔达打电话给弟媳,了解到婚姻登记部门那边一切已安排就绪后,奈斯比太太在女儿离开之前接过了话题:“当然,豆荚里长出豆子来了嘛,这么匆忙。”菲尔达在电话前惊诧地站了许久后,走进了母亲的房间。

  “您怎么这么想?”

  “我猜的,她这么仓促地办婚事。”

  “您还不知道您外孙女?她从来不按常规办事,是不是?”

  “少来这套。她回来那天晚上我就发现了。你们都不说话,希南还嘟囔着什么,你们每个人的举动都很奇怪。她的脸圆得跟个满月似的。现在更漂亮了。这才适合她。她会生男孩儿。”

  “您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女孩儿,她就会变丑。我怀福叔恩的时候,整个皮肤一团糟。然后怀了你,皮肤就更差了。就是那会儿后不久,你爸就在外面有了女人。”

  “真主啊,妈妈!我们怎么又说到这上面了?”

  “好吧,好吧。但你伤我的心了。为什么要瞒着我?”

  菲尔达回答说:“我们怕您不同意。”没提母亲失忆的话题。以前她曾试着告诉母亲,说有时候她会和现实脱离,让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母亲不相信。奈斯比太太对那些时刻一无所知。实际上,如果那时候恰好吃了东西,然后又清醒过来,她通常都不记得自己吃了东西,还问菲尔达为什么不给她东西吃。这样一来,她一般最后还要再吃一次。

  女儿的回答似乎让奈斯比太太满意了,于是她放弃了这个话题。然而,她的问题还没问完。他们要在哪儿举行婚宴?请了多少人?要准备什么饭菜?要买什么样的蛋糕?婚纱要订制还是买成品?接着,她说:“听我的劝,买大一号的。要是最后一刻婚纱捆到了身上怎么办?”

  当然,最后她说到了最主要的事。结婚那天他们怎么安排她?她可是新娘的外婆。噢,多年来她做梦都想在那天跳上一曲,可惜实现不了了。像这样瘫在床上怎么去参加婚礼呢?菲尔达几个月来一直在劝母亲坐轮椅。一开始奈斯比太太上厕所成问题的时候,菲尔达的邻居哈尼夫太太曾把自己过世父亲用过的轮椅给了他们,希望能方便些。然而没有用。他们无法说服奈斯比太太坐上去。她有伤残,在轮椅上怎么能保持平衡呢?而且,她怎么能一天到晚总坐在轮椅上?不行,她没法用两只胳膊撑起身子来。胳膊哪儿还有劲儿啊?菲尔达一个人也没法把她抬上抬下的,不是吗?除了她还有谁呢?用成人尿布就行了。菲尔达还会嫌弃自己的妈妈吗?小时候她也给菲尔达换尿布啊,不是吗?

  现在她比较赞成用轮椅了,至少用一天。为了外孙女她什么都能忍受。“把我所有的外衣都拿出来。”她使唤菲尔达说。无论穿哪件,都要让他们干洗好。她那个花状的胸针呢?谁偷了那个粉色的?是不是菲尔达?菲尔达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偷走了。那天菲尔达偷她藏在枕头下面的钱,不是还被她抓住了吗?一瞬间,菲尔达又成了他们家从来没雇过的小保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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