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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2)

  列出的东西越来越多。接下来她爬上了小梯子,看看上面的架子上都有什么。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她不得不查看一些物品的保质期。她抹去手里每个盒子上的积尘,然后放回原处,让它们尽可能看上去比较干净。在一个架子最里面,她惊讶地发现还有几袋大米。一定在那儿放了很长时间了。她戴上脖子间挂着的老花镜,尽量查看袋子里有没有虫子。看起来还不错。她还在大米旁边发现了一些上好的干小麦碎,在那儿放了至少有七八年了。那个曾住过一小段时间的土耳其女人给他们做过沙拉,用的就是干小麦碎,还在里面加上大量青菜、番茄酱和洋葱。那种沙拉叫什么名字来着?莉莉亚在储藏室昏暗的光线里竭力回忆着。她不停地念叨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土耳其女人还笑过她的发音,说她很喜欢听。莉莉亚既想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也想不起沙拉的名字了。她手里拿着塑料袋,在空中停了两分钟,仍在想,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然后,她把塑料袋举到天花板的灯光处,摘下老花镜,好看得更清楚一点。似乎袋子里有什么东西。她小心地爬下梯子,回到了厨房。现在她能清楚地看到袋子里有虫子。她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发抖。她打开垃圾桶,把干小麦碎扔了进去,并把整个垃圾袋拿到门外,放在了那里。她又回到储藏室,刚才吓得够呛,脖子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至少其他东西都是好的。她决定不去管架子上那些小老鼠屎粒。这么大的房子,周围又满是植物,一定会有老鼠的。每家都会有。她已经很久没有彻彻底底底打扫房间了。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气力做这么繁重的工作。她也没钱再请以前为他们干活的墨西哥阿姨来清扫了。因此,整个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灰球。谁知道上次擦那些架子是什么时候呢?再过四个月,莉莉亚离开的时候,她甩在身后的,不仅仅是一个病弱的丈夫、五个房客和一群震惊不已的亲戚,还会有一座相当脏乱的房子。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丝冷笑。阿江和阿珰将要自己处理所有这些烂摊子。当然,要是他们真管这些的话。她想知道,那时阿尔尼在意识到已把自己毕生所有都留给那两个没有感激之心的人时会有什么感觉。莉莉亚想把一切抛在身后,不再看到那些人。但她同时也想亲眼看看自己所掀起的惊涛骇浪。要是她能看到阿尔尼得知真相后的表情,能听见他告知那两个孩子所发生的一切就好了。她迫切地想知道阿江和阿珰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一定会被气死的。

  在列出储藏室所有物品的同时,她终于意识到,仅靠这些东西就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冰柜里还有相当多的冻肉,这也就意味着,大约有两个月她都不用花一分钱了。毕竟,坚持要做健康食品的是她自己。没人要求她那么做。房客们跟她说过很多次,做个三明治就够了。反正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保鲜盒里的饭菜在冰箱里放几天后,一般最后也都进了垃圾桶。

  换成三明治后,她的丈夫会是最高兴的一个人。从那天后,阿尔尼打算密切观察莉莉亚的一举一动。他猜不出是什么,但他知道莉莉亚一定有什么事。他听着储藏室里传来的嘀咕声。莉莉亚在那儿待了几个小时,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储藏室紧挨着他的房间。而且,他不禁发现自那天起厨房里的变化。虽然莉莉亚绝大多数时间仍在厨房里,但她做饭少了,而且总是一遍遍地做同一种东西。阿尔尼很高兴,房间里终于不再有那么重的油烟味儿了,而他也可以吃上简单的三明治了。不过要是能知道这种变化背后的诱因,他会更有安全感的。他曾几次想跟妻子谈一谈,看看能否从她嘴里挖出些什么,但她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很快他就失去了勇气。毕竟,现在他们彼此说话都不会超过五个字。

  他确信莉莉亚一定把她的秘密遗漏在了这所房子的某个角落,但是他只能在离开自己的房间去洗手间的时候,用眼睛的余光打量那么一眼。他经常在八点后仔细听厨房的脚步声,想要听到妻子和房客们都说了些什么。然而没什么重要的内容。他们总是说那一套。

  一天晚上,他听到乌拉说“我找到你想要的书了”,但他听不清接下来说了些什么,因为她们压低了声音。多年以来,莉莉亚除了烹饪书以外什么也不读,他想现在她也不会开始看什么书。但他仍想知道那是什么。他朝莉莉亚喊了一声,不想失去这个机会。莉莉亚朝阿尔尼的房间看了一眼,十分诧异。正要从冰箱里拿些水出来的乌拉和纪昭,也和她一样吃了一惊。阿尔尼在厨房有房客的时候从来不会吭声,总是等他们离开后才叫他妻子。莉莉亚向丈夫房间走去。她把门打开一道缝,好奇地伸进脑袋去。又有新血栓了?“我要上厕所。”阿尔尼说。与此同时,两个房客拿上各自需要的东西,离开了厨房。他们最不想看到的,便是房东的那张脸。

  她帮他站起来,陪在他旁边,什么也没说。俩人离开房间,走到厨房的时候,阿尔尼说他要休息一下。不,他不需要凳子。倚在步行器上就行。莉莉亚习惯了他下床后常会出现的眩晕状况,所以她安静地等着。阿尔尼定了定神,抬眼检查着四周的状况。他能看到一本书正放在厨房中央的操作台上。那是一本很大、很厚的精装书,封面闪闪发亮。由于角度和距离的原因,他看不清书名,但封面上有各种绿色,还有些黄色和橘色夹杂其间。一定又是一本烹饪书。或许他的妻子决定要改变烹饪风格,这便是原因所在。从封面来看,她一定选择了地中海食谱。而实际上,阿尔尼厚厚的眼镜欺骗了他。如果他能更近一点,就会看到封面上写的是:菲律宾人。

  整个周末,马克都在不断改变着主意。每天晚上从画廊回家后,他都会坐在餐桌旁,正对着电视,端详着手里的两份单子。在菜单上加个新菜,划掉,再加上另一个,又划掉,这样一遍遍反复,成了他的一种游戏。现在复习旧菜谱和看桑贝27的漫画一样有趣。被迫从生活里如此巨大的变故中挺过来,发掘出所有这些新兴趣,这让他也确实很惊讶。不可否认,自己做菜也有一定的创造性在里面,而过去他仅仅把时间都花在了其他人创造的艺术上。他体验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而跟别人讲就会很难为情。因为他做的菜太简单了,和在电视里看到的差距太大,而且,有些感受一旦向别人重述,就显得太浅薄了。

  他并不觉得像现在这样列新菜单是浪费时间。他能感觉出这对他的心灵有好处。他还没做任何决定,虽然他着手练习做菜已经有一阵子了。不过,他已经挑出两个确定能做好的菜,相信自己能展示出好手艺来。

  另外,似乎他永远定不下到底要不要请萨宾娜来参加聚会。每每想到这个问题,他都确信克拉拉的朋友应该不会介意的,但又竭力说服自己这才是他不邀请萨宾娜的真正原因。虽然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年轻女人没有什么浪漫遐思,但仍害怕内心深处会另有一股驱动力。他感到必须要确定自己对萨宾娜没有任何隐匿的感情,而后才能摆脱这些紧张的想法,自在起来。

  随着周六不断临近,他的犹豫与日俱增,压力也越来越大。他知道自己不必一定要去杜乐玛见萨宾娜或请她出来喝咖啡,但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必须要做这些事情。他知道那个年轻女人在期待着他,他担心如果不去,她可能会想歪了。

  因此,在接下来的这周六,吃过早饭,在厨房待了一两个小时后,他不自觉地沿着大街向购物中心走去。巴黎很快就要和夏天说再见了,雨季在即。卢森堡公园里的色彩很快就要开始变幻,公园里玩滚球游戏的老人们也要结束他们的夏季比赛了。比起滚球本身,马克更喜欢那些打球的人,他偶尔会在边线上看比赛。他喜欢那些人穿的开襟毛衣,喜欢他们每到冬日遇上春天般温暖的天气时,把外套挂在栏杆上的样子,喜欢他们边打球边揶揄彼此的模样。每次他像个孩子一样看他们玩,都会想象着自己老的时候也会和朋友们玩同样的游戏。最终,他还是选择做一名看客,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融入他人的生活。

  秋天的到来令马克感到恐惧。他用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现在他害怕一切都要随着妻子去世的一周年纪念而再次全部颠倒过来。他能够在什么样的感情中避难呢?他已经哭累了,但同时又觉得还没哭够。他知道,内心里还有更多的痛苦,总有一天会浮出水面。或许痛苦会随着每一层的逐渐揭开而变得更为浓烈,最后将他化为灰烬,然后才放手。伴随着这一切的发生,在心不痛的日子里,马克会继续活着,像个难民一样。

  待到了蒙日路和圣日耳曼路交汇处的市场,他才逐渐摆脱掉忧郁的思绪。眼前的颜色那么鲜活,气味那么提神,仿佛自己刚从一场幽梦中醒来。有个男人手里举只鸭子正喊着:“白天生鲜肉,晚上肚中留啦。”这句法国人听了可能会流口水的话,却把恰巧站在旁边的一对美国夫妇吓得够呛。而马克对他们并不在意,径直走向了鸭子。它们看起来确实很新鲜。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忠于那本菜谱。虽然他已经列好了当天的食材,还是心血来潮地指着一只鸭子,让商贩给他绑好。他知道晚上做饭肯定会出不少乱子,但仍然拎着那只鸭子去了杜乐玛。

  萨宾娜对上周六有着快乐的回忆。她很高兴,终于找到了多年来一直想要的一种朋友。他们对彼此的生活都没表现出任何兴趣,即便是有兴趣,他们也都选择不去讨论。他们也不会把每个话题都转到自己身上。相反,他们都在自己的经纬度内讨论着每个话题,没有偏离自己的子午线。萨宾娜权衡了一番自己的感情,得出了结论:她没有爱上马克,而且永远不会。爱情并不是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生活的唯一理由。以前她曾为了爱情受尽羞辱、肝肠寸断,对自己早已失去了信念。那是她最为尴尬的一段时光。所谓的“爱情奴隶”都不足以用来形容她的经历。当萨宾娜爱上一个人,她总是准备好了去承受无边无际的痛苦。每当爱一个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她都会变成一块门垫,最后对方总会被她奇怪的举动搞得喘不过气来,直到最后将她抛弃在废墟中。

  这便是她可以很轻易地断定自己没爱上马克的原因。马克无法利用她,无法侮辱、中伤或折磨她。她希望中午能和马克一起吃午饭。她确信他会来的。一连几个月,每个周六他都会来。另外,她知道他不是在以任何借口来看望她。他确实需要购物单上所列出的每一样东西。马克不是那种不管不顾或特有激情的人,不会找借口来这儿的。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她最忠实的顾客大约在中午时出现在了一排排货架间,手里还提着个袋子。和往常一样,他一边在走道里转,一边耐心地等着她。最终一把叉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叉柄看起来像支钢笔,由圆滚滚的红色硅材料制成,末端还有个圆珠笔一样的按钮,一按下去,叉子头就开始转起来,速度既不算快,也不算慢。正当马克着迷般地看着叉子,想知道这是什么的时候,他听到了萨宾娜的声音:

  “美国制造。吃意大利面用的。”

  “原来如此。”马克想。有道理。不过人真的懒到这种地步了吗?仔细观察了下这个旋转叉子后,他看着萨宾娜说:

  “有人买吗?”

  “这是刚进的,还没卖出去过。不过我想法国人不太可能会买这种东西。”

  他们再次发现两人聊起了彼此都始料未及的话题。与此同时,他们开始在马克的购物篮里添上一些他所需的小物件。迄今为止,收了那些东西后,马克的厨房确实改善了很多。现在,有些东西买回来并不是因为需要,而是因为喜欢。他从来没想到,一块桌布、一组食盐或胡椒瓶能让他那么感兴趣。

  他们走到收银台,约定十五分钟后在同一家咖啡店碰面。马克想,离最后做出聚会邀请的决定只剩十五分钟了,而萨宾娜则想着,不知哪天下班后可否请他出来。

  看到曾经坐过的餐桌边没有人,马克很高兴。夏天慢慢变成了秋天,这一周,太阳从另一个角度照到了那张餐桌上。如果他们每天同一时间坐在同一张餐桌旁,周围的世界依然会改变,生活也会呈现出不同的状态,即便他们自己的生命没有一点变化。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实际影响,这种想法让他哆嗦了一下,虽然空气仍很温暖。近几个月来他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证明这一点。多年来,他一直坚持待在原点,但是有一天,生活突如其来,像推土机一样几乎摧毁了他。即便是现在,他仍走着同样的路。他的生活里再次有了常规,只不过这次成了新的。生活的激流或许会改变,但仍遵循着一定的规则。唯一的不同便是,现在他更加明白,现在的状态也可能会被轻易地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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