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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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佩特罗尼再次钻进自己的汽车,里面暖洋洋的。这位环球航空公司的维修部主任在车内和空港通了个电话,报告说,他在路上因为交通事故耽误了,现在通往空港的公路仍然被堵,不过有可能很快可以恢复通行。他还问墨航的707是否还陷在机场上的泥淖里。对方说是,并且告诉他凡是与此有关的人每隔几分钟就打电话给环航打听他在哪里,还要耽搁多久,因为急待他前去帮忙。
佩特罗尼来不及等到身上完全暖和就下了车,冒着还在下的雪,踩着脚下很深的雪水,急急忙忙赶回公路上的出事地点。
这时候,那辆出事的牵引式拖车周围的光景,就象是专为拍摄宽银幕电影而布置出来的一场灾难。这辆硕大无朋的拖车依然翻倒在地,把四条车道全部堵死。车身上下全都是雪,车轮没有一个是着地的,活象一只四脚朝天的死恐龙。聚光灯和照明用的灯火,加上那皑皑白雪,把现场照得如同白昼。
佩特罗尼力促调来的三辆拖曳车现在已经开到,那聚光灯就安在这三辆车上。那耀眼的红色照明灯火是州警给安上的。现在又添了几名州警,看来,他们闲着没事,就点上把火。他们这种放烟火的技巧表演真可以同七月四日独立节活动相媲美。
几分钟前,一个电视摄影队来到现场,加强了舞台效果。这些自命不凡的摄影人员是乘一辆漆有WSHT标志的紫酱色旅行车,从公路边上溜过来的,一路上喇叭响个不停,车上还有非法安装的闪光信号灯。这个由四名年轻人组成的摄影队非常典型,一到就接管了现场,仿佛整个事故是专为他们而安排出来的;而且事态如何发展也得趁他们高兴才是。几个州警对旅行车上非法安装的闪光灯不闻不问,反而在电视记者的指挥下,挪动两辆卡车原来的位置,重作安排。
在离开现场去打电话之前,乔·佩特罗尼曾费尽心机,想把这两辆卡车安排到最有利的位置上,使之起最好的杠杆作用,合力移动那辆动弹不得的牵引式拖车。在他离开的时候,几个卡车司机和帮忙的人正在挂笨重的铁链,他估计这要花好几分钟才能挂上。州警们对他来帮忙都很高兴,当时负责现场指挥的一个魁梧的警长还要求拖曳车司机听从佩特罗尼的指挥。可是,回来一看,他傻了眼,原来铁链已全被卸走,只剩一条,由一个满脸堆笑的拖曳车司机在来回拨弄。电视摄影机的镜头正对准着他。
摄影机和灯光后面围着一大群因汽车受阻而过来看热闹的人,人数比原先还多。大多数人在兴致勃勃地观看电视摄影,他们原先的焦急心情和寒夜风雪吹打带给他们的愁苦,显然暂时都给忘记了。
突然吹来一阵大风,把又凉又湿的雪片,打在乔·佩特罗尼的脸上。他伸手捂住派克大衣的领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感到有些雪片溜进大衣,透过他的衬衫,湿漉漉的非常难受。他顾不得身上不舒服,大踏步走到州警警长面前,质问道:“是谁把这些卡车弄走的?这些卡车象现在这样的摆法,一堆屎你也休想移动它。它们只能互相拉来拉去。”
“这我知道,先生,”那个警长显得很窘。他个子高大,肩膀宽阔,比矮胖的佩特罗尼高出许多。“可是那些拍电视的伙计们要找一个更好的镜头。
他们是本地一家电视台的,这是当夜新闻的一部分,全都是有关这场大风雪的报道。真对不起。”
一个电视记者自己缩在一件厚大衣里招呼警长进入镜头。警长冒着下个不停的大雪,昂首阔步、神气活现地走向场景中心的那辆拖曳车。身后跟着两个州警。他故意把脸对着摄影机,开始比划着向拖曳车司机下达指示。大部分指示都是莫名其妙的胡诌,但是,在电视屏幕上却会显得煞有介事似的。
那个维修部主任一想起他必须尽快赶到空港,不由无名火起。他恨不得抢上前去一把抓住电视摄影机和灯,砸它个稀巴烂。他是干得出的;出于本能,他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呼吸也短促起来。不过,他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发作。
乔·佩特罗尼是个烈性子,暴脾气,幸亏暴的一面并不轻易发作。但是,一旦发作了,他会完全丧失理智,不可收拾。在他成年以后,他一直在设法制服自己的脾气,只是经常做不到,这几年来,一想起某一往事,就能克制自己。
有一次,他没能控制自己,其后果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乔·佩特罗尼在陆军的航空部队里服役,是个大名鼎鼎的次重量级业余拳击手。他一度差点成为欧洲战区他那个师的航空兵拳击冠军。
诺曼第登陆前夕,在英格兰举行的一次比赛中,他同一个名叫特里·奥黑尔的飞行小队长放对,这个波士顿人粗野、结棍,无论是在拳击场上还是场外都是个有名的无耻之徒。乔·佩特罗尼当时还是个年轻的一等兵、航空机械师,他知道奥黑尔其人,对他没有好感。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是奥黑尔在场上老是不断地、轻轻地念念有词,作为他在拳击中算计好的技术的一部分,说什么:“你这个邋遢的意大利黑鬼……你怎么没有去替对方打仗,你妈不是和意大利人睡觉的吗?……他们把我们的飞机揍下来,你就高兴是吗?你这个意大利黑小子,”还讲了其他难听的话。佩特罗尼看穿了他这招是要惹他发火,打乱他的阵脚,所以不理睬他这一套。可是后来,奥黑尔向他下部近小肠的地方非常迅速地连打了两拳,在他身后转来转去的裁判没有看到。
对方出言不逊,拳击犯规,本人痛得难忍。这一切加在一起激怒了佩特罗尼,这正是他的对手所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奥黑尔没有料到乔·佩特罗尼出手会那么快,那么凶,那么狠,一拳就把奥黑尔打倒在地。在裁判数了十下,宣布奥黑尔输了以后,发现他被打死了。
佩特罗尼被判无罪,因为尽管裁判没有看到打在腰部以下的那两拳,拳击场边上的人却看到了。即使没有他们作证,乔·佩特罗尼也并没有越轨—
—在拳击中尽量发挥竞技和力量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他知道他在几秒钟之间是狂暴的,失去理智的。事后他一个人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意识到即使他当时知道奥黑尔要被打死,他也没法使自己不下手。
到头来,他也并没有象有些人那样就此放弃拳击,或者象一般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永远挂起手套”,洗手不干了。他继续参加拳击比赛。在拳击场上全力以赴,一点也不放松,不过,他同时也在考验他自己的克制能力,避免越过理智和狂暴之间的界限。最后,他成功了,而且,自己也清楚他能控制自己了,因为他经历了几次怒火中烧的考验;理智和内在的兽性经过斗争,理智占了上风。打那以后,乔·佩特罗尼才结束了他的拳击生涯。
但控制怒火并不等于完全不发怒。当那个警长离开镜头返回来的时候,佩特罗尼气呼呼地对他说,“你把公路堵塞的时间又延长了二十分钟。把那几辆卡车调到合适的位置花了十分钟,现在又得花十分钟把它们弄回来。”
他讲话的时候,上空一架喷气机呼啸而过,令人想起佩特罗尼着急是有他的原因的。
“我说,你这位先生,”警长那张原来在风里已经冻得通红的脸涨得更红了。“你要放明白一点,这里的事情归我管,有人愿意来帮忙,我们欢迎,你也算一个。但是,决定要我来下。”
“那就下决定呗!”
“那要看我的……”
“不对,你得听我的。”乔·佩特罗尼站在那里,眼睛盯着他,根本不把那个身材比他魁梧的警察放在心上。这位维修主任压着的怒火和说话的派头,使警长犹疑了一下。
“空港有紧急情况,这我已经解释过了。也解释了那里需要我去的原因。”佩特罗尼把他那支点着的雪茄在空中指指点点来强调他的话。“也许别人也有他们要赶紧离开这里的理由,可我的理由是够充分的。我车上有电话。我可以打电话找我的上级,让他再打电话给你的上级。要不了多久,有人会在你的那个无线电话里,问你为什么只想在电视上出风头,却不去办要你来这里办的事。所以,你还是快作决定吧!这是你说的。你是要我打电话,还是我们这就动手干?”
警长也气得瞪眼回敬乔·佩特罗尼,在一瞬间,好象也要发作,但旋即决定不能这样。他那魁梧的身躯猛地转向电视摄影记者。“把那些玩意儿统统给我拉走!你们这些家伙占的时间够长的了。”
电视记者中有一个人回头喊道,“要不了几分钟了,长官。”
警长迈了两大步,一下走到他眼前:“你听见了没有,马上撤!”
那个警察弯下身子,方才同佩特罗尼冲突引起的一脸怒气还未消失,显然把那个电视记者吓了一跳。“行!行!这就走。”他赶忙对其他的人打个招呼,手提摄影机上的灯跟着就灭了。
“把那两辆卡车弄回原处!”警长开始向州警们连连发出命令,他们立刻动手执行。他回到乔·佩特罗尼身边,朝那辆翻倒的车子比划着。显然他已经懂得还是不和佩特罗尼作对,而是和他合作为妙。“你这位先生,你是否仍然认为我们非得把它拉走不行?你肯定我们没法让它翻过来吗?”
“除非你想把这条路堵到天亮。那样做你得先把拖车里面的东西卸下来;如果你卸的话……”
“我懂了,我懂了,别说啦!我们这就来拉,这就推。至于造成的损失嘛,将来再说。”警长指了指路上等着的一长串车子,“如果路一通,你就要走,你最好把你的车先开出来,开到最前面。给你来辆开道车,陪你去空港怎么样?”
佩特罗尼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
十分钟以后,最后一个缆钩挂上了。一辆拖曳车上的粗铁链已经固定在动不了的那台牵引车的车轴上,而铁链同拖曳车的绞盘又用一条结实的钢缆连在一起。另一辆拖曳车同翻倒的拖车接上。第三辆拖曳车开到拖车后面,准备往前顶。
这辆庞大的运输车虽然已经翻倒,但受到的损坏不大,司机看着这一情况,哼哼哈哈地嚷道:“我的老板要心痛的,这辆车差不多还是新的,你们这样会把它拆散的。”
“就算我们把它拆散了,”一个年轻的州警对他说,“我们不过是在完成你没有办完的事,这是你开的头。”
“你们当然不在乎。我要丢了这个饭碗,对你们来说,这不算什么。”
那个司机嘟哝着说,“也许下次我得设法找个轻巧活干——譬如说当个讨人厌的警察。”
那个警察咧嘴一笑。“那敢情好!你现在就是个讨人厌的司机。”
“你说我们可以动手了吗?”警长问佩特罗尼。
乔·佩特罗尼点了点头。他正蹲着查看铁链和钢缆的松紧度。他嘱咐他们要注意,“拉慢一点,稳一点。让驾驶室这一部分先滑动。”
第一辆拖曳车开始收绞盘,可是车轮在雪地上直打滑;司机加速向前开,把铁链绷紧。这时翻倒的运输车的前部开始吱嘎作响,滑动了一、两英尺,金属发出吱吱的声音,接着就停下了。
佩特罗尼打着手势。“往前开!把拖车也拉动。”
拖车车轴和第二辆拖曳车之间的铁链和钢缆也绷紧了。第三辆拖曳车顶着拖车的车顶,往前推。三辆拖曳车的轮子不断在打滑,挣扎着在湿而坚实的积雪上取支着点。牵引车和拖车仍然和翻车时那样连在一起,在公路边上移动了两英尺,看热闹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杂乱的欢呼声。电视摄影机又开动了,灯光把现场照得更亮了。
那辆大运输车在路上留下了一条又宽又深的沟痕。牵引车的驾驶室和装满货物的拖车车身正在受难。由于拖车的一侧在路面上被曳着走,车顶开始变形。毫无疑问,保险公司将为迅速打开这条公路付出高昂的代价。
在被堵的那一段路面上,两台推雪车,一头一台,象散兵游勇那样,试图尽量把车祸发生后积起来的雪多扫掉一点。经过这一段时间,周围所有的人和物上面都积满了雪,佩特罗尼、那个警长、所有的州警和路上其他的人的身上全都是雪。
卡车的发动机又响起来了。车胎在被压得坚实的、湿漉漉的雪地里打滑,冒烟。那辆翻倒的汽车缓慢地、迟疑地移动,几英寸,几英尺,接着一下子滑到公路那一边去。几秒钟内,四条行车道就只剩下一条仍然被堵着。这下事情好办了,因为三辆拖曳车现在可以把牵引车和拖车一点一点地从公路上推到它的支路上边去。
州警们已在移走照明的灯火,准备疏导拥挤不堪的车辆,这项工作可能要花几个小时。这时又一架喷气机掠过上空,它发出的声音提醒乔·佩特罗尼今天晚上他还有一个主要任务在别的地方等着他去完成。
州警警长脱下帽子,掸掉上面的积雪。他朝佩特罗尼点了点头。“你这位先生,我看现在是你上路的时候了。”
停在公路支路的一辆巡逻车挤上了公路。警长指着它对佩特罗尼说,“紧跟在这辆车后面。我已经通知他们你跟着他们走,而且命令他们迅速把你送到空港。”
乔·佩特罗尼点了点头。当他钻进他的“别克野猫”型汽车时,警长在他身后喊道:“你这位先生……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