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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骑马远去的女人

    一

    她曾经认为这场婚姻在所有的婚姻中会是一大冒险。倒不是因为这男人对她极富魔力。他是个瘦削而结实、身材矮小的家伙,比她要大20岁,褐色的眼睛,头发灰白。很多年以前,他从荷兰流浪到美国,后来又从西部金矿给赶到南部进入墨西哥,而现在他或多或少可以说是富翁了。在东马德雷的荒山峻岭中他拥有银矿:很显然,这种冒险在于他的优裕境况而不是他的为人。可是不管经历多少沧桑,他仍旧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他已经完成的事情都是他独立完成的。这在人类是罕见的怪事之一。

    当她真正看见他所完成的事业时,她的心不禁畏缩起来。绿意覆盖、连绵不断的巨大群山,在这死气沉沉的隔绝中显露出轮廓鲜明的银矿工程采掘的泥堆。光秃的工程下,是围墙围着的砖坯砌的一层楼的房子。花园在里边,还有深深的内走廊,两边爬满了热带攀援植物。而当你从这关在里面的长满花草的院子仰头看时,你可以看见巨大的圆锥形银泥废料,和映衬在天空上的银矿的机器。此外再没别的了。

    当然,高大的木门经常开着,因此她可以站在外面,站在广大开阔的天地里,看着绿树覆盖着的连绵起伏的山峦。秋天,除了满山的绿意外,其他都显得荒凉贫瘠。

    她丈夫会开着破旧的福特轿车载她到被遗忘在群山间的死气沉沉、极为死气沉沉的西班牙小镇。那各式各样、了无生气、高大的教堂,那死气沉沉的大门,那被绝望笼罩着的市场。在那儿,她第一次去的时候,看见一条死狗横躺在肉摊和一排菜担间,好像永远没人费心去把它扔掉。这是那死气沉沉中透出的死气!

    每个人都低声谈论着银子,然后拿出一块块矿石,可银矿开采已经停顿下来。大战爆发了,并且仍在持续进行。银市萧条,她丈夫的银矿关闭了。可她和他还住在用砖坯砌的房子里,房子建在花草间,而在她看来,那永远不像是花。

    她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她的大孩子是男孩。他快10岁的时候,她才惊愕地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现在她33岁了,是位身材高挑、蓝眼睛、让人炫目的女人,微微有些发福。她那身材矮小、瘦削而结实、褐色眼睛的丈夫53岁了,意志坚强,不屈不挠,仍旧精力充沛,但被疲软的银市,还有一种奇怪的与妻子的隔阂而弄得情绪黯然。

    他是位有道德原则的男人,一位好丈夫,在某种程度上他溺爱着她,他从未摆脱掉对她的眩惑钦羡:可本质上,他仍是个单身汉。年仅10岁时,他,一个小单身汉,便被抛在了这世上。到结婚时,40多了,而且有足够的钱结婚,可他内心还是单身汉。他是自己的建设工程的老板,而婚姻是他自己的建设工程的最后、最密切的一环。

    他喜欢妻子至极,他喜欢她的身体,她所有的一切。在他看来,她总是他初次在伯克利认识的极令人眩目的那个加利福尼亚女郎。像任何有威信的丈夫(酋长)一样,他把她看守在奇瓦瓦的崇山峻岭之间,小心翼翼地保护她,就像护着他的银矿一样:这可了不得。

    到33岁时,她除了体格有些变化外,其他仍保持着伯克利女郎的丰采。她意识的发展神秘地随同她的婚姻停滞了,完全给抑制住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她丈夫从未对她变得真实,尽管他晚间对她有几分激情,可从肉体上来说她对他从未当回事,他只在道义上战无不胜地支配着她,压制着她,管辖着她。

    于是,时间年复一年地飞逝在头顶上,银矿工程也在不断发展。她丈夫永远也闲不住。当银矿停止采掘的时候,他在大约20里远的地方经营一个大牧场,饲养纯种猪,一种让人满意的动物。但同时,他又憎厌这些猪。他是位爱吹毛求疵的唯心主义的追随者,实打实地痛恨生活有形的一面。他爱工作,工作,工作,还爱创造东西,他的婚姻、孩子都是他创造出来的东西,是生意的一部分,不过附带回收情感。

    逐渐地,她神经开始变得不正常:她必须出去。她必须出去。因此他带她到埃尔帕索① 呆了三个月。至少这里是美国。

    ① 美国南部城市。

    但他时时看着她。三个月结束了,他们又回去了,她还是照旧生活在那永远是青绿或褐色的群山之间砖坯砌的房子里,空虚而寂寞。她教育孩子,督促墨西哥童仆。有时,她丈夫会带来些客人,西班牙人、墨西哥人,或是偶尔一些白人。

    他确实喜欢有白人呆在这地方,尽管他们在这儿时他没有一刻的安闲,这就仿佛他妻子是他矿井中一种特别秘密的矿脉,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谁也不必知道。有时他请这些年轻的绅士,采矿工程师来作客,而她被他们强烈地吸引住了。可他是位守旧的矿工,而且要是一位绅士看他妻子的话,他就觉得这如同他的矿在被人掠夺,秘密被人探出。

    就是这些年轻绅士中的一个把这种想法根植于她的脑海中。他们都站在院子大木门外面,看着外部世界。永恒静谧的群山绿意盎然。这时正值九月雨后的天气。除了废弃的矿井、废弃的工程,还有一排半废弃的矿工住所以外,别无任何生命的迹象。

    “我很想知道,”这年轻人说,“那崇山峻岭后面到底有些什么?”

    “还是山,”莱德曼说,“要是你走那边,索诺拉河岸边。这边是不毛之地——你从那儿来的——而另外一边,全是崇山峻岭。”

    “是的,可什么住在那崇山峻岭间呢?一定有什么奇妙的东西。这看上去根本不像地球上的什么地方,倒像是在月球上。”

    “要是你想刺激,那还有很多把戏呢。还有印第安人,要是你觉得他们奇怪的话。”

    “野蛮吗?”

    “相当野蛮。”

    “可友好吗?”

    “要看情况而定。一部分非常野蛮,而且他们不让任何人靠近。他们见到传教士就杀掉。而传教士不能去的地方,就没人能去了。”

    “可政府怎么说?”

    “他们是山高皇帝远,政府管不着。而且他们很狡猾。如果他们认为会有麻烦,就派一个代表团到奇瓦瓦,正式表示服从,政府会很高兴接受的。”

    “他们过得相当原始。有他们自己的原始习俗和宗教信仰吗?”

    “噢,是的。他们不用别的,只用弓箭。我曾经在城里,在集市上看见过他们,戴着插了花的、滑稽可笑的帽子,一只手拿张弓,差不多全裸,只穿了件有几分像衬衫的东西,甚至在冷天里,也是这样——光着野性的双腿到处大踏步走着。”

    “可难道你不觉得那上面他们神秘的村子很奇妙吗?”

    “不觉得。那会有什么美妙之处?野蛮人总归是野蛮人,而且所有野蛮人行事或多或少都会相似:相当可鄙、肮脏、不卫生,会耍一些诡计,拼命弄足够的东西吃。”

    “不过他们肯定有古老、悠久的宗教信仰和神秘仪式——那肯定很奇妙,肯定是的。”

    “我不知道什么神秘仪式——鬼哭狼嚎,未开化的习俗,多少有些粗鄙下流。不,在那种胡言乱语中我根本看不出什么奇妙之处。而且我感到奇怪,你曾住在伦敦、巴黎,或者纽约,你会——”

    “啊,每一个住在伦敦、巴黎或者纽约的人……”年轻人说道,像是在争吵。

    而他对未曾知晓的印第安人所怀有的特别朦胧的热情在这妇人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被一种愚蠢的,比一位小姑娘所怀有的更不真实的浪漫想法所压倒,她觉得徜徉在绵绵群山间这些无始无终、神秘玄妙、不可思议的印第安人经常出没的神秘地方是她命中注定要做的事。

    她保守着自己的秘密。这年轻人要离开了,她丈夫跟他一起到托雷翁做生意。他会离家几天,不过在走之前,她设法叫丈夫给她讲些印第安人的事情,讲游牧部落,这些部落类似于仍在自由游牧的那伐鹤人①,还有索诺拉的美国人,以及奇瓦瓦不同山谷的不同部族。

    ① 美国西南部的印第安人。

    那儿应该还有一个部落,西尔西威人,住在南边的高山上,他们是所有印第安人中的神圣部族。蒙特玛族,还有古阿兹台克人或者托托纳克国王们的后裔仍旧生活在他们中。年老的祭司们仍旧坚持着古老的宗教信仰:以人献祭——据说是这样。一些考古学家曾经去过西尔西威人乡村,然后,因为饥饿,备尝艰苦而变得憔悴瘦削,疲惫不堪地回来,带回各种各样奇异的野蛮人的图腾。然而,在这野蛮人的贫瘠乡村里却没有看见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尽管莱德曼随意而不加思索地讲着,但显然,他讲到古

    老而神秘的野蛮人时,不自觉地感受到一种粗鄙的兴奋。

    “他们离这儿有多远?”她问道。

    “呃——骑马走三天——经过库西蒂和一个小湖,从那儿继续往上走。”

    她丈夫和年轻人走了。妇人着手进行她疯狂的计划。近来,她偶尔吵着要跟丈夫一道骑马。她从不被允许单独出去。

    乡村确实不安全,无法无天,野蛮粗鲁。

    不过,她有了自己的马,她梦想着自由自在就像她当小姑娘时曾梦想自由自在地徜佯在加利福尼亚连绵群山中一样。

    她女儿9岁了,现在住在5英里以外,位于一个半荒芜的西班牙小矿镇里的一家小型女修道院里。

    “曼纽尔,”妇人对她的仆人说,“我要骑马到修道院去看玛格丽塔,给她带些东西去。也许我会在修道院里过夜。你照顾好弗雷迪,照应好一切,等我回来。”

    “我或者朱安骑主人的马陪你一起去吗?”仆人问道。

    “都不用,我独自去。”

    年轻人抗议地看着她。女人单独骑马出去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独自去。”神态安详、丰满、肤色白皙的妇人,特别傲慢地强调说。仆人沉默不语,很不高兴地屈从了。

    “你为什么独自去,妈妈?”当她在包食物时,儿子问道。

    “我就永远不能独自出去吗?一辈子也不行?”她突然能量爆发似地发作道。孩子,如同那仆人一样,畏缩着,哑然无声。

    她毫不犹豫地出发了,跨在健壮的花毛马上,穿着粗亚麻布骑马服。亚麻马裤上套着马裙,一条鲜红的领带贴在白色的宽大罩衫上,头上戴顶黑色毡帽。马褡裢里装有食物。装了水的军用水壶,还有一块大的,当地产的羊毛毯绑在马鞍后面。她凝视着远方,策马离开了家门。曼纽尔和小男孩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去。她甚至没有转身向他们招手道别。

    当骑了差不多一英里时,她离开了荒凉的路,踏上右边的小径。这条小径越过险峻的山崖,经过一些参天大树,穿过一个废弃的矿区,通向另一个山谷。此时正值九月,小溪的水无拘无束地流入现在已经废弃的矿井。她跨下马喝了些水,也让马喝了一些。

    她看见当地人在林间闪现,朝坡上走去。他们已经看见她了,两位妇女和一个青年,为了不跟她靠得太近,正迂回绕着弯走。她并不在意这些。她翻身上马,一路小跑着朝静寂的山上爬去。这里远离银矿工程,远离任何开矿的痕迹,峭壁乱石间还有一条崎岖的小路通向远处的山谷。这条小径她跟丈夫骑马走过,她知道到了那边必须朝南走。

    奇异的是她并不害怕,尽管这是一个吓人的乡村,这沉寂无声,要吞噬人一样的山坡,林间偶尔走过疏远、多疑、躲躲闪闪的当地人,食腐肉的大鸟像大苍蝇一般偶尔在远方盘旋在某个腐尸上空,或盘旋在某个牧场房屋或一排小屋上空。

    她继续向上爬着,树闪在身后。小路蜿蜒穿过一个多刺的灌木丛,那里蔓生着蓝色的牵牛花,不时还会看见粉红色的葡萄状植物。再往前走,这些花便消失了。她开始接近松树林了。

    她爬上了山脊,映入眼帘的是又一座沉寂、空明、绿意盎然的山谷。这时日过中天,马跑向一条小溪,于是她下马吃午餐。她默默地坐在那里,眺望着静寂不动,杳无人迹的山谷,眺望着南面高耸入云的群山峻岭。她在天最热的时候休息了两小时,马儿在四处啃着青草。

    真奇怪,她既不害怕又不觉得孤独。确实,孤独感就像给干渴欲裂的人的一杯清凉的水。一种奇异的自鸣得意从内心深处支撑着她。

    她继续旅行,晚上在灌木丛深处,一个山谷的小溪边露营。她看见了牛,已经穿过了好几条小路,前面不远的地方肯定有座牧场。她听见美洲狮的尖吼声和狗吠的应对声。然而她在一个隐秘的高地上,坐在小小的篝火边,并不真地害怕。她内心中奇异的、抑制不住的自鸣得意总是在振奋着她。

    破晓前天气十分寒冷,她裹在羊毛毯里躺着看天上的星星,听得见马在哆嗦,感觉自己像一个已经死去、且丧失了魂魄的妇人。她不敢肯定夜间她没听见内心深处的巨大崩坍,那是她自己死亡的崩坍声。亦或是地心的崩坍,意味着某种巨大而神秘的东西。

    伴随着东方第一缕霞光,她起来了,冻得浑身麻木,于是生了堆火。她匆匆忙忙地吃了点东西,并给马喂了几块油渣饼,随后便上路了。她避免与任何人碰面——她也确实没碰到任何人,很显然她也被回避着。她走着,终于看到了库西蒂村。小小的一群红顶黑色房屋,阴暗沉闷地聚集在另一座沉寂、久已废弃的矿下。远处,长长的山腰生长着墨绿的松树。松树上面,绵延的嶙峋的岩石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岩面已经风化,并覆盖着条条白色的雪带。再往上,新的雪又在下了。

    那么现在,当她或多或少靠近目的地时,她开始变得恍惚而有些丧气。她走过发黄的白杨树林间的小湖,白杨树白色的树干滚圆而光滑,像是妇人白皙滚圆的手臂。多可爱的地方啊!在加利福尼亚,她会对它心醉神迷,狂呼叫好,可在这儿,她虽看着它很可爱,但并不十分在意。她萎靡困乏,已经露宿了两个夜晚,害怕即将来临的夜晚。她不知道往哪儿去,或者为什么她要去。马踏着多石的小路,闷着头沉重而缓慢地朝无边而险恶的山坡走去。那时要是她有一丝回心转意的愿望,她就可以掉转头去,回到那村子,给保护起来,然后会被送回家,送到她丈夫身边。

    可她根本没有一丝回去的愿望。马溅着水穿过一条小溪,转而登上掩映在广袤无边的三角叶杨树下的一条山谷小道。因为海拔高度的增加和困乏疲惫,她的头轻飘飘的,晕眩起来了。她肯定接近海拔9000英尺了。透过三角叶杨树,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两边陡峭的山坡把她包裹着。山坡上,显眼地交叠着一层一层的白杨,再往上,便是抽芽的笔直的云杉和松树。马机械地不停地走着。在这密集的山谷里,走在羊肠小道上,没别的选择,只有朝前爬。

    突然,马惊跳起来,三个身着黑色披毯的男人站在她前面的小道上。

    “埃迪阿斯!”传来印第安人十分拘束的致意。

    “埃迪阿斯!”她以美国妇女自信的声音应道。

    “你到哪儿去?”传来平和的问语,用的是西班牙语。

    披着深色披毯的男人们已经挨近了,正抬头看着她。

    “朝前走。”她用生硬、英式西班牙语,冷淡地答道。

    这些人在她看来只是土著而已,只是黝黑的脸孔,披着披毯,戴着草帽的强壮男人。除了披在肩上的黑发显得有些怪异外,他们本来跟替她丈夫做事的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她心怀厌恶地注意那黑色的长发。这些人肯定是她来探访的野蛮的印第安人。

    “你从哪儿来?”同一个男人问。总是那个男人说话。他年轻、大大的、机敏而明亮的黑眼睛斜视着她,黝黑的脸上留着柔软的黑胡子,下巴上长着稀疏的胡须。他的长发,充满生命活力,随意地散披在肩上。尽管他肤色黝黑,可他看上去并不像不久前才梳洗过。

    那两位同伴装束跟他一样,只是年长一些,威严不语。其中一个长着一线稀疏的小胡子,但下巴没有胡须,另一个面颊光滑,稀疏的须毛标明了下巴的轮廓与唇须一起构成了印第安人的特征。

    “我从远方来。”她以半打趣的遁词答道。

    回应的是一阵沉默。

    “可你住在哪儿?”这年轻人以同样平和的口气坚持问道。

    “北方。”她轻快地答道。

    又是一阵沉默。年轻人用印第安语轻轻地与两个同伴交谈着。

    “朝这边走,你想要到哪儿?”他突然挑战而威严地问道,朝小路指了指。

    “到西尔西威印第安人那儿。”妇人简短地答道。

    年轻男子看着她。他的眼睛机敏、漆黑而野蛮。他看见她相当丰满、平静、鲜艳的脸上隐约闪现出自信的微笑;她大大的蓝眼睛下疲乏、微蓝的眼圈;还有当她低头看他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对自己女性魅力一种半幼稚、半傲慢的自信。不过她眼睛里也还有一种奇异的恍惚神情。

    “你是位夫人?”印第安人问她。

    “是的,我是位夫人。”她自鸣得意地应道。

    “有家人?”

    “有丈夫和两个孩子,男孩和女孩。”她说。

    这印第安人转身对着同伴,用低沉的声音翻译着,像看不见的水在流淌。很显然他们困惑不已。

    “你丈夫在哪儿?”年轻男子问。

    “谁知道?”她轻快地答道,“他出来做生意已有一个星期了。”

    黑眼睛敏锐地注视着她。她,出于极度疲劳,以自己冒险的自大和女性的自信很虚弱地微笑着,疯狂的符咒迷住了她。

    “那你想要做什么?”印第安人问她。

    “我想去拜访西尔西威印第安人——去看看他们的房子,

    去了解他们的神。”她答。

    年轻人转过身去,迅速翻译着,接着是一种几乎极度恐怖的沉默。那两个威严的长者从帽子下面露出奇异的神情,斜眼看着她。随后,他们用深沉而极低的声音向那年轻人说些什么。

    年轻人们在犹豫,然后他转向妇人。

    “好!”他说,“走吧,不过明天才能到,今晚我们得露宿。”

    “好!”她说,“我能露宿。”

    他们不再罗嗦什么,马上朝多石的小路快速行进。年轻的印第安人靠着马头飞快地走着,另外两个在后面小跑跟上。其中一个拿了一根粗棍,不时朝马屁股猛击一下,策马前进。这使得马跳跃起来,把她颠到鞍后。她已经精疲力尽,对此大为光火。

    “不要那样做!”她叫道,生气地回头看着那家伙。她接触到他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她心里头一次真正地胆怯了。在她看来,这男人的目光是非人性的,而且这目光并没有把她看作是一位漂亮的白人妇女。他带着毫无常人的神情看着她,根本没把她当女人看。好像她是某种不可思议的、无法理解的“东西”,让他莫名其妙,但却知道有害。她惊异地坐在马鞍上,再次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死了。他又一次击打马,使她在马鞍上猛地颠了一下。

    这位平时给宠坏了的白人女子怒火中烧。她勒住马,眼光灼灼地转向在马勒旁边的男人。

    “告诉那家伙别再碰我的马。”她大叫着。

    她与这年轻人的目光相接,那目光是黑亮而深不可测的。她从这蛇样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嘲弄的闪光。他以印第安人低沉的语调,对后面的同伴说了几句,拿棍子的男人聆听着,但没看他。随后,他对马怪异地么喝了一声,猛地朝马臀击打了一下,结果它抽搐地向前腾跃起来,奔上多石的小道,踏得石头四散纷飞,前后颠簸摇晃着鞍座上疲乏的妇人。

    她眼睛里闪耀着强烈的怒火,盯着峡谷,脸色变得惨白。她拼命勒住马,可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年轻的印第安人就已经抓住了马脖子下面的缰绳,猛拉向前,然后快步在前面引导着马。

    妇人无可奈何,伴随着极度的愤怒,内心中却涌起一阵轻微的欣喜,意识到她已不属于自己了。

    夕阳西沉,一片金黄的余晖洒射在最后一片白杨树间,闪耀在松树干上。密密覆盖的松叶间显出昏暗的光泽。岩石在余晖下闪耀着神秘的魔力。穿越这一片灿烂之地,在马头边的印第安人精神抖擞地走着,黑色披毯闪动着,赤裸的双腿在灿烂的光辉下闪耀着奇异美丽的红润,那半滑稽的装饰了鲜花和羽毛的草帽在他瀑布似的黑发上闪耀。他不时地轻声么喝着马,然后,另一个印第安人,就在后面用棍子给这畜牲狠狠一击。

    奇异的光辉渐渐隐没在群山间,世界开始变得昏暗。微冷的山风刮起来了。天上,半月正拼命挣扎着抵制西方的余晖,岩面嶙峋的山坡投下巨大的阴影,山流在奔涌。妇人只感到疲劳,她那无以名状的疲劳,还有那山顶刮下来的冷风。她却没有意识到月光怎样替代了日光。在她疲乏困倦得无知无觉的旅行中事情便这样发生了。

    他们借着月光走了几个小时。后来他们突然停住了。三个男人声音低沉地说了一会儿。

    “我们在这里露宿。”年轻的男人说道。

    她在等着他扶她下马,但他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抓着马缰绳。她太疲倦了,几乎是从马鞍上滚了下来。

    他们在仍旧轻微地散发出太阳余温的岩石脚下选了个地方。一个人去砍大松枝,另一个人则靠着岩石把松枝立成一排,隔成一个掩蔽处,然后把冷杉枝铺在地上当床。第三个人在生一小堆火,热玉米饼。他们一声不吭地忙着。

    妇人喝了些水,她不想吃东西——只想躺下来。

    “我睡在哪儿?”她问。

    年轻男子朝其中一个掩蔽处指了一下。她爬进去,僵硬地躺下了。她不在乎会发生什么事,她太疲惫了,什么都不在意。透过云杉的细枝她能看见三个男人围蹲在火边,嚼着用黑乎乎的手指从灰烬中捡出的玉米饼,喝着葫芦里的水。他们声音低沉地咕哝着什么,间隔着长时间的沉默。她的马鞍和鞍囊放在离火不远的地方,没有打开,原样未动,这些男人对她不感兴趣,对她的行李也不感兴趣。他们像动物似地蹲在那里,头上戴着帽子,吃着东西,机械地吃着,黑色披毯的饰边垂在前后的地上,黝黑有力的腿赤裸着,像动物似地蹲着,露出底下邋遢的白衬衫和类似缠腰布的东西。他们对她显示出的兴趣莫过于一块打猎带回家,并把它随意挂在屋里的野味。

    过了一会儿,他们小心地扑灭火,然后钻进各自的掩蔽处。透过树篱,看见黑色的身影在月光下默默地穿过来,她片刻间产生了一阵恐惧和焦虑。现在他们会袭击她吗?

    可是,根本不会!他们似乎已忘却了她。马脚给拴住了,她能听见它在疲乏地弹跳。一切都沉寂无声,山峦沉寂、清冷,死一般地沉寂。她在寒冷、疲劳的麻木状态中睡了,不久又醒过来,醒过来又睡过去。一个漫长、漫长的夜晚,冰冷,没有止境,她意识到自己消失了。

    二

    然而,当听见外面一片忙乱,听见打火镰在燧石上打火的叮当声,看见男人的身影像条狗蹲伏在骨头上一样蜷缩在一堆哔剥燃烧的红火前时,黎明已经来到了。在她看来,夜晚似乎过得太快了。

    火烧旺了,她从遮身处出来,心里怀有一个真实的欲望,那就是喝杯咖啡。男人们正在热更多的玉米饼。

    “我们能弄咖啡喝吗?”她问。

    年轻男人看着她,她想他眼中仍隐含着嘲弄的闪光。他摇了摇头。

    “我们不喝,”他说,“没有时间了。”

    在可怕而苍白的破晓的光线中,那蹲着的年长者抬起了头,望着她,他的眼神里甚至连嘲弄都没有,只有那种在她看来十分可怕的,强烈然而冷淡、非人的闪光。他们是难以接近的,那眼神根本没把她当作女人,好像她不是个女人,好像她的白皙带走了女性所有的特征,留下的只是一种雌白蚁而已,这就是他们在她身上所见的一切。

    太阳升起之前,她重又坐上马鞍,他们在冰冷的空气中开始爬着陡坡。太阳照射下来,光秃秃的地方完全暴露在阳光闪耀之下,很快她就觉得很热,她觉得他们仿佛在爬向世界之脊。

    上午,他们走到了一处马无法再走的地方。他们靠着前面极为险峻突兀的岩石歇了一会,那岩石像是猛兽光滑的胸膛。他们得沿着弯弯曲曲的缝隙穿过这块岩石。她沿着这完整的石山倾斜的表面,在缝隙到裂缝间手脚并用地爬行着。对她来说这是数小时的痛苦折磨。一个印第安人在前,一个在后,他们穿着皮子编的便鞋,挺直身子慢慢朝前走着,可她却因穿着马靴而不敢站直身子。

    然而她一直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她坚持沿着这一英里长的大片岩石贴附、攀爬,干吗不豁出去呢。实际上她已经这样做了,世界在她脚下。

    当他们终于出现在多石的山坡时,她回头一看,看见第三个印第安人背着她的马鞍和鞍囊上来了,全部东西吊在缠在他前额的带子上。他把帽子拿在手里,缓慢地走着,以印第安人迟缓、平稳、沉着的步伐,稳健、坚定地走在岩缝间,似乎沿着山似的铁盾的些微擦痕走着。

    多石的斜坡向下延伸着。印第安人似乎变得兴奋起来,前面那位快步前进,消失在岩石拐弯处。小路弯弯曲曲,逶迤向前,终于在早晨眩目的阳光下,通过脚下的岩壁间,他们看见了一个山谷,像是层峦叠嶂间的一个巨大的裂口。这是个绿意盈盈的山谷,有一条小河,绿树充满勃勃生机,低平闪耀的房子散落在坡谷。山谷位于脚下3000英尺的地方,一切都显得精巧而完美,甚至连同小溪上的小桥,房子围成的四方院落,院落对面排聚的高大的建筑,挺拔的三角叶杨树,大片的玉米地。远处的山坡上,小溪边围着栏杆的圈地里是一群群褐色的绵羊或山羊。从山上放眼望去,它就在那儿,小巧而完美,看起来奇妙无比,像任何地方一样,不同寻常的只是低平的房子刷成了白色,闪耀着白光,看起来像结晶的盐或是白银,这令她害怕。

    他们从峡谷上面循着冲刷下去的溪水开始迂回曲折地往下走。一开始到处是岩石,走着走着,便开始有了松树,然后不久便看见了绿色枝干的白杨。到处盛开着秋天的花朵:粉红色大朵的雏菊似的花,有白色的,还有许多黄色的。可她太疲乏了,得坐下来歇息。她模模糊糊地看见这些鲜艳的花朵,就像一个死人必须看见的那些苍白的、游荡的幽灵一样。

    终于,白杨树和松树相混杂的地带过去了,出现了草地和放牧的山坡。一个牧羊人,全身上下除了帽子和棉质的裹腰布之外,几乎赤裸在阳光下,他正在把那些褐色的羊群赶开。他们坐在一片小树林里歇着,等背马鞍的那个印第安人到来。他来了之后,不停歇,也独自往前走了。

    他们听见有人走来的声音,是三个男人,披着上好的红色、桔黄色、黄色和黑色相间的彩色披毯,戴着光彩夺目的头饰。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人灰色的头发用毛皮给编好了,桔黄色的羊毛披毯上缀着黑色的斑纹,像是豹皮。其他两位头发虽未灰白,但也是年长者。他们的披毯呈条纹状,头饰也不是那么精工制作。

    这年轻的印第安人跟老者轻轻地说了几句话,他们听着,没有回答,也没有看着他或是这个女人,而是别着脸,眼睛瞧着地上,只是听着而已。终于,他们转过脸来,看着这个女人。

    这老酋长,或是巫医,不管他是什么,有张古铜色刻满深深皱纹的脸,嘴巴周围生着几根稀疏的灰毛,两条用毛皮和羽毛编就的长长的灰白发辫搭在肩上。只有他的眼睛不同寻常,黑色,具有异乎寻常的穿透力,无所畏惧的超凡力量中没有呈现一丝不安。他带着具有穿透力的神情长时间紧盯着这女人的眼睛,寻找她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她鼓足全身勇气迎视着他的目光,保持着警惕,可这没有什么用。他不是像一个人看着另外一个人那样看着她,他甚至从未察觉她的抵触或者说是挑战,而只是望着穿过他们两人,看进她不知道是什么的境界。

    她看出来期望与这老者进行任何人与人的交流简直是不可能的。

    他转过身来,朝年轻的印第安人说了几句话。

    “他问你来这儿找什么?”年轻人用西班牙语说。

    “我?什么都不找!我只是来看看这里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给翻译了过去,老人又一次抬眼注视着她。随后,他低沉含糊地又朝这年轻的印第安人说了几句什么。

    “他说,她为什么离开白人的家?想把白人的上帝带给西尔西威人吗?”

    “不,”她答道,很莽撞,“我自己离开白人的上帝。我来寻找西尔西威人的上帝。”

    当这句话给翻译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静寂和沉默。不久,老人声音很小,几乎带着疲倦地又说了起来。

    “这个白人妇女寻找西尔西威人的神是因为她厌倦了自己的上帝吗?”传来这样的问话。

    “是的,她厌倦了。她对白人的上帝厌烦了。”她答道,自以为那就是他们希望她说的话。她愿意尊崇西尔西威人的神。

    当这句话给翻译过去,在随后紧张的沉默中,她意识到一阵特别的得意、狂喜涌现在这些印第安人身上。他们全都看着她,敏锐的黑眼睛里闪灼出无法理解的钢铁般的贪婪的意图。这使她更加迷惑不解,因为在这目光中根本没有色情肉欲的成分,它具有一种她的智力所无法解答的可怕的纯洁。她害怕,本来她就已吓得目瞪口呆,这下心里更是一片茫然,只剩下一具警戒的躯壳。

    两个年长者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便走了,剩下年轻人和最老的酋长跟她在一起。老人现在带有某种关切看着她。

    “他说你累了吗?”年轻人问。

    “累极了。”她说。

    “那些人会给你准备一辆马车。”年轻的印第安人说。

    马车来了,其实那是一个用黑羊毛粗呢制成的类似吊床的轿子,吊在两个长发印第安人扛着的圆篙上。羊毛吊床摊在地上,她坐了上去,然后两个男人便扛起了圆篙。吊床晃晃悠悠,她好像给装在袋子里,跟着老酋长给抬出了这片小树林。酋长的豹斑羊毛披毯在阳光下奇异地闪着光。

    他们已经出现在山谷尽头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玉米地,长着成熟的玉米穗。在这海拔很高的地方,玉米长得并不很高。一条踏实了的小路穿过玉米地。她唯一能见的就是阳光闪耀下披着黑色披毯的老酋长挺直的背影,他安稳、沉重,快速地走着,头朝前倾,目不斜视。抬她的轿夫紧紧跟着,有节奏地行走,前面那个男人漆黑的长发像瀑布似地披在裸露的肩膀上。

    他们走过玉米地,来到一处由土或土坯砌成的大墙或土木工事前。走进敞开的木门,他们便置身于一个网络状的小型花园中。花园里长满了鲜花、药草和果树,每一个花圃都是由汩汩流淌的小渠里的水浇灌。在鲜花绿树掩映中是一座小小的闪光的白房子,没有窗户,大门也紧闭着。这地方是由小径、小溪,还有房屋区之间的小桥,开满鲜花的花园构成的网络系统。

    沿着最宽的一条小路——这是一条在满地落叶和青草间踩出的窄径,一条多少个世纪以来用人的双脚踩得平滑的小路,没有马蹄践踏也没有车轮来碾轧它、毁损它——他们走到一条湍急而清澈的小河,穿过木桥。周围的一切沉寂无声——到处都没有人,小路弯弯曲曲延伸到漂亮的三角叶杨树下,突然出现在中央广场或是村子的广场边上。

    这是由屋顶扁平、低矮的白色房屋构成的长方形建筑,两座高大的建筑物耸立在长方形的两端,面对面,看上去就像方形小屋堆在大些的长形小屋上面。每一幢小房子,除了突出在扁平屋檐下面的大圆横梁末端和扁平屋顶外,都是一片让人目眩的白色。在广场外围,高大建筑物附近是牲畜围场,里面有长着树和开着花的花园,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房子。

    一个人影都没有。他们默默地经过这些房子走向中央广场。这里土地相当贫瘠。无数代人穿过一个又一个门的脚已经把它踩得光滑而平实。所有这些没有窗户的房门都向着这空荡荡的广场,可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柴火堆在门槛附近,一个陶做的炉子仍在冒着烟,可没有生命活动的迹象。

    老人穿过广场直朝末端的大房子走去,它上面的两层,像用玩具砖砌的房子一样,一层比一层小地挺立着。外面,一个石砌的楼梯通向一层楼的房顶。

    在楼梯口,轿夫一声不吭地停了下来,把女人放了下来。

    “你上去。”说西班牙语的印第安人说道。

    她爬上石头楼梯,走到第一栋房子的土制房顶,那里围着第二层房屋的墙形成一个平台。她绕着平台走到大房子背后,从那儿他们又下去走到后面的花园。

    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看到一个人。不过现在有两个男人出现了,光着头,梳着两条长辫,穿着一条折成裹腰布的白衬衫。这两人跟三个新来的人一起穿过红花、黄花怒放的花园,朝一栋长而低矮的白房子走去。到了那里后,他们没有敲门便进去了。

    房子里昏暗一片。里面传来男人的低语声。有几个男人在场,他们的衬衫在光线朦胧中泛出白色,黝黑的脸却看不清楚。他们坐在横放在远端墙边的一根平滑的大圆木上,这屋子除了这根木头,看上去空空荡荡。但,不,幽暗中其中一端是把睡椅,床似的,还有什么人躺在那儿,身上盖着毛皮。

    陪着妇人走过来,身着豹斑披毯的年老的印第安人,现在摘下帽子,脱掉披毯和鞋子。他把它们放在一边,走近睡椅,低声说着话。好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后来,一位雪白头发的老人,梦幻般地晃着模糊可见的脸,撑着胳膊肘,一声不吭地、模糊不清地看着这群人。

    灰白头发的印第安人又说话了,随即年轻的印第安人,拉着女人的手,引她向前:她身穿传统的亚麻骑马服,脚踏黑皮靴,头上戴着帽子,颈上系着可怜的红领带,站在毛皮覆盖的老人的床边。这很老很老的人撑着胳膊肘半坐着,像幽灵似地冷漠,白发蓬乱地散披着,脸几乎是黑色的然而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世界的深邃的专心致志,身体前倾盯着她。

    他的脸那么苍老,就像是黑色的玻璃,而嘴唇、下巴上蹦出的几根卷曲的白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长长的白发零散蓬乱地垂在玻璃般黝黑面颊的两边,隐隐地一层粉似地白眉毛下,老酋长像是来自久远、久远的死者用黑色的眼睛看着她,看着永远不能看见的东西。

    终于,他似乎对着昏暗的空中,说了几句深沉空洞的话。“他说,你把心给西尔西威的神吗?”年轻的印第安人翻译着。

    “告诉他是的。”她机械地说道。

    一阵沉默。老印第安人又说话了,似乎是在对着空气说。

    在场的一个男人出去了。在这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充斥着如同永恒似的沉寂。

    妇人环顾着四周。四个灰白头发的老人坐在墙边的圆木上,面对着门,另外还有两个男人,强壮有力而表情冷漠,站在门边。他们都留着长发,穿着折成缠腰布的白衬衫,有力的双脚赤裸而黝黑。永恒似地沉寂。

    终于,那个男人回来了,胳膊上搭着白色和黑色的衣服,年轻的印第安人接过衣服,把它们拿到妇人面前说:

    “你得把衣服脱掉,穿上这些。”

    “那你们男人得出去。”她说。

    “没有人会伤害你的。”他平静地说。

    “你们男人在这儿,不行。”她说。

    他转过脸,看着门边的两个男人。他们迅速走上前来,突然紧抓着站在那里的妇人的胳膊,没有弄疼她,但却很有力。然后其中的两个老人走过来,熟练得出奇地用利刃割开她的皮靴,把它们脱掉,然后去割她的衣服,不一会,衣服也脱掉了。一时间,她浑身白皙,赤裸裸地站在那儿。床上的老人说话了,随即他们把她转过身给他看。他又说话了,这年轻的印第安人灵巧地从她秀美的头发上摘下发夹和梳子,一团头发蓬乱地披散在肩上。

    然后老人又说话了。这印第安人引着她走到床边。白发苍苍、玻璃般黝黑的老人指尖挨到嘴边,把指尖弄湿,然后极为灵巧地触摸着她的双乳、她的身体,以及她的后背。那指尖每一次划过她的皮肤时,她都不舒服地畏缩着,仿佛是死神自己在触摸着她。

    而她几乎是悲哀地惊奇自己为什么全身赤裸着而不感到羞耻。她只感到悲哀和失落,因为没有人觉得羞耻。年长者全都阴沉热切,带着一种非同一般的莫测高深、阴郁沉闷、无法理解的情感,这暂时平息了她所有的焦虑不安。而这年轻的印第安人脸上也挂着奇异的狂喜的神情。而她,只觉得完全地生疏,无法理解,似乎身体不再是她自己的了。

    他们把新衣服给她:一件长至膝盖的白棉衬衣,然后套上一件绣了红绿花朵的厚厚的蓝色羊毛束腰外衣,只能从一肩扣住,接着在腰上系上一条红黑羊毛编成的彩带。

    她这样一穿好,还赤着脚,他们就把她带到栅栏围起的花园里面的一间小房子里。那年轻的印第安人告诉她说她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她要水洗洗身子。他便用罐子装了来,一并还带了个长形的木钵。然后他扣住房门,把她关在里面,走了。她可以透过房子大门上木板的缝隙,看见花园里的鲜艳的花朵,还有一只婉转鸣叫的小鸟。随后她听见从大房子屋顶上传来长时间沉重的鼓声,在她听来它召唤得神秘鬼怪;她还听见房顶上一个提高了嗓门的声音在用奇怪的语言喊着,声调幽远冷漠,在发表讲话或传送什么消息。而这在她听来好像是死人的呼唤。

    可她累极了,躺在皮睡椅上,拉过深色羊毛毯盖在身上,便睡着了,忘却了一切。

    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那年轻的印第安人正走进来,端着装了食物的篮子似的托盘。有玉米饼,玉米粥,里面有肉末,可能是羊肉,还有一杯蜂蜜制成的饮料,以及一些新鲜的李子。他还给她带来一个长形的花环,用红黄两色鲜花编成,顶端有蓝色蓓蕾花结。他用罐子里的水喷洒着花环,然后微笑着把它给她。他看起来温柔耐心,体贴周到,而他脸上、眼睛里流露出得意欣喜的奇异神情。这稍微惊吓了她,黑眼睛里的闪光随着弯曲的黑睫毛消失了。然后他会看着她,带着非人的、没有个人情感的这种狂喜的神色。而这让她很不安。

    “你要什么东西吗?”他说,声音低沉缓慢,悦耳优美,听起来好像有点压抑,好像他在跟旁边的别的什么人说话或者好像是他不想把声音传到她那儿去。

    “我就一直给关在这儿吗?”她问。

    “不,你明天可以到花园里走走。”他轻柔地说,总是这种奇异的关心。

    “你喜欢那饮料吗?”他说道,递给她一个陶制的小杯。

    “它是很能恢复精神的。”

    她好奇地啜饮着这液体。这是由药草制成的东西,由于加了蜂蜜而变甜了,有一种怪异的挥之不去的香味。年轻人满意地注视着她。

    “这有种特别的味道。”她说。

    “它是很能恢复精神的。”他应道,黑眼睛里总是显出得意而狂喜的神情。随后他走了。现在她开始感到恶心,开始猛烈地呕吐起来,根本不能控制自己。

    后来,她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起镇定作用的倦意袭遍全身,四肢无力。她懒散地躺在睡椅上倾听着村子里的声响,注视着发黄的天空,嗅着烧杉木或松木的气味,她非常清晰地听见小狗的狂吠声,遥远的脚步的拖沓声,人们的低语声;她非常敏锐地察觉到烟味,花香,还有夜幕降临的气息;她非常真切地看见这颗明亮的星星日落时分在遥远的天际移动着,以致她觉得似乎她所有的感觉弥漫于空中,她可以分辨出夜花开放的声音,还有当空中的大气带悄悄流动时,天宇真实、清澈的声响,觉得天空中湿气在升降时的声音如宇宙间竖琴的雅音。

    她给监禁在房里,监禁在栏杆围着的花园里,可她几乎毫不在意。数天以后她才意识到她从未看见女人,看见的只有男人,那大房子里的年长男人。她料想那房子肯定是一种宗教场所,而那些男人是祭司,因为他们总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红色、桔黄色、黄色和黑色的,具有同样严肃、出神的举止。

    有时一个老人会来到她的房间,完全沉默地跟她坐在一起。除了那年轻人以外,这里没有人说别的语言,只说印第安语。这些年长者会向她微笑,每次与她坐一个小时,有时她说西班牙语时朝她微笑,但从不应声,只有这种迟缓,似乎仁慈的微笑。他们身上散发着父亲般的关心,然而他们黑眼睛俯视着她,在眼底深处有种遥远的东西,残忍无情,使人敬畏。要是他们感觉到她在看的话,马上会用微笑掩饰起来。可她已经看见它了。

    他们总是以这奇异非人的关心来对侍她,这种完全没有个人情感的温柔如同一位老人对一个孩子一样。可她觉得在这后面有别的什么事情,可怕的事情。当这沉默的来访的老者狡诈地显示出父亲般的关心之后走出去的时候,恐惧会袭遍全身,尽管她并未完全意识到。

    那年轻的印第安人似乎非常坦率地会随意与她坐着说话。可与他在一起,她也感觉到某件确切的事情并没有说出来,也许那是无法言喻的。他黑色的大眼睛充满了欣喜的神情,几乎关爱地盯着她。他优美、迟缓、轻柔的嗓子会飘出简单、不合语法的西班牙语。他告诉她,他是那很老很老男人的孙子,是那披豹斑毛毯男人的儿子。他们是印第安人的酋长,很久以来就是,甚至早在西班牙人来之前就是。可他自己曾经到过墨西哥城,也曾经去过美国。他曾经作为劳工在洛杉矶修公路,他最远到过芝加哥。

    “那,难道你不说英语?”她问。

    他眼睛里露出表里不一、矛盾复杂的奇异神情,注视着她,沉默地摇摇头。

    “在美国的时候,你拿长发怎么办?”她问,“把它剪掉吗?”

    他眼睛里又一次显出痛苦折磨的神情,摇了摇头。

    “不,”他放低了声音,说道,“我戴帽子,用手帕把头裹住。”

    随后他陷入沉默中,好像勾起了痛苦的回忆。

    “你是你们当中唯一到过美国的吗?”她问他。

    “是的。我是唯一离开这儿,在外面呆很长一段时间的人。其他人,出门一个礼拜就回来。他们不外出,老年人不让他们出去。”

    “那为什么你出去了?”

    “老年人要我去——因为我将当酋长。”

    他总是带着同样天真的神气,一种几乎是孩子气的率真说着。可她觉得这也许只是他说西班牙语的结果,或许连说话都不是真实的。不管怎么说,她觉得所有真实的事情给隐瞒起来了。

    他常来跟她坐着——有时超出她的期望,似乎想接近她。

    她问他是否结婚了。他说结了——有两个孩子。

    “我想见你的孩子。”她说。

    可他只以那种微笑,一种甜蜜的、几乎是狂喜的微笑回应着,而上面那双黑眼睛几乎不改它们莫测高深的心不在焉。

    真是不可思议,他总按钟点跟她在一起,而没有引起她的自我意识或性意识。当他坐在那儿时是如此安静、温柔而且谦恭,脑袋微微向下垂着,瀑布似的闪亮的黑发,有如少女一般披在肩上,使他看起来没有性别。

    然而当她再细看时,看见他有着宽阔有力的肩膀,浓黑平直的眉毛,短而弯曲、硬挺的黑睫毛覆在低垂的眼睛上,微黑忧郁的嘴唇上浓密的小胡子,还有个倔强的下巴,她意识到他是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表现其十足的雄性的。而他,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会迅速地瞥她一眼,眼睛里闪出偷偷摸摸的神情,并马上用半悲哀的微笑将之遮掩起来。

    置于一种不明晰的心满意足中,时间一天天,一周周飞逝而过。她有时心怀不安,感觉丧失了对自己的控制力,不能自主,受到一种别的控制力的迷惑。她不时会感到恐惧,不过那时这些印第安人会来跟她坐在一起,通过他们极为沉默的存在,他们沉默、无性的、强有力的肉身的存在狡诈地迷住她。他们坐着时似乎把她的意识带走了,只剩下她自己没有意志的漠然的牺牲品。这年轻人会给她带来甜的饮料,经常是一种催吐的饮料,不过有时是另一种的。喝完之后,衰弱无力充斥着她笨重的肢体,她仿佛飘浮在空中。他们给她弄来一条小母狗,她叫它弗劳拉。一次,精神恍惚之时,她觉得她“听见”这小狗孕育在她小小的子宫里。而在另外一天,她能听见地球变圆的巨大声响,像一种巨大的弓弦嗡嗡作响。

    但白天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冷。当她觉得冷的时候,她的意识会突然苏醒过来,强烈地想出去,想离开。她坚持要求年轻人放她出去。

    因而有一天,他们让她爬上她所在的大房子的最高层,俯瞰广场。这是个举办大型舞蹈的日子,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在跳。妇女抱着孩子在门口看着。对面,在广场的另一端,另外那栋大房子前有一群人,上面一层大开着的门前也有一群熠熠耀眼的人。透过这些大开的门,她可以看见火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以及戴着插有黑黄红羽毛头饰,穿着披肩似的、带有绿色长流苏的黑红黄色羊毛毯的祭司们在四处活动。在印第安人极度的沉默中,一个大鼓缓慢、有节奏地敲了起来,下面的人群在等待着——

    然后鼓声猛然急促起来,突然传来一阵深沉有力的吟唱声,男人们唱着沉重、原始的音乐,像无始无终森林里呼啸的风一样,很多成年的男人吟唱着,就像这山风;排得很长的舞者从房子下面走出来了。男人们赤裸着古铜色的身体,垂着瀑布似的黑发,臂上系着一簇簇红的和黄的羽毛,穿着白色粗呢褶迭短裙,腰间系着一条有深红、黑色和绿色绣花的彩带,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伴随着一成不变的舞蹈步伐跺着地,身体随着一张张倒挂在腰后的漂亮奢华的狐皮的摇摆而摇摆,狐尾尖在舞者的后脚跟扭动着。每个男人之后,是一个女人,戴着奇异装饰的羽毛和海贝头饰,穿着黑色的短上衣,身体笔直地动着,每只手举着几簇羽毛,有节奏地摆动着手腕,赤足轻巧地击打着地面。

    这样,长长的一排跳舞者从对面房子下面伸展出来。然而,从她下面的大房子里,溢出奇异的香气,并出奇地沉寂,然后便是突然的一阵似人非人的吟唱,然后又是一组跳舞者走出去。

    这样的活动持续了一整天,连续不断的鼓声,男人的嗡嗡声,呼号声,暴风雨似的吟唱,男人有力跺着地的古铜色大腿后的狐皮在持续不断地摇晃。秋天的阳光从碧蓝的天空中倾泻到男人和女人瀑布似的黑发上。一片沉寂的山谷,远处的岩壁,耸立于纯净天空中的巍峨山峰,山上的雪热烘烘地泛着白光。

    她一连数小时,入迷地,好像给麻醉了似地观看这一切,并从所有这些可怕的持续不断的鼓声,原始、低沉的吟唱,以及挂着狐皮的男人无休止的跺脚舞,和穿着黑色短上衣的女人沉重挺直的步伐声中,似乎感觉到她自己的死;她自己的义务,好像要再次消失在生命之野中。从那些不变、专注的女人的头上耸起的奇异的象征中,她似乎又一次读到了她的命运。她这种女人,太形单影只了,注定要给淹没,而巨大原始的象征注定要再次高耸于这倾坍的女人个体的独立上。这位受过良好教育的白人女子的敏锐以及震颤脆弱的感觉再一次给摧毁了,女人再一次给抛向没有个人情感的性事,没有个人情感的肉欲中。很奇怪,就像是一位具有超凡洞察力的人,她看见了巨大的献祭准备好了。她在极为痛苦的恍惚状态下回到了她的小房子。

    自此以后,当她听见夜间的鼓声,听见男人们围着鼓唱歌的那种奇怪的原始声响,就像野生动物向无形的月亮和消失不见的太阳神嚎叫一样时,她总感觉痛苦。在某种程度上,还有小狼嘻笑和哭号,狐狸的狂叫,让人忧郁的远方的狼嚎,美洲狮折磨人的长啸,还有一时温柔和永远残忍的人的雄性的固执,都让她痛苦。

    有时夜幕降临之后,她会爬到屋顶,倾听就在广场那边的小桥上,围在鼓旁边的一群估计年轻的男人在按钟点吟唱。有时他们会点燃一堆火,在隐约的火光中,男人们身着白衬衫或是赤裸着只系一块裹腰布,在阴冷昏暗的空气中,一小时一小时地像鬼怪似地跳舞、跺脚,在火光中,像火鸡似地永远跳着、跺着,或是把毛毯扔在边上,蹲在火边休息。

    “你们为什么都穿同样颜色的衣服?”她问这年轻的印第安人,“你们为什么白衬衫都套着红、黄、黑色衣服?而女人穿黑色短上衣?”

    他不理解地盯着她的眼睛,隐约难以捉摸的微笑闪现在脸上。隐藏在这微笑后面的是一种温和奇怪的恶意。

    “因为我们的男人是火和白昼,而我们的女人是晚上星星之间的黑暗。”他说。

    “难道女人甚至不是星星?”她说。

    “是的。我们说她们是星星之间把星星隔开的黑暗。”

    他古怪地瞧着她,眼睛里又闪现出那种嘲弄的神情。

    “白人,”他说,“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就像是孩子,总玩着玩具。我们认知太阳,我们认知月亮,而且我们说,当白人女子把她自己奉献给我们的神的时候,那么我们的神就会再次开始创造世界,而白人的神将会土崩瓦解。”

    “怎么奉献她自己?”她敏感地问道。

    而他,马上掩饰起来,用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掩饰自己。

    “她奉献自己的神,而来供奉我们的神,我指的是那个。”他抚慰地说。

    可她并未消除疑惑,一阵极为痛苦的冰冷的恐惧和不安萦绕在她心头。

    “太阳活跃在天空的一端,”他继续说着,“而月亮住在另一端。男人得始终让太阳快乐地生活在他这边的天空中,女人得让月亮安静地生活在她那边的天空中。她一直得这样做,天空中太阳不能进入月亮的住宅,月亮也不能进入太阳的住宅。所有女人,她叫月亮进入她身上的洞穴。而男人呢,他引下太阳直到他拥有太阳的力量。他始终这样做。然后当男人得到女人时,太阳便进入月亮的洞穴,那就是世上的万事万物的起始。”

    她听着,紧紧地盯着他,如同盯着一个说话带有双重含义的仇敌一样。

    “那么,”她说,“为什么你们印第安人不是白人的主宰?”

    “因为,”他说道,“印第安人变得虚弱了,并且丧失了太阳神力,因此白人偷去了太阳。不过他们不可能留着他——他们不知道怎样做。他们得到了他,却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就像一个孩子,他抓到了一只大灰熊,却不能杀死它,也不能从它身边跑开。当他想跑开时,这头大灰熊会吃掉抓它的孩子。白人男子不知道拿太阳怎么办,白人女子不知道拿月亮怎么办。月亮,她对白人女子发怒了,就像一头美洲狮,当有人杀死了它的幼仔时那样。月亮刺痛白人女子——里面这儿,”他按了一下自己身体。“月亮在白人女子的洞穴里发怒了。印第安人会看到这个——很快,”他补充说道,“印第安女人会找回月亮,让她安静地生活在她们的住宅里,而印第安男人也会找回太阳,还有对世界的控制权。白人男子不知道太阳是什么,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他陷入一种奇异的狂喜的沉默中。

    “可是,”她颤抖地问,“你们为什么恨我们?你们为什么恨我?”

    他猛然抬起头,脸上放着光,嘴角挂着令人吃惊的微笑。

    “不,我们不恨。”他轻轻地说,眼光灼热地盯着她的脸。

    “你们恨。”她悲惨、绝望地说。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起身走了。

    三

    冬天已经来临了,在这高原山谷,白天积雪消融,夜晚凄冷。她继续生活在一种迷乱茫然的状态中,感觉到力气越来越衰退,好像意志也在远离她。她觉得自己总是处于同样松弛迷乱、受欺骗的状态中,除非那甜的药草饮料会整个麻醉她的心神,放松她的感觉,进入一种强化的不可思议的敏锐状态中,以及具有那奇妙的渗透于万物中的和谐。那终于变成了她真正认同的唯一的意识:那种弥漫扩散于极美境界与万物和谐的奇妙感觉。那时她能真切地听见、从房门口看见天宇中星星的声音,当它们极为轻快地走着,就像天空的铃铛声,伴随着一组组无始无终的舞蹈,通过它们的行动和闪耀说话,向宇宙述说万事万物。她能听见雪在阴冷多云的日子里在天空中嘁嘁喳喳地说话,隐约地啸叫,似秋天成群飞去的鸟,猛然向看不见的月亮道别,溜出一览无际的天空,留下太平和温暖。她自己会呼唤羁留的雪从天空降落,她会要求看不见的月亮停止发怒,像一个在家里停止发怒的女人一样,再次与看不见的太阳和平共处。当雪悠闲地飘洒下来,当太阳的平静又一次融洽地与月亮的平静交混在一起时,她会嗅到冬天的天空中月亮跟太阳的甜美气息。

    她也意识到笼罩在印第安人山谷的那种阴影,一种极为淡泊的抑郁,其深处几乎带着宗教式的虔诚。

    “我们丧失了对太阳的控制权,我们要把它找回来。可它难以跟我们接近,有了戒心,就像一匹脱僵了的马。我们得经受不少磨难。”年轻男子这样对她说,含意深远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而她,仿佛给迷惑住了似地,答道:

    “我希望你们会把它找回来。”

    得意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

    “你希望这样吗?”他说。

    “是的。”她认命似地答道。

    “那好,”他说,“我们把它找回来。”

    他极为欣喜地离开了。

    她感觉自己在浮向某个地方,这是她无力避免的,然而在她看来却似乎很沉重,并最终感到很可怕。

    这时差不多可以肯定是12月了,因为白天短暂。就在这时候她又一次给带到上了年纪的男人面前,被剥去衣服,接受老头指尖的触摸。

    年老的酋长看着她的眼睛。黑眼睛里露出孤寂、疏远、专心一意的神情,对她咕哝着什么。

    “他要你做个安宁的手势,”年轻的男人翻译着,做手势给她看,“安宁地与他道别。”

    她被老酋长玻璃似的、专注的黑眼睛强烈地吸引住了,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像美洲蜥蜴的眼睛似地控制住她。在眼睛深处,她也看见了类似父亲般的怜悯和恳求。她按照要求的样子,把手放在脸前,做着和平和道别的手势。他也回做一个和平的手势,然后就淹没在毛皮中了。她估计他快死了,而且他也知道这一点。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天的仪式。她给带到众人面前,披着饰有白色流苏的蓝色披毯,双手擎着蓝色的羽毛。在一栋房子的祭坛前,她被焚香沐浴,并撒上香灰。在对面一间房子的祭坛前,穿着黄、红、黑色华丽服饰的吓人的祭司又一次给她薰香。他们的脸涂抹着鲜红的油彩。然后他们往她身上泼水。与此同时她隐约意识到祭坛里的火,沉闷的鼓声,男人们开始了有力的、低沉的、原始的吟唱。下面广场上人头攒动。一队队人跳起祭祀舞蹈。

    可这时她平凡的意识一片麻木。她意识到当时周围的事物几乎是无形的,如同幻影。凭借敏锐、强化了的感官,她能听见大地飞行的声音,就像离弦之箭一样,还有大气沙沙作响声,巨大弓弦的嗡嗡声。而在她看来天宇中似乎有两大力量,一种朝向太阳的金色,一种朝向看不见的银色。第一种像雨一样朝金色精灵的太阳飞跑着,第二种像雨一样银光闪烁地降下天梯朝向笼罩在积雪山峰上盘桓变幻的云彩。在它们之间,有另外一个精灵,等着抖落身上的湿气,抖落神秘地堆积在身上的沉重白雪。夏天,像一只烤焦的雄鹰,他会等待着爽快地抖落沉重的阳光,他有火一般的颜色,他总是把自己抖落清爽,像鹰快速扑闪一样抖落雪,或是暑热。还有一个安静的陌生人在场,站在蔚蓝的远方注视着,总是注视着,有时跑在风中,或是在热浪中闪烁。蓝色的风,像地球上的空穴来风一样冲向天空,又从空中奔向地面。蓝色的风,这中介人,属于两个世界的无形的幽灵,随意弹奏起上升、下降的雨弦。

    她的自我意识越来越远离她。她已经处于另一种热烈的宇宙意识状态中,如同一个麻醉了的人。这些印第安人,具有非常认真虔诚的心性,令她神情恍惚,幻影迭现。

    她只问这年轻的印第安人唯一的一个理智的问题:

    “为什么只有我穿蓝的?”

    “这是风的颜色。这是远去、永不复归的颜色,可它总在那儿等着,像徘徊在我们中间的死亡一样。这是死亡的颜色,这种颜色离得远远的,从远方看着我们,不能走近我们。我们走近时,它就会走得更远。它是不能靠近的,我们都是褐色皮肤,黑色的头发,洁白的牙齿,鲜红的血液,我们是这儿的人。你长着蓝眼睛,你是远方的信使,你不能停留,现在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到哪儿?”她问。

    “到遥远的像太阳和蓝色雨母一样的万物那里,告诉它们我们又是宇宙的子民了,我们又能让太阳与月亮接近,就像一匹红马与一匹蓝牝马一样,我们是这子民。白人已经把月亮驱到空中,不让它走向太阳,因此太阳发怒了,印第安人必须把月亮还给太阳。”

    “怎么做?”她问。

    “这个白人女子得死去,像风一样迎向太阳,告诉它印第安人会敞开大门。印第安女人会向月亮敞开大门,白人女子不让月亮从蓝珊瑚处下来。月亮过去常在印第安女人中间,像鲜花丛中的一头白山羊。太阳向往印第安男人,就像苍鹰向往松树。它给白人男子关在身后,而月亮,它也给白人女子关在身后,它们不能逃脱掉。它们发怒了,世上的万物都变得更加激怒了。印第安人说,他要把这白人女子献给太阳,因而太阳会跃过白人男子,又回到印第安人这儿来。月亮会很惊讶,它会看到大门洞开,但却不知道走哪条路。可印第安女人会呼唤月亮,回来!回来!回到我的牧场来,邪恶的白人女子再也不会伤害你了。然后太阳会从白人男子的头上看过去,看见月亮呆在我们女人的牧场里。红皮肤的印第安男人像松树一样围站在旁边,他会跃过白人男子的头顶,穿过云杉树飞跑到印第安人身边来。那我们,红黑黄色的人,我们留下的人,会右手拥有太阳,左手拥有月亮,因而,我们会把雨带给牧场,驱除黑暗,我们会叫风告知谷物生长,我们会云开雾散,绵羊会双生羔羊。我们会如春天般充满生机活力,而白人会有一个严酷的冬天,没有雪——”

    “可是,”这白人女子说,“我没有关住月亮。——我怎么能?”

    “是的,”他说,“你关上门,然后大笑,以为可以随心所欲。”

    她永远不能十分明白他瞧着她的样子。他总是如此奇异地温柔,微笑,那么柔和,他眼睛里有这样的闪光,可他的言语里却传递着一种冷酷无情的仇恨,一种奇怪、深刻、非个人的仇恨。就个人而言,她敢肯定,他喜欢她。他对她很温存,以一种奇异浅淡的态度被她吸引。可就非个人情感而言,他怀着一种神秘的敌意憎恨她。他会迷人地朝她微笑,然而过一会儿,她不经意地扫他一眼,她会捕捉到他眼神里那仇恨的闪光。

    “我必须死,必须奉献给太阳吗?”她问。

    “有朝一日,”他说道,干笑一声。“有朝一日我们都会死的。”

    他们待她和蔼,而且非常体贴周到。真是奇怪的男人,年老的祭司和这年轻的酋长都非常相像,他们像女人般地看守她,照顾她,温和的举止中透出女人般的气息。然而他们的眼睛,闪着那种奇异的光芒,紧闭的嘴巴有时会咧开在宽下巴上,小而坚硬的白牙齿体现了一种极为原始的雄性和冷酷。冬季的一天,雪花纷飞。他们把她带到大房子里的一间宽大昏暗的房间里。一个角落里土砖砌的烟囱帽盖或天篷下面,有一个高台,火在上面熊熊燃烧。火光中,她看见几乎赤裸的祭司发光的身体以及房顶、墙上的奇异符号。这间屋子没有门,也没有窗户,他们是顺着梯子从房顶爬下来的。烧着松木的火不停地跳跃着,照亮画了奇怪的,她不理解的图案的墙壁,以及由黑红黄色构成奇怪图案的柱子和凹壁或壁龛,里面有各种各样她不认识的物体。

    年长的祭司正在火边沉默地、以印第安人的沉默进行一种仪式。她坐在一个低矮的从墙上凸出来的东西上面,对着火。两个男人坐在她两旁。他们从杯子里倒出些饮料给她,这东西她很高兴地接受了,因为它会导致恍惚状态。

    在黑暗和沉默中,她敏感地意识到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他们怎样脱掉她的衣服,让她站在一幅涂成蓝色、白色、黑色的大而怪诞的图案前,将她浑身上下用水和阿莫尔① 浸液洗净,甚至非常小心、轻柔地洗净她的头发,用白布擦干,直到它平滑而闪闪发亮。然后他们把她带到另外一个红黑黄色的巨大的图像下面,放到长凳上,开始用甜香的油液擦遍全身,长时间地、有奇怪的催眠作用地按摩她的四肢、后背、两肋。他们黝黑的手难以置信地有力,但却令她不解地轻柔。他们黝黑的脸靠近她白皙的躯体,她看见上面涂满了红颜料,其中脸颊处画着一圈圈黄线。他们在这妇人柔软白皙的躯体上忙乎时,黑眼睛专注而闪亮。

    ① 西班牙语,墨西哥人用来做肥皂的几种植物。

    他们如此没有个人情感,如此专注于她无法理解的某种事物中,可以说,他们从未把她当作一个女人。对他们而言,她是某种神秘的对象,是非常遥远的、她无法理解的一种传达感情的媒介。她恍恍惚惚,注视着俯在她身上的脸。它们涂着红颜料,中间夹杂着一道道黄色,闪着怪异的光。在这些邪恶、发光的活面具中,眼睛里闪烁着不变的光芒,微紫的嘴唇紧闭着,显出阴险、悲哀的残忍。当她躺在那里,被那些怪模怪样、黝黑的手涂抹着,身上泛着微光时,她可以从他们脸上看到这些东西——无限原始的悲哀,下定决心的残忍,以及对于即将到手的胜利渐生的狂喜。她的肢体,肌肉,甚至骨头终于似乎弥漫于玫瑰似的迷雾中,她的意识彷徨着像透着虹云的阳光。

    她知道阳光会消失,虹云也会变得灰蒙蒙的,可目前她不相信,她知道她是个牺牲品,所有那些在她身上进行的装饰都是为了献祭她,可她并不在乎,她要这一切。

    后来,他们给她穿上一件蓝色的短上衣,然后带她到楼上,把她呈现给那些人看。她看到下面的广场上到处是黑黑的脸膛和发亮的眼睛。没有怜悯,只有相当冷酷的狂喜。当看见她出现时,人群里发出一声低喊,她不禁震颤起来,可她几乎不在乎了。

    第二天是她最后的日子,她睡在大房屋的房间里。破晓时分,他们给她穿上一件有流苏的蓝色大披毯,引她出去,走到广场上那群沉默、披着黑毯的人中间,地面上覆盖着纯白的雪,这些披着黑披毯的黝黑的人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臣民。

    巨鼓在缓慢地咚咚敲响。一位老祭司正在房顶宣布着什么。可直到中午才来了一乘轿子。这些人发出低沉的、动物似的、极为感动的呼喊声。袋子似的轿子里坐着那极老、极老的酋长,白发用黑发辫和绿宝石编织起来了,脸像是一块黑得发亮的岩石。他示意地举起手,轿子便停在她面前。他的昏花老眼盯着她,声音空洞地对她说了一会儿话。没有人翻译,她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又来了一顶轿子,随后她给安置在里面。四个祭司走在前头,穿着鲜红、黄、黑色的衣饰,戴着有羽毛的头饰。跟着走的是老祭司的轿子。鼓声轻轻响起,两组歌手突然同时唱起歌来,浑厚而狂野。而那些装饰了礼仪性的羽毛、穿着褶叠短裙,背后披着漆布似的黑发的古铜色、几乎赤裸的男人,他们排成两排,开始裸脚跳舞。他们就这样排成长长的、显出古铜色、黑色和毛皮颜色的两排,跳出铺满雪的广场,摇摆着,发出贝壳、打火石微弱的叮当声,两组围着鼓吟唱的蜜蜂似的男人在雪地里蜿蜒而去。

    他们慢慢地走过去,而她的轿子,由带着羽饰,俗艳、跳着舞的祭司们伴随,跟在后面。每一个人都和着节拍跳着舞步,甚至,抬轿人也在轻轻地跳。他们走出广场,经过冒烟的炉子走上了通向挺拔的三角叶杨树的小路。三角叶杨树光秃秃的,挺立在雪地上,像银灰的饰带映衬着蓝天。河水变成了涓涓细流,在冰层里流淌。篱笆里的方格图案的花园一片雪白。而白房子现在看起来略呈黄色。

    整个山谷,一直到耸立的岩壁,铺满了白雪,泛着白光。长长的一排舞者践踏着雪原,缓慢地摇摆着,咚咚的鼓声快速擂响,清冷的空气中飘荡着无法摆脱的野蛮人单调高吭的吟唱。

    她坐在轿子里,蓝眼睛呆呆地望着外面,露出一副麻醉后的病态倦容。她知道她要死在雪地的闪光中,死在这些野蛮人手中。她凝神望着横亘山峰上的蓝天,心想:“我已经死了。从形式上的死转换成实际上的死,没什么大不了,很快了!”然而她心绪黯然。

    这奇怪的队伍,跳着永恒的舞蹈,缓慢地蜿蜒穿过雪原,然后走上了长满松树的山坡。她看见古铜色的男人跳着舞走在树干间,而她,坐在摇来晃去的轿子里,终于也走进松林。

    他们向上,穿过树下的雪,不停地走啊,走,走进松林深处,走进山中。他们沿着河床走,河床干涸得有如夏天,因为上游水源冻结。这里有枝条像乱发一样的柳丝,还有苍白的白杨树看上去像是贴着雪的冷冰冰的肉体,再后便是矗立的黑色岩石。

    终于,她分辨出舞者再没向前走动,她也越来越近地走向大鼓,就像走向神秘的兽穴。穿过灌木丛,她出现在一个奇怪的圆形梯级台前,面对着一堵巨大的中空岩壁。岩壁前悬着一根庞大的滴成尖牙似的冰柱,水从上面的峭壁倾泻在这块岩石上,从高空滴下,然后止住了,几乎向下流向中空石壁,水潭应该在那儿,可干涸着。

    干涸的水潭两侧,排列着两行舞者,背对着灌木丛。舞蹈在继续,并未中断。

    可她能感受到的,只有上面幽暗的峭壁边垂下的那条尖锐的改了向的冰柱。她看见巨大的冰柱后面豹斑似的祭司们的身影在爬向中空岩壁,朝壁上像黑孔一样的洞口爬去。

    她还没意识到什么,轿夫已在摇摇晃晃地爬上岩石,她,也在冰后了。冰柱就悬在那儿,如一幅不宽的窗帘,但垂着又像是颗巨大的利齿。她上面很近的地方是黑幽幽的洞口,摇晃着上去的时候,她一直注视着它。

    洞穴的平台上站着祭司们,穿戴着灿烂华丽的羽饰和有流苏的法衣在等着,看着她上来。其中两人俯身帮助轿夫将她抬上来。终于,她站到了洞穴的平台上。洞穴在中空圆形岩壁上,在冰柱后面很远的地方。下面的灌木丛中,男人们在舞蹈,村子里的老百姓默默地聚成一堆。

    太阳,悬挂在左方,在下午的天空中斜照下来。她知道这是这一年最短的日子,也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站在那里,面对着身前壮观地垂下的彩虹似的冰柱。

    信号发出后,下面的舞蹈顿时停息下来。现在整个世界一片静寂。她给喝了一点儿东西。然后两个祭司脱掉她的披毯和短上衣。她异常苍白地站在那儿,在这些衣饰华丽的祭司们之间,在冰柱后面,在离得远远的黝黑脸膛的人群之上。下面的人群发出低沉狂野的叫喊。随后祭司们把她转过来。这样她站着背对外部世界,她长长的金发对着下面的人,他们又喊了起来。

    她面对洞穴。洞穴深处一堆火在燃烧,火光摇曳。四个祭司已脱掉法衣,几乎跟她一样赤裸。他们都是正当壮年的力气充沛的男人,一直低垂着涂了浓重的颜料的脸。

    火堆那边,那极老、极老的祭司,端着盘子走了出来。他赤裸着,处于一种极为放肆的狂喜状态中。他给他的牺牲品薰香,同时声音空洞地吟诵着。他身后来了另外一个没穿长袍的祭司,手里拿着两把火镰。

    给她薰香后,他们把她放在一块巨大而平滑的石头上,四个强壮的男人紧紧抓住她摊开的胳膊和大腿,那上了年纪的男人站在后面,像是一具盖了黑玻璃的骷髅,手里拿了把刀,呆呆地看着太阳;他身后也是一个拿了把刀,赤裸裸的祭司。

    她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尽管她清楚将要发生的一切。她转向天空,看着黄色的太阳,它正在徐徐落下。那冰柱就像幽灵似地挡在她和太阳之间。她意识到黄色的阳光照满半个洞穴,尽管还没有照射到漏斗状山洞的顶端、火堆所在的祭坛处。

    是的,太阳在缓慢地潜移着,变得更红时,照射得便更远。当红太阳就要下山时,光线会透过冰柱照射到洞穴深处,到最深处。

    她现在明白了,这就是这些男人所等待的。紧紧抓住她的那些人弯腰曲背,眼睛里闪着光,充满热切、敬畏和渴望的神情注视着太阳。老酋长黑眼睛目不转睛,好像盲了一般,然而却又像是得到了这血红冬日的谕示。在这个冬日下午,血红、冰冷的沉寂中,所有这些祭司的眼睛都闪烁着,紧紧盯着那下沉的圆盘。

    他们焦虑不安,极为焦虑不安,并且残忍。他们的残忍需要一种东西,他们要等待这一时刻。他们的残忍时刻准备着狂喜,得意地欢呼,可他们现在仍很焦虑。

    只有那最老的男人的眼神里没有焦虑。黑黑的,定定的,像盲了似的。他注视着太阳,看着远方的太阳。在这种盲目空洞的专心凝视中,有种力量,极为抽象的遥远的力量,深于地心,深于太阳中心。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直到红红的太阳穿过冰柱照射进来,那时这老人会出击,然后会敲着鼓回家,胜利地完成这次祭祀,并且获得了力量。

    人必须掌握权力,而这会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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