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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节 “五棵树”

    我在苏菲身边躺下。那床中间已经坍陷没了弹性,就像硬把我往她身边拽似的,我一下子滚到中间,仿佛躺在浅浅的吊床上。洗旧的床单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麝香味儿,不是洗衣店的漂白剂就是精液的味儿,或许两者都有。苏菲完全崩溃的样子打消了我一路上对她的强烈渴望,但床上的气味和凹陷的床垫——我色情地联想到成千上万次性交的结果,以及与苏菲肉体如此近的接触,这使得我浑身颤栗,躁动不安,无法入睡。我听见远处传来午时的钟声。苏菲靠着我睡得很香,嘴半张着,呼吸中带有威士忌的香味儿。她穿着低胸丝绸衣服,大部分胸部露在外面,我忍不住想去触摸一下。我这样做了,先用指尖轻轻触着那透着蓝色血管的皮肤,然后把手掌压在上面,最后再姆指和手掌将那奶油般的雪白乳房整个握在手里尽情地抚摸着。一股淫欲之心伴着这轻柔的抚摸油然而生,但一股羞愧感也相伴而来。我意识到这举动中蕴含着偷偷摸摸的成分,我不该趁苏菲醉酒昏睡时侵袭骚扰她的身体,哪怕只是表层。我停住了,把手缩了回来。

    但我仍然无法入睡。无数的幻象、说话声和喧闹声浮现在我的大脑里:有过去的,有未来的,也有过去未来混杂在一起的。内森疯狂恐怖的嚎叫,我不得不赶快把他驱走;最近出现在我小说中的场景,里面的人物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在我耳里念着台词;从电话那端传来的我父亲切而热情的声音(老头子还好吧?我现在应该把南方视为我永远的家了吗?);在“五棵树”的林子深处,苏菲身着泳装躺在想象中的某个长满苔藓的水塘边,我们那顽皮的第一个孩子坐在她美丽的腿上;可怕的枪声又在耳边响起;落日,纵情的疯狂午夜,新鲜的黎明,消失的孩子,胜利,悲伤,莫扎特,雨,九月的绿色,宁静,死亡,爱。远处的军乐队奏着波吉上校进行曲渐渐远去,突然激起我一阵怀旧的痛楚。我想起在不久前的战争岁月,想起我从卡罗来纳还是弗吉尼亚的军营中开拔,也像此时这样瞪着眼睛躺在这座城市的某家旅馆里——这是无数亡魂悄悄走过的为数不多的美国城市之一。我想着下面的街道,七十年前它们是什么样子呢?战争阴云密布,人类自相残杀,人行道上布满神情沮丧的士兵,赌棍,妓女,和彬彬有礼的骗子。行色匆匆的记者,商人,打情骂俏者,联邦密探,扒手,棺材匠——所有的人一直不停地忙活着,等待着成千上万的牺牲者(大多数是大男孩)从战场上归来;他们倒在波托马克河南岸,一排排地躺在血流成河的地里、树林里,躺在干涸的河床里。我一直不太明白,或者说相当困惑,这座被魔鬼践踏过的城市怎么还会如此雄伟、庄严和美丽,完全呈现出一个干净明亮的现代化都市的风采?乐队走远了,乐声渐渐消失。我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苏菲正蜷在床上,看着我。我睡得很沉,像睡梦中迷失了方向。从房间的光线变化可以看出(午时的光线已接近黄昏,而此时已差不多接近黑暗了),时间已过去了好几个钟头。我不知道苏菲这样盯着我看了多久,但我感到已有好一阵子了;她露出甜蜜,研究,饶有兴致的样子,至少在神情上已不再那么沉重。她的脸仍然苍白而憔悴,眼底有一团黑圈,但显然已经恢复过来,至少已经清醒了。我对她眨眨眼。她用我们平常开玩笑时的夸张语气对我说:“嗨,恩特维斯特尔牧师,您睡得好吗?”

    “天啊,苏菲,”我惊叫道,“几点了?我睡得像个死人。”“我刚才听见教堂的钟声。我想是三点钟吧。”

    我困倦地翻了翻身,用手摸摸她的胳膊。“我们出去走走。我们不能整个下午都呆在这儿。我想带你去看看白宫、议会大厦、华盛顿纪念馆,还有福特剧场。你知道,林肯就是在那儿遇刺的。还要参观林肯纪念馆。这里有好多东西值得一看。或许我们应该先找个地方吃饭……”

    “我一点也不饿,”她说,“但我的确想看看这座城市。睡了一觉我觉得好多了。”

    “你睡得很香。”我说。

    “你也是。当我醒来时,你正张着嘴打鼾。”

    “你开玩笑,”我说,突然感到一阵惊慌,“我不打鼾的。我从来不打鼾!从前没有人告诉过我。”

    “那是因为你从没和任何人睡过觉。”她用取笑的口气对我说,然后弯下身子在我嘴唇上摁上了一个橡胶般粘粘乎乎的吻,还将舌尖伸进我嘴里迅速一勾。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坐直身体,恢复了原来的姿式。我的心像打雷似的怦怦直跳。“上帝,苏菲,”我说,“别那样,除非——”我伸手去擦我的嘴唇。

    “斯汀戈,”她打断我,“我们去哪儿?”

    我有些不解,说:“我刚才告诉过你,我们出去看看华盛顿的风光,去白宫,也许还能看一看哈里-杜鲁门——”

    “不,斯汀戈,”她打断我,神情严肃起来,说,“我是说,我们真正要去的地方在哪儿?昨天晚上当内森——唔,当他干了那一切之后,我们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你一直在说‘我们回家去,回家去。’你一遍又一遍地说‘回家’这个词。我呢,一直紧跟在你后面,因为我太害怕了。现在我们一起呆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真的不明白是为什么?我们真的要去哪里?什么家?”

    “哦,苏菲,你知道,我告诉过你的。我们要去我说过的那个农场,就在弗吉尼亚南部。我记得我已对你详细地描述过那个地方,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一些。那里主要种植花生。我从没见过它,但我父亲说那儿很舒适,拥有现代美国的一切生活设施——洗衣机、冰箱、电话、抽水马桶、收音机……应有尽有。等我们安顿下来,我相信我们可以驱车到里奇蒙德,买回一台最好的留声机和好多好多唱片,买回我们俩都喜欢的乐曲。那儿有一家叫米勒-罗兹的百货公司,里面有一个相当优秀的唱片部。我可以买——”

    她又一次打断我,轻柔地问道:“‘等我们安顿下来’?你说‘安顿下来’是什么意思,斯汀戈,亲爱的?”

    这个问题令我一时难以回答,但我意识到必须回答。我咽了咽唾液,沉默了很久。我的脉搏跳得很快,狭小的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我终于慢慢地开了口,比我想象的更沉着、大胆地说:“苏菲,我爱上了你。我想要你。我想我们一起住在那农场,我可以在那儿写书,或许就这样度过我的下半生。我想让你陪伴我,帮助我,和我建立一个家庭。”我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我非常需要你,非常,非常。我能期望你也同样需要我吗?”当我作这番爱情宣言时,我发现这番话的每一个字和颤音,都与好莱坞电影里乔治-布伦特在海船上对奥利维亚-德-哈维兰所说的台词一般无二。不过我既然如此果断地说了出来,就不必再过分伤感。此时我脑子里突然一闪念,心想,或许所有爱的表白都像蹩脚的电影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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