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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

    不管怎样,这是一趟慢车,而且因为正在沿弧线行驶,车速更慢了。杰克逊是车上剩下的唯一乘客,距下一站克拉渥还有二十英里。之后是里普利、金卡丁和湖边。这会儿他运气不错,不该浪费了。他已经把票根从插票槽口拿了出来。

    他把包扔了出去,看着它恰好落在两段铁轨之间。现在别无选择——火车速度不会再慢了。

    他抓住了机会。一个体态良好的年轻人,正处于身手最为敏捷的时候。但跳跃和落地的动作让他失望。他比自己所以为的要僵硬,身体的僵直使他向前摔倒,手掌重重地擦在枕木之间的沙砾上,破了皮。他太紧张了。

    火车已经在他的视线之外,他听见它在开过弧形轨道之后稍稍加快了速度。他朝疼痛的手掌吐了口唾沫,拍掉沙砾。然后捡起包,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走在他刚刚乘火车行经的路上。如果他还跟着火车往前走,就会在天黑之后很久到达克拉渥站。他依然可以抱怨说他睡着了,醒来时糊里糊涂,以为睡过了站,但实际上还没到。稀里糊涂地跳下了车,然后不得不步行过来。

    人们可能会信他。从那么远的地方回家,从战场上回家,他的头脑很可能变得迷糊。现在还不太晚,他可以在午夜之前到达该去的地方。

    但是就在想着这些的时候,他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很多树的名字他都不知道。枫树,这个人人都知道。松树。然后没别的了。他以为自己跳车的地方是一片树林,但其实不是。树只是沿着铁轨生长,在路堤上十分茂密,但他能看见树丛后面闪过的一片片田野。绿色或赭色或黄色的田野。牧草,庄稼,残茬。他只知道那么多。现在还是八月。

    火车的声音被吞没后,他发现四周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一片寂静。四处发出各种响动,八月干燥的树叶摇动的沙沙声(并不是风声),还有某些看不见的鸟呵斥他的喧闹声。

    从火车上跳下来应该意味着某种取消。让身体振奋起来,让膝盖做好准备,进入一团不同的空气之中。你期待着虚无。但却得到了什么?立刻被一堆新事物包围,要求你的关注,而你坐在火车上看着车窗外时是不会这样的。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要到哪里去?某种被未知的东西监视的感觉。成为干扰分子的感觉。周围的生命正在从你看不见的有利位置得出关于你的结论。

    他在过去几年遇见的人似乎都认为,如果你不是城里人,就必然是乡下人。这是不对的。乡村和小镇结合的地带与别处不同,但除非你住在那里,否则很可能会注意不到。杰克逊本人是管道工的儿子。他一辈子没进过马厩,没放过牛,没堆过稻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铁轨步行,铁轨似乎从它运送乘客和货物的正常目标偏离开去,转而成为野生的苹果树、多刺的浆果灌木、蔓延的葡萄藤和在你看不见的栖处骂骂咧咧的乌鸦——至少他还认识那种鸟——栖息的疆野。就在现在,一条乌梢蛇正在两条铁轨之间蜿蜒滑行,十分确信他走得不够快,不会踩到它或杀死它。他对蛇的了解足以让他知道那不是条毒蛇,但它的自信激怒了他。

    那头叫玛格丽特·罗斯的泽西小奶牛通常会在每天早晨和傍晚两次准时出现在牛棚门口,等着挤奶。通常贝尔不用唤它。但今天早晨它对牧场低洼处或者篱笆那边遮住了铁轨的树丛里的什么东西太感兴趣了。它听见了贝尔的哨声和呼唤,开始不情愿地走过来。但接着它又决定回去再看一眼。

    贝尔放下挤奶桶和小凳子,踩着被清晨的露水打湿的草地朝奶牛走过去。

    “哞。哞。”

    语气半是哄骗,半是责骂。

    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叫,不要紧。

    当然不要紧。他以为她怕他吗?还是让他怕那头长着角的牛吧。

    他一边爬过栅栏,一边用他可能觉得是让人放心的手势挥着手。

    这让玛格丽特·罗斯受不了,它得展示一番。先跳过去,再跳回来。扬起淘气的小牛角。这没什么,但是泽西奶牛总是可以用速度和突然迸发的脾气以令人不快的方式让你大吃一惊。贝尔大叫起来,责骂它的同时又安慰他。

    “它不会伤害你的。别动就行。它只是紧张。”

    这时她注意到了他拿着的包。就是那个惹了麻烦。她原本以为他只是在查修路轨,但他其实是要去什么地方。

    “你的包让它心烦。你能不能暂时把包放下。我得把它赶回牛棚去挤奶。”

    他照她说的做了,然后站在那里看着,一寸也不想移动。

    她让玛格丽特·罗斯走回到牛棚这边放着挤奶桶和小凳子的地方。

    “现在你可以把包拿起来了。”她喊道。他走近后她语气和善地对他说话。“只要别对着它挥舞那只包就行了。你是个士兵,对吧?如果你等到我给它挤完奶,我可以拿些早餐给你。当你得冲它大吼大叫的时候这可真是个愚蠢的名字。玛格丽特·罗斯。”

    她身材矮壮,留着直发和孩子气的刘海,原本金色的头发里掺杂着几缕白发。

    “我负责挤它的奶。”她边坐下边说,“我是个保皇党。或者说以前是。我熬了粥,在炉子后面。挤奶花不了多长时间。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在牛棚四处看看,在它看不见你的地方等着。我没有鸡蛋给你吃,这太糟了。我们以前养过鸡,但狐狸老是来抓鸡,让我们烦透了。”

    我们。我们以前养过鸡。这意味着这儿有个男人。

    “粥就很好。我很乐意付给你钱。”

    “不用。只要别碍事就行了。它兴奋过头,奶都下不来了。”

    他走开了,在牛棚四周转悠。牛棚的状况很糟糕。他透过木板缝隙朝里张望,想看看她有一辆什么汽车,却只看见一辆旧的轻便马车,还有一些坏掉了的机器。

    这个地方还算整洁,但看不出主人的勤劳。房子的白色涂料全都在剥落,渐渐变成灰色。一扇窗户上钉了木板,原先的玻璃一定是破了。还有一座荒废失修的鸡舍,刚才她提过的狐狸来抓鸡的地方。以及堆成一堆的木瓦板。

    如果这个地方有个男人,他一定是个残废,或者懒得像个瘫子。

    牛棚边有一条小路。房前有一小块篱笆围着的田和一条土路。田里有一匹看上去脾气温和的斑点马。他可以明白养奶牛的理由,但马呢?农场的人甚至在战前就不养马了,拖拉机已经开始流行。她看上去不像是那种骑着马四处找乐子的人。

    然后他突然明白了。牛棚里的那辆轻便马车。那不是存留的旧物,那是她所有的一切。

    他一直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已经好一会儿了。小路前方是一座山丘,山丘那边传来、的声音。伴随着声的还有细微的叮当声或哨声。

    现在看见了。从山那边过来一只架在轮子上的盒子,由两匹小马驹拉着。比田里的那匹马小,却有活力得多。车厢里坐着大约六个小小人。每个人都穿着黑色衣服,戴着得体的黑帽子。

    声音就是他们发出来的。他们在唱歌。朴素的童高音,甜美极了。他们从他身边经过时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让他感到沮丧。牛棚里的马车和田里的那匹马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他还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这时他听见她在喊:“做完了。”她正站在房前。

    “这里就是进出的地方,”她指的是后门,“前门从去年冬天开始就卡住了,就是打不开,你会以为门还冻着呢。”

    他们从铺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的木板上走过。由于窗户被木板挡住,四周一片黑暗。那里跟他睡过觉的那个洞里一样寒冷。他曾一次又一次地醒来,试图缩进某个角落,好让自己保持温暖。而这里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冷得发抖。她身上散发出健康的劳动气味,以及可能是牛皮的气味。

    她把新鲜的牛奶倒进一只盆里,用她放在旁边的一块粗棉布盖上,然后领他走进主屋。那里的窗户没挂窗帘,光线从窗外照了进来。柴炉也生着火。有一个带手压水泵的水池,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油布有几处已经很破了,还有一张沙发,上面铺着一床打了很多补丁的旧被子。

    还有一只露出了羽毛芯的枕头。

    到目前为止还不太糟,虽然破旧。你能看到的每样东西都自有用处。但是抬起头就能看到架子上一摞一摞的报纸、杂志或者某种纸张,一直堆到天花板。

    他不得不问她,她不怕着火吗?比如柴炉。

    “哦,我人一直在这儿。我是说,我睡在这儿。没有其他地方可以避开穿堂风。我很警惕。我的烟囱从没有着过火。有几次炉子太热了,我就撒了几把发酵粉。不要紧。

    “不管怎样,妈妈得待在这儿,”她说,“没有其他可以让她舒服的地方。我把她的折叠床放在这儿。我留神所有一切。我的确想过把那些纸都搬到前厅去,但那里真的太潮湿了,那些纸都会毁掉的。”

    后来她说她应该解释一下。“我妈妈已经死了。她是五月份去世的。那时天气刚开始好起来。她活着听到了收音机里播报战争结束的消息。她听得懂。很久以前她就不能说话了,但她心里明白。我太习惯于她不说话了,导致有时候我以为她还在这儿,但是,当然,她不在了。”

    杰克逊感到该由他说抱歉了。

    “哦。该来的总会来的。很幸运没有发生在冬天。”

    她给他端来了燕麦粥,倒了茶。

    “不会太浓吧?这茶?”

    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摇摇头。

    “我从来不省茶叶。如果要省,干吗不直接喝白开水呢?去年冬天,天气变得特别糟糕,我们的茶叶用完了。电停了,收音机不响了,茶叶也吃光了。我在后门和牛棚之间拴了一根绳子,出去挤奶的时候我就抓着绳子走。我本来想让玛格丽特·罗斯到后面厨房里来,但我想暴风雪一定会让它心烦意乱,我会控制不住它的。不管怎样,它挺过来了。我们都挺过来了。”

    他在她停顿的时候插进来问街坊四邻中有没有侏儒。

    “据我所知没有。”

    “乘着运货马车?”

    “哦。他们在唱歌吗?一定是门诺派的小男孩。他们赶着马车去教堂,一路唱着歌。女孩必须和家长一起乘轻便马车,但他们让男孩乘运货马车。”

    “他们看上去好像根本没看见我。”

    “他们不会看见的。我曾经对妈妈说,我们住在这条路上是对的,因为我们就像门诺派教徒一样。有马和轻便马车,并且直接喝下牛奶,不用巴氏消毒。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俩都不会唱歌。

    “妈妈死的时候,他们送来了非常多的食物,我吃了好几个星期。他们一定以为会有守灵夜什么的。有他们做邻居,我很幸运。但我又对自己说,他们也很幸运。因为他们需要行善,而我几乎就在他们家门口,看见我这样的人就是看见了行善的时机。”

    他吃完饭后提出付给她钱,但她拼命对着他的钱摆手。

    但有一件事,她说,他走之前能不能修好马的食槽。

    所谓的修理工作实际上相当于做一个新的食槽。为了做这个食槽,他四处寻找能够找到的材料和工具。这花了他一整天的时间,晚上她请他吃薄煎饼和门诺派教徒做的枫糖。她说如果他晚来一个星期,她也许可以请他吃新鲜的果酱。她摘了生长在铁轨边上的野浆果。

    他们坐在后门外面的厨房椅子上,直到太阳下山。她在告诉他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在听,但不是全神贯注,因为他还在环顾四周,并想着这个地方虽是摇摇欲坠,但并非完全无可救药,只要有人愿意安顿下来,把东西修好。需要花些钱,但更需要时间和精力。这可能是个挑战。他几乎因为自己要继续赶路而感到遗憾。

    但他之所以没有全神贯注地听贝尔——她的名字叫贝尔——一直在跟他说的事,另一个原因是她在谈她自己的生活,而他不太能想象那样的生活。

    她父亲——她叫他爸爸——当初买下这个地方只是为了消夏,她说,后来他决定他们也许应该一整年都住在这儿。他在哪里都可以工作,因为他靠给《多伦多每晚电讯报》写专栏来维持生计。邮递员来取走他写的文章,火车把他的文章送走。他写身边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他甚至把贝尔写进了文章里,叫她小猫咪。有时候也提及贝尔的妈妈,叫她卡萨玛希玛公主,名字的出处在一本书里,她说,而那本书的名字早已不重要了。她妈妈也许是他们一整年都住在这里的原因。她患了可怕的一九一八年流感,那次流感让很多人丧命,而她病好后变得很怪。并不是真的变成了哑巴,因为她可以费劲地说出几个词,但她失去了对很多单词的记忆。或者说它们抛弃了她。她不得不重新开始学习吃饭和上厕所。除了学说话,她还要学会在天气热的时候也穿着衣服。你不会希望她四处闲逛,在城市的街道上成为笑柄。

    冬天贝尔离开家去上学。学校的名字叫斯特罗恩主教学校。她感到很吃惊,他竟然没有听说过这所学校。她把名字拼了出来。学校在多伦多,学生都是些有钱的女孩,但也有像她一样因为从亲戚那里得到一笔特别的钱或者继承了遗产才到那里去上学的女孩。学校教会了她目中无人,她说,却没有教会她以后应该做什么来维持生计。

    但是一次意外事故解决了这个问题。她父亲经常喜欢在夏天的傍晚沿着铁轨散步,那天他散步时被一列火车撞了。事故发生之前她和妈妈已经上床睡觉,贝尔以为一定是农场上没拴住的牲畜跑到了铁轨上,但她妈妈却发出凄切的呜咽,似乎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时候她在学校的一个朋友会给她写信,问她在那种地方究竟能做什么,但她们根本不了解。她要挤奶,烧饭,照顾妈妈,而且那时还要养鸡。她学会了把土豆切成块,让每一块上都有一个芽眼,然后把它们种进地里,第二年夏天再挖出来。她还没有学过开车,战争开始后她就把爸爸的车卖了。门诺派教徒给了她一匹已经不能干农活的马,其中一个人教会了她怎么给马套轭,怎么赶马车。

    一个叫罗宾的老朋友来看过她,认为她的生活方式太过可笑。她希望她回多伦多,但是她妈妈怎么办?她妈妈现在安静多了,也一直穿着衣服,还喜欢听收音机,每星期六下午听歌剧。当然,她在多伦多也能做这些事,但是贝尔不愿意让她离开已经习惯的地方。罗宾说她说的其实是她自己,她害怕离开已经习惯的地方。她——罗宾——走了,参加了不晓得有什么名号的妇女军团。

    眼见天气渐渐变冷,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厨房以外开辟出其他适合睡觉的房间。他得赶走一些老鼠甚至还有田鼠,都是因为天气转凉跑到家里来的。他问她为什么从来不养猫,然后听到了她的独特逻辑。她说猫会不停地杀死一些小动物,然后拖出来让她看,而她不想看到这些。他竖起耳朵听捕鼠夹的动静,在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前就把老鼠扔掉。后来他又针对厨房堆满了纸张以及房子没有防火设施的问题发表了长篇大论,她同意如果前厅不再潮湿就把那些纸都搬出去。那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他花钱买了一台取暖器,修整了墙壁,说服她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爬上去把那些纸都拿下来,重读一遍,整理好,放到他做的架子上。

    她告诉他那堆纸里有她父亲的书。有时她管它叫一本小说。他没有想过要问什么,但有一天她告诉他,那本书写的是叫马蒂尔德和斯蒂芬的两个人。一本历史小说。

    “你记得历史课上学的内容吗?”

    他读完了五年中学,成绩优异,在三角学和地理课上表现出色,但历史课的内容记住得不多。不管怎样,在他中学的最后一年,你能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你要去上战场了。

    他说:“不全记得。”

    “如果你上的是斯特罗恩主教学校就会全部记得。他们会把这些内容硬灌给你的。至少是英国历史。”

    她说斯蒂芬是个英雄。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配不上他的优秀。他是那种非常难得的人,不会一心只为自己着想,或者只要有好处就违背承诺。也因为如此,最后他没能成功。

    还有马蒂尔德。她是征服者威廉的直系后代,要多残忍傲慢就有多残忍傲慢。虽然可能会有些蠢人只因为她是女人就为她辩护。

    “如果他能完成那本书,那一定是一本非常好的小说。”

    杰克逊当然知道有书存在是因为有人坐下来并把它们写出来。书不是凭空出现的。但为什么要出现,这才是那个问题。我们已经有书了,很多书。其中有两本是他在上学时必读的。《双城记》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两本书都充斥着以不同的方式让你心生厌烦的语言。这可以理解。这两本书都是过去写的。

    让他不解的是——虽然他不想透露这个想法——为什么有人会愿意坐下来再写一本书,在当代。现在。

    真是个悲剧,贝尔干脆地说,杰克逊不知道她指的是她父亲还是那本没有写完的书里的人物。

    不管怎样,既然这个房间可以住人了,他的心思转到了屋顶上。只修好房间没有用,屋顶的情况太糟,过一两年房间就又无法住人了。他设法修补了屋顶,可以帮她多度过几个冬天,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能保证。他仍然打算圣诞节前动身离开。

    隔壁农场的几家门诺派教徒家里年纪大一点的多是女孩,他见过的那几个小男孩还不够健壮有力,不能干重活。杰克逊在秋天收割庄稼的时候受雇于他们。他被带到家里和其他人一起吃饭,吃惊地发现女孩子们给他上菜时表现轻佻,一点儿都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沉默。他发现几位母亲在留心注意着她们,几位父亲则留心注意着他。他很高兴地知道他让女孩们的父母双方都感到满意。他们看得出他完全没有心动。一切都很安全。

    当然,和贝尔也不用说什么。他发现她比他大十六岁。提到这个,甚至开个玩笑,都会把一切弄糟。她是某种女人,而他是某种男人。

    他们需要时会去镇上买东西,那个小镇叫奥里奥尔,和他长大的那个小镇正好在相反的方向。他把马拴在联合教会的马棚里,自然是因为大街上已经没有拴马的木桩了。刚开始他对五金店和理发店心怀顾虑。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小城镇里的一些事,他是在小镇长大的,这些事他早该明白。镇和镇之间没有什么来往,除非在棒球场或冰球场上决一死战,赛场和观众席上的人都处于激烈的人为对抗之中。他们需要买本地商店没有的东西时,就到城里去。需要看镇上没有的医生时也到城里去。他没有遇到任何熟人,没有人对他表示好奇,虽然他们可能会多看马一眼。在冬天的那几个月里,他们甚至都不会多看马一眼,因为小路上的雪没有铲掉,送牛奶去乳制品厂或者送鸡蛋去食品杂货店的人只能凑合着赶马车,就像他和贝尔一样。

    贝尔总是停下来看电影院在放什么电影,虽然她根本不打算看。她对电影和电影明星了解甚多,但基本上都是陈年的掌故了,就像马蒂尔德和斯蒂芬。比如,她可以告诉你克拉克·盖博在演白瑞德之前在现实生活里和谁结了婚。

    很快,杰克逊需要剪头发了,烟也抽完了,需要买烟草。现在他像个农夫一样抽烟,自己卷烟,并且从来不在家里点烟。

    有一段时间市面上没有二手车,但是后来,新车型终于出现了,一些在战争时期赚了钱的农场主准备把旧车处理掉,这时他们买了一辆。他和贝尔谈过一次话。天知道那匹叫斑点的马有多老,在爬坡时有多倔。

    他发现汽车经销商一直在注意他,虽然并没有指望他来买。

    “我一直以为你和你姐姐是门诺派教徒,只不过穿着不同的服装。”经销商说。

    杰克逊有点吃惊,但这至少比以为他们是夫妻要好。这让杰克逊意识到,这些年来他一定老了,变了,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个从火车上跳下来的瘦削而紧张的士兵的影子。然而,在他看来,贝尔在人生的某个时段停止了变化,一直是一个大孩子。她说话时总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来回跳跃,更强化了这种印象,好像他们上一次去镇上,上一次她和爸爸妈妈一起看电影,或者玛格丽特·罗斯——它已经死了——那天用角对着发愁的杰克逊的可笑场景,这些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不一样。

    一九六二年夏天,把他们带到多伦多去的是他们拥有的第二辆车,当然,还是一辆二手车。这不是一次早有准备的行程,而且对杰克逊来说,那时间很不凑巧。首先,他正在为门诺派教徒盖一座新马棚,他们正在忙着收割庄稼;其次,他自己种的蔬菜很快也该收割了,他已经把这些蔬菜卖给了奥里奥尔镇上的杂货店。但是贝尔长了一个肿块,医生也终于说服她注意这个肿块,现在她要去多伦多做手术。

    变化多大啊,贝尔不停地说。你肯定我们还在加拿大吗?

    这是在他们开出基秦纳之前。上了新修的高速公路之后,她真的受了惊吓,恳求他找一条小道,不然就掉头回家。他发现自己在回答她的话时言辞尖锐——路上的滚滚车流也令他意外。在那之后她一路上都很安静,他无法知道她闭上了眼睛是因为她放弃了挣扎,还是因为她在祷告。他从来不知道她是否祷告。

    甚至这天早晨她还在试图让他改变主意,不去多伦多。她说肿块正在变小,而不是变大。自从每个人都有了免费医疗保险之后,大家什么都不干,全跑去看医生了,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由医院和手术组成的一出长剧,这除了延长他们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讨人嫌的时间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他们开上岔道,来到城里之后,她平静了下来,也高兴起来。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了阿梵奴路,尽管她惊叹一切都变了,却似乎能在每一个街区认出旧时所知。看,那是斯特罗恩主教学校的一个老师以前住过的公寓楼,那里的地下室里有一家商店,卖牛奶、香烟和报纸。她说,如果你现在走进去,仍然能找到《电讯报》,报纸上不仅有她父亲的名字,还有他没有脱发之前拍的模糊的照片,岂不会很奇怪?

    接着她发出一声轻呼,在一条小巷里看见了她父母结婚的那座教堂——她发誓就是那座教堂。他们曾经把她带到那里指给她看,虽然那并不是他们去做礼拜的教堂。他们不去任何教堂做礼拜,根本不去。那是个玩笑。她父亲说他们是在地下室结的婚,但她母亲说是在小礼拜室。

    那时她母亲还可以轻松地说话,就和所有其他人一样。

    也许当时有法律规定必须在教堂结婚,否则婚姻就不合法。

    在艾灵顿路上她看见了地铁标志。

    “想想吧,我从来没有乘过地铁。”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夹杂着痛苦和骄傲。

    “想想我一直这么无知。”

    在医院,他们已经为她做好了准备。她仍然精力充沛,告诉他们她在车流中的恐惧和城里的变化,说她不知道伊顿商店是否仍然在圣诞节时赞助一场演出。还有人读《电讯报》吗?

    “你们应该开车穿过唐人街,”一个护士说,“那才有意思呢。”

    “我期盼着回家路上能看看唐人街。”她大笑起来,然后说:“如果我能回家的话。”

    “别说傻话了。”

    另一个护士在和杰克逊说话,问他把车停在哪里了,告诉他应该把车挪到哪儿才不会被罚款。也让他知道医院为从外地来的病人亲属准备了住处,比住旅馆便宜得多。

    现在贝尔得上床了,他们说。医生会来看她,杰克逊过一会儿可以来和她说晚安。那时他也许会发现她有些昏昏欲睡。

    她听见了,并说她总是昏昏欲睡,他不会惊讶的。周围的人一阵嬉笑。

    他离开之前护士带他去签一些文件。在填“与病人关系”一栏时他犹豫了片刻。然后他写下了“朋友”。

    傍晚他回来时,的确发现了变化,虽然那时贝尔还不能算是在昏昏欲睡。他们给她套上了某种绿色的布袋子,只露出了脖子和光着的胳膊。他很少看见她这样暴露,也没有注意到在她的锁骨和下巴之间拉着的那几根看上去没有加工过的细绳。

    她因为嘴巴发干而气呼呼的。

    “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吃,只让我抿那么一小口水。”

    她想让他去给她买一瓶可乐,据他所知那是她一辈子都没喝过的东西。

    “走廊那头有一台自动售货机——一定有一台。我看见有人手里拿着一瓶可乐走过去,这让我感觉特别渴。”

    他说他不能违反规定。

    泪水涌进她的眼眶,她一气之下转过头去。

    “我想回家。”

    “很快你就可以回家了。”

    “你去帮我把衣服找来。”

    “我不能那么做。”

    “如果你不找,我就自己找。我会自己去火车站。”

    “现在已经没有开往我们那里的客运火车了。”

    突然之间,她似乎放弃了逃跑计划。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回忆房子和他们——主要是他——对房子做的各种修缮。外墙的涂料白得耀眼,甚至后面的厨房也被粉刷一新,铺上了木地板。屋顶重新铺了木瓦板,窗户恢复了原先的朴素风格,最让人自豪的是,水暖装置在冬天真让人高兴。

    “如果你没有出现,我很快就会陷入悲惨的境地。”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其实当时她已经生活在悲惨的境地。

    “我康复之后要写一份遗嘱,”她说,“所有东西都留给你。你的辛苦不会白费。”

    他当然想过这个,也许拥有那一切会让他感到适度的满足,即使他真诚友好地希望这种事不要发生得太快。但不是现在。这似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离他很遥远。

    她又变得烦躁起来。

    “哦,我真希望自己现在正在那里,而不是这里。”

    “手术后醒来时你会感觉好很多。”

    虽然据他目前所听到的,这是一个大谎言。

    突然他感到非常疲倦。

    他的话比他的猜想更接近事实。肿块被切除两天之后,贝尔在另一间病房里坐了起来,急切地要和他打招呼,一点儿也没有因为隔壁病床上躺在帘子后面的那个女人发出的呻吟而感到心烦。昨天她——贝尔——和这个病人的情形差不多,他根本没能让她睁开眼睛或注意到他。

    “别管她,”贝尔说,“她还迷糊着呢。可能什么都感觉不到。明天她就会苏醒过来,变得光彩照人。要不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满足和刻板的权威感,一种过来人的冷漠无情。她正坐在床上,从便于饮用的弯折吸管里大口喝着一种鲜艳的橙色饮料。她看上去比他不久之前送到医院来的那个女人年轻很多。

    她想知道他的睡眠够不够,有没有找到他喜欢的吃饭的地方,在这样的天气里散步会不会太热,有没有挤出时间去参观安大略皇家博物馆,她认为她曾经建议他去参观。

    但是她无法专心听他回答。她似乎感到非常惊奇。克制的惊奇。

    “哦,我一定要告诉你,”当他正在解释为什么他没有去博物馆时,她打断了他的话,“哦,别这么吃惊。你那个表情会让我发笑的,我一笑伤口就会疼。我究竟为什么要想到笑呢?这其实是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是一个悲剧。你知道我父亲,我对你说过我父亲——”

    他注意到她说的是父亲,而不是爸爸。

    “我父亲和我母亲——”

    她似乎必须搜寻一番,重新开始。

    “房子的状况曾经比你第一次看见的样子好很多。嗯,应该是的。我们把楼梯上面的那个房间用作浴室。当然,我们得把水提上提下。只是到了后来,我才在楼下洗澡,你来的那会儿就是。你知道的,就在里面有架子的那间,以前还当过餐具室?”

    她怎么能不记得他才是那个把架子拿出来并放进了楼上浴室的人?

    “哦好吧,这有什么要紧?”她说,仿佛她明白他在想什么,“所以我烧了水,提到楼上,用海绵擦浴。我脱了衣服。嗯,当然要脱。浴池上方有一面大镜子,你看,那里有一个浴池,就像真正的浴室一样,只不过用完之后你要把塞子拔了,让水流回桶里。马桶在别的地方。你知道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开始擦洗,身上一丝不挂,这很自然。那时一定是晚上九点左右,所以光线还很充足。那是在夏天,我刚才说了吗?那个小房间朝西呢?

    “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当然,那是爸爸的脚步声。我父亲。他一定已经照顾妈妈睡下了。我听见他走上楼,我注意到脚步声很沉重。跟平常不太一样。非常沉着,不慌不忙。或者那也许只是我后来的印象。你容易在事后将事情戏剧化。脚步就在浴室门外停住了,如果当时我想了什么,我想的是,哦,他一定累了。门没有上闩,因为,当然是因为,没有门闩。但如果门是关着的,你就假定里面有人。

    “于是,他站在门外,我没多想,但后来他把门推开了,就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得说说我指的是什么意思。他全身上下地打量着我,不只是我的脸。我看着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我,还有我背后的东西,我看不见。那绝对不是正常的眼神。

    “我告诉你我当时的想法。我想,他是在梦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你不应该惊扰到梦游的人。

    “但是接着他说:‘对不起。’于是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但他是用一种滑稽的语调在说话,我的意思是,一种奇怪的语调,仿佛他对我感到厌恶。或者恼怒,我不知道。然后他让门开着,就这么沿着走廊离开了。我擦干身体,穿上睡衣,上了床,立刻就睡着了。早晨我起来时,浴室里还有没排掉的水,我不想走近那些水,但还是去了。

    “但是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他已经起来打字了。他大声说早上好,然后问我某个单词怎么拼。他经常问这个,因为我的拼写更好。于是我告诉了他拼法,然后我说如果他要当一个作家就应该学好拼写,他简直是没救了。但是那天晚些时候我洗碗时他走到我身后,我僵住了。他只是说:‘贝尔,对不起。’我想,哦,我希望他没那么说。这句话吓着我了。我知道他是真的感到抱歉,但是他就这么公开说了出来,让我无法不予理睬。我只是说:‘没关系。’但我无法让自己用从容的语气说出来,或者说得仿佛真的没有关系。

    “我不能。我必须让他知道他改变了我们俩。我出去把洗碗水倒掉,然后回去做刚才在做的什么事,没再说一个字。后来我把午睡的妈妈叫醒,做了晚饭,又叫他来吃饭,但他没有来。我对妈妈说他一定是去散步了。他写作卡住时经常去散步。我帮妈妈切开食物,但我忍不住想到一些恶心的事。主要是想到我有时候听见的从他们的房里传来的声音,我把自己裹起来,这样就听不见了。我对正坐在那里吃晚饭的妈妈感到好奇,我不知道她怎么看待这件事,或者她究竟是否明白。

    “我不知道他可能会去哪里。我照顾妈妈上了床,虽然那是他的事。后来我听见火车开过来,突然传来一阵喧闹,还有尖锐刺耳的声音,那是火车的刹车声,我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他被火车撞了。

    “但现在我告诉了你这个。我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苦恼。刚开始我受不了,有很长时间我实际上在强迫自己想,他沿着铁轨走的时候满脑子里都是工作的事,根本没有听见火车开过来。那是一个可以让人接受的故事。我不会觉得那和我有关,甚至不会去想那到底主要和什么有关。

    “性。

    “现在我明白了。现在我真正明白了这件事,那不是任何人的错。那是在悲剧的情境中人类性欲的错。我在那里渐渐长大,而母亲又是那个样子,父亲自然会那样。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

    “我的意思是,应该感谢,那种如果人们陷入了某种境况就可以去的地方。不必感到羞耻或负疚。如果你认为我指的是妓院,没错。如果你认为我指的是妓女,还是没错。你明白吗?”

    杰克逊将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说明白。

    “我感到如释重负。并不是我没有感受到这里的悲剧性,但我已经从悲剧中走了出来,我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人性的错。你一定不要因为我在笑就认为我没有怜悯之心。我很有怜悯心。但我得说我感到轻松了。我得说我感到有些高兴。你听我说这些没觉得尴尬吧?”

    “没有。”

    “你了解我的状态不正常。我知道。一切都很清楚。我非常感激。”

    在她说这些的时候,隔壁床上那个女人有节奏的呻吟声一直没有减弱。杰克逊感到那种重复的声音已经刻入他的大脑。

    他听见护士穿着松软的鞋在走廊上走过,他希望她走进这间病房。她进来了。

    护士说她来给病人送睡前服用的药。他害怕护士会要他给贝尔一个晚安吻。他注意到医院里人们常常相互亲吻。他很高兴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护士没有这么说。

    “明天见。”

    他醒得很早,决定在早饭前散散步。他睡得不错,但告诉自己应该呼吸一些医院外面的空气。并不是他很担心贝尔的变化。他认为她可能,甚至很可能,恢复正常,不是在今天,就是在几天之后。她也许甚至不会记得她告诉他的事情。那会是件好事。

    太阳已经升高了,这个季节就是如此,街上的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上已经挤了很多人。他朝南走了一会儿,然后向西,走上登打士街,过了一会儿就发现自己到了他听说过的唐人街。很多他认识的和不大认识的蔬菜正被推车推进店铺,显然是供食用的剥了皮的小动物已经被挂起来售卖。大街上挤满了非法停放的卡车,充斥着喧闹的、听上去令人绝望的一串串中文对话。中文。所有这些高音调的喧嚣听上去仿佛他们在论战一样,但也许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日常。不管怎样,他仍然想要离开这里,于是走进了一家中国人开的却宣称卖鸡蛋加培根的普通早餐的餐馆。从餐馆出来后,他打算转个方向,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但实际上他却继续朝南走去。他走上一条居民街,街道两边林立着又高又窄的砖石房子。建这些房子的时候,住在这里的人们一定还没有意识到有留出车道的必要,或者很可能他们那时还没有车。那时汽车还没有出现。他一直走,直到看见皇后街的标识,他听说过这条街。他再次拐向西边,走了几个街区之后,他遇到了障碍。在一家卖炸面圈的店铺前,他遇到了一小群人。

    他们被一辆救护车挡住了去路,救护车就停在人行道上,人们无法通过。有人在抱怨耽搁了时间,大声质疑把救护车停在人行道上是否合法,其他人看上去还算平静,相互间聊着可能出了什么事。有人提到可能死了人,有些旁观者说起死去的可能是什么人,另一些人说救护车停在这里的唯一合法理由就是有人死了。

    终于有个人被抬出来了,固定在担架上,而那个人显然没有死,否则他们会把他的脸盖上的。但是他已经神志不清,皮肤变成像水泥一样的灰色。他不是从炸面圈店被抬出来的——有人开玩笑预测说人会从店里被抬出来,那可是对炸面圈品质的讽刺——而是从那幢楼的大门被抬出来。那是一栋看上去还不错的五层楼的砖砌楼房,底层有一家洗衣房和那家炸面圈店。大门上方镌刻的楼房名字说明了它过去的骄傲和某种愚蠢。

    美丽邓迪。

    一个没有穿救护人员制服的人最后走出来。他站在那里,恼怒地看着正打算散开的人群。现在只需要等救护车一边鸣叫一边开上大街,迅速开走。

    有些人不急于走开,杰克逊就是其中之一。他不能说自己对此感到好奇,他更像是在等着他一直期待着的那个不可避免的转角,将他带回他出发的地方。那个从大楼里出来的人走过来,问他赶不赶时间。

    不。不是特别赶。

    这个人是大楼的主人。被救护车带走的那个是大楼的看门人和管理员。

    “我得到医院去看看他是怎么回事。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呢。他从来不抱怨。据我所知,没有可以叫来的亲近的人。最糟糕的是,我找不到钥匙了。他身上没有,平常保管钥匙的地方也没有。所以我得回家去拿备用钥匙,我在想,这段时间你能不能帮我看着点儿?我得回趟家,还得去医院。我可以找房客帮我看着,但我宁愿不那么做,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想让他们烦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得不比他们多。”

    他又问了一遍杰克逊是否真的不介意,杰克逊说不介意,没问题。

    “只要留心所有进来和出去的人,请他们出示钥匙。告诉他们这是紧急情况,时间不会长。”

    他正准备离开,又转过身来。

    “你还是坐下吧。”

    杰克逊之前没看到那儿有一把椅子。椅子被折叠起来,放在一边,好让救护车停车。只是一把寻常的帆布椅,但很舒服,很结实。杰克逊谢了他,把椅子放在一个不会妨碍过路行人和楼里住户的地方。没人注意他。他正要提到医院,说自己很快也要回医院去。但是那个人匆匆忙忙,已经有太多事情要想,而且他强调了他会尽快办完事情。

    杰克逊坐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多长时间。

    那个人告诉他,如果需要,他可以在炸面圈店要一杯咖啡或一些吃的。

    “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就行了。”

    但杰克逊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楼主人回来时,抱歉说自己回来迟了。事实是那个被救护车拉走的人死了。必须做一些安排。有必要再配一套钥匙。现在配好了。要举行葬礼,在这栋楼里住了很长时间的人都会去参加。报纸登出葬礼的消息后也许还会有更多人参加。将会有兵荒马乱的一阵子,直到事情安排妥当。

    如果杰克逊可以的话,就将解决问题。暂时的。只是暂时的。

    杰克逊听见自己说,可以,他没问题。

    如果他需要一点时间,可以为此做出安排。他听见这个人——他的新老板——这么说。在葬礼结束和物品被处置之后。他可以有几天时间整理个人事务,再正式搬进来。

    没有必要,杰克逊说。他的个人事务已经整理好,他的财产全都随身带着。

    自然这引起了一点怀疑。几天后,杰克逊听说他的新雇主去了一趟警察局,他一点儿都不惊讶。但显然情况良好。他只是一个孤僻的人,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自己深埋起来,但不曾触犯过任何法律。

    不管怎样,似乎没有人在寻找他。

    一般来说,杰克逊喜欢楼里住年纪大一些的人。一般来说,他更喜欢其中那些单身的人。不是那种你会称之为行尸走肉的人。而是那种有兴趣爱好的人。有时候也可以说是才能。那种才能曾经被注意过,或曾经被用来谋生,但还不足以一辈子紧抓不放。很多年前,在战争期间,一个播音员的声音曾经被听众所熟悉,但是后来他的声带坏了。大多数人也许相信他已经死了。但他却住在这里的单人套间里,及时跟进新闻,订阅《环球邮报》,他会把报纸拿给杰克逊看,认为也许报纸上有他感兴趣的东西。

    确实有过一次。

    玛乔丽·伊莎贝拉·特里斯,《多伦多每晚电讯报》长期专栏撰稿人威拉德·特里斯和妻子海伦娜·特里斯(娘家姓氏艾博特)之女,罗宾·福特(娘家姓氏西林厄姆)之终身好友,在与癌症顽强斗争之后去世。奥里奥尔报纸请转载。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八日。

    没有提她去世之前住在哪里。也许在多伦多,因为罗宾占了很大篇幅。她拖了很长时间,也许比你大概以为的时间还要长,甚至可能身体和精神状况还不错,当然,那是在最后的时刻之前。她表现出了天生的适应环境的能力。也许比他适应环境的能力更强。

    并不是说他花了时间去回想和她共同居住的那些房间或者在她那里干过的那些活。他不需要去想——他常常在梦中回忆起这些事情,在梦中他更多地感觉到恼怒,而不是渴望,仿佛他必须立刻去做一件没有做完的事情。

    在美丽邓迪,房客通常对任何可能被称作装修的改变感到不安,认为这些改变可能会导致房租涨价。他劝说他们,举止恭恭敬敬,颇有财务头脑。大楼被装修一新,申请入住的人需要排队等候。大楼的主人抱怨说这里成了疯子的避难所。但杰克逊说他们通常比一般人更加整洁,而且年纪大了,不会有不良行为。有一个曾经在多伦多交响乐团演奏的女人,一个到目前为止一直错过了自己的发明但却充满希望的发明家,还有一个从匈牙利来避难的演员,他的口音泄露了他的来历,但他仍然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商业演出。他们全都举止得体,不知怎么总能凑够钱去饕餮之家餐馆,整个下午都在说自己的故事。而且他们有几个真正有名的朋友,没准就会在某个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日子来看望他们。不能小看的是,美丽邓迪内部住了一个牧师,他和教会——不管是什么教会——的关系很不稳固,但每次收到住客邀请时都会出来主持仪式。

    人们的确养成了习惯,在这里一直住到举办最终仪式,但这总比不交房租就跑掉要好。

    一对叫坎黛西和昆西的年轻人是个例外,他们一直没付房租,并在某天半夜悄悄地溜走了。他们来找房子时接待他们的是大楼主人,他为自己的错误选择找借口说这个地方需要新鲜的面孔。这指的是坎黛西的面孔,不是她男朋友的面孔。那个男朋友是个浑蛋。

    一个炎热的夏日,杰克逊在给一张桌子上清漆的时候打开了双道后门和上下货的门,让外面的空气进来。这张桌子很漂亮,但因为漆都磨光了,所以他没花钱就弄到了。他想这张桌子可以放在大楼的入口通道,用来放邮件,一定很不错。

    他得以离开办公室,因为大楼主人正在那里确认房租缴纳情况。

    有人轻轻按了一下门铃。杰克逊还在清理刷子,他打算吃力地站起来,因为他想大楼主人正在看那些数字,可能不希望被打扰。但没事了,他听见门被打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几乎在崩溃的边缘,却仍然保持着某种魅力,流露出十足的信心,仿佛无论她说什么,都会赢得声音所及范围内所有人的赞同。

    很可能她是从传道士父亲那里遗传了这种本领。杰克逊这样想着,突然意识到了整件事的冲击力。

    这是她女儿的最后一个地址,她说。她在寻找女儿。坎黛西,她女儿。她可能和一个朋友在一起。她是坎黛西的妈妈,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来。她和女孩的爸爸住在基洛那市。

    艾琳。毫无疑问是她的声音。那个女人是艾琳。

    他听见她问能不能坐下来。接着大楼主人拖出了他——杰克逊——的椅子。

    她没有想到多伦多这么热,虽然她了解安大略省,她是在这里长大的。

    她不知道能不能要一杯水。

    她一定用双手捧住了头,因为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大楼主人走到门厅,往一台自动售货机里丢了几枚硬币,买了一瓶七喜。他可能以为七喜比可乐更适合女士。

    他看见杰克逊在拐角听他们说话,于是打手势让他——杰克逊——过来接替自己,因为他可能更习惯应付心烦意乱的房客。但杰克逊拼命摇头。

    不。

    她心烦意乱的时间不长。

    她请大楼主人原谅,他说这可能是今天天气太热的缘故。

    现在说说坎黛西。他们住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可能是在三个星期之前。没有转递地址。

    “这种情况下通常都没有转递地址。”

    她明白了这一暗示。

    “哦当然我可以付——”

    付钱时传来咕哝声和沙沙声。

    然后,“我想你可能不会让我看看他们以前住过的——”

    “房客现在不在家。但即使在,我想他也不会同意的。”

    “当然。这样做很荒唐。”

    “有什么你特别感兴趣的问题吗?”

    “哦没有。没有。你是个好人。我耽误你的时间了。”

    现在她站了起来,他们在往外走。走出办公室,走下几级台阶,朝前门走去。接着门开了,大街上的喧闹声淹没了她最后的告别,如果她告别了的话。

    无论多么失望,她都会心甘情愿地忍耐。

    大楼主人回到办公室时杰克逊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

    “意外之喜,”这是大楼主人唯一说的话,“我们拿到钱了。”

    他基本上是一个没有好奇心的人,至少对别人的私事没有好奇心。杰克逊非常看重他的这个品质。

    当然,杰克逊希望自己刚才见到了她。既然她现在已经离开,他几乎后悔自己没有抓住机会。他绝不会屈尊去问大楼主人她的头发颜色是不是仍然很深,几乎是黑色,她的身材是不是高挑苗条,胸部平平。他对那个女儿的印象不深。她的头发是金色的,但很可能是染过的。年龄不到二十岁,但现在有时候很难看出一个人的年龄。那女孩完全受制于男友。从家里逃出来,不付房租就跑掉,伤父母的心,所有这一切就为了像她男友那样懒散的讨厌家伙。

    基洛那在哪里?在西部某个地方。埃尔伯塔,不列颠哥伦比亚。从那么远来到这里寻找女儿。当然,那位母亲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一个乐观主义者。也许现在仍然如此。她结婚了。除非那个女孩是非婚生,但他觉得不可能。她会确定,会自信在下一次,不成为悲剧人物。那个女孩也不会是。她受够了就会回家。也许带回家一个孩子,这是现在流行的做法。

    一九四○年圣诞节前夕,学校里发生了骚乱。骚动声甚至传到了三楼,而通常那里打字机和算术计算机的嘈杂声会压过楼下所有的声音。学校最高年级的女生在三楼,她们去年学了拉丁语、生物和欧洲历史,现在正在学习打字。

    其中一个女生就是艾琳·毕晓普。她是牧师的女儿,这够奇怪的,虽然她父亲的联合教会里并没有主教。她上九年级时和家人一起来到这里,出于按照姓名的字母顺序安排座位的习惯做法,五年来她一直坐在杰克逊·亚当斯后面。那时杰克逊的极度害羞与沉默已经为班上每个人所习惯,但对她来说却很新鲜,在之后的五年里,她一直无视他的特殊,从而使他的情况有所改善。她向他借橡皮、钢笔尖和画几何图形的工具,这样做并不完全是为了打破僵局,更多是因为她生来就丢三落四。他们交换题目答案,互相批改试卷。在大街上相遇时,他们互相问好,而在她看来,他的问候实际上只比一句咕哝好一点儿——有两个音节,还有一个重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不过两人会分享一些笑话。艾琳不是一个害羞的女孩,但她聪明,孤傲,不是特别受同学欢迎,这一点可能适合他。

    每个人都出来看这场骚乱时,艾琳站在楼梯上,惊讶地发现造成骚乱的两个男生之一竟然是杰克逊。另一个是比利·沃茨。一年前这些男生还弓着背坐在那里看书,顺从地、拖拖沓沓地从一间教室走到另一间教室,现在却发生了转变。他们穿着军装,看上去比以前高大一倍,飞跑而过时靴子发出响亮的声音。他们正大声叫嚷,说今天不用上课,因为每个人都要去参战。他们四处散发香烟,并把烟扔在地上,好让那些甚至不用刮胡子的男生捡起来。

    漫不经心的勇士,大叫大喊的入侵者。醉得无法控制自己。

    “我不是胆小鬼。”这是他们叫出来的口号。

    校长正试图命令他们出去。但是因为战争刚刚开始,人们对报名参军的年轻人仍然有一些敬畏和特别的尊敬,所以他不能表现得太不留情面——一年以后他会这么做。

    “好了好了。”他说。

    “我不是胆小鬼。”比利·沃茨对他说。

    杰克逊张开嘴巴,也许要说同样的话,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遇到了艾琳·毕晓普的眼神,他们之间传递了某种信息。

    艾琳·毕晓普明白,杰克逊确实喝醉了,但只是醉到让他可以假装醉了,因此表现出来的醉意是可以控制的。(而比利·沃茨就只是醉了,完全彻底地醉了。)明白了这一点,艾琳·毕晓普走下楼梯,面带微笑,接过一根香烟,夹在手指之间,但没有点燃。她挽起两位英雄,带他们走出学校。

    一来到外面,他们就点燃了香烟。

    后来在艾琳父亲的教堂会众之中出现了关于这件事的两种相互矛盾的说法。有些人说艾琳并没有真的抽烟,只是为了安抚那两个男生才假装抽,而另一些人则说她肯定抽了。抽烟。他们的牧师的女儿。抽烟。

    比利的确搂住了艾琳,想要吻她,但他绊了一下,跌坐在学校的台阶上,像公鸡一样叫唤起来。

    不到两年他就死了。

    而当时,有人得把他送回家,于是杰克逊把他拉了起来,让他的两只胳膊分别搭在他们两人的肩膀上,他们拖着他往前走。幸运的是他家离学校不远。他醉倒在台阶上,他们把他丢在了那里。然后他们开始交谈。

    杰克逊不想回家。为什么?因为他继母在家,他说。他讨厌继母。为什么?没有原因。

    艾琳知道他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死于一场车祸,有时候这件事被用来解释他的害羞。她想也许酒精让他夸大其词了,但她没有怂恿他继续往下说。

    “好吧,”她说,“你可以去我家。”

    正巧艾琳的妈妈不在家,她去照顾艾琳生病的外婆了。当时艾琳正在以一种杂乱无章的方式打理家务,照顾父亲和两个弟弟。有人会说这是运气不好。倒不是说她母亲会为此大惊小怪,但她会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男孩是谁?至少她会让艾琳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一个士兵和一个女孩,突然如此亲近。长久以来他们之间只有对数和变格。

    艾琳的父亲没有注意他们。他对战争的兴趣超出了他的教区里有些居民认为牧师应该有的样子,这让他因为家里来了一位士兵而感到骄傲。他也因为不能送女儿去上大学而感到不快。他得存钱,将来有一天送她的两个弟弟去上大学,他们得谋生。出于这个原因,无论艾琳做什么他都对她很温和。

    杰克逊和艾琳没有去看电影。没有去舞厅。他们去散步,通常在天黑之后,无论天气如何。有时候他们到餐馆去喝咖啡,但并不试图对任何人表示友好。他们怎么了,他们相爱了吗?散步时他们可能会轻轻碰到对方的手,他让自己对此变得习惯。后来她不再是凑巧碰到他的手了,而是故意去碰,他克服了一点点惊愕,发现自己也可以适应。

    他变得更加平静,甚至做好了接吻的准备。

    艾琳自己去杰克逊家拿来了他的旅行袋。他的继母对她露出白亮的假牙,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已经为某件趣事做好了准备。

    她问他们要做什么。

    “你最好留心那个玩意儿。”她说。

    大家都知道她说话粗鄙。嘴巴不干不净。

    “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给他洗过屁股。”她说。

    艾琳回来后说起这些时,说她自己一直特别有礼有节,甚至有点傲慢,因为她受不了那个女人。

    但是杰克逊红了脸,变得窘迫而绝望,以前他在学校被问到问题时就会这样。

    “我不该提她的,”艾琳说,“住在一个牧师家里,会养成对人夸张嘲弄的习惯。”

    他说没关系。

    结果那成了杰克逊最后一次离营假期。他们互相通信。艾琳在信里写她完成了打字和速记课程,在镇政委员会办公室找到一份工作。她打定了主意嘲讽一切,比起在学校时更为变本加厉,也许她认为打仗的人需要玩笑。她坚持要了解一切内幕。当镇政委员会办公室安排奉子成婚的婚礼时,她会用童贞新娘称呼女方。

    她提到几位牧师来家里拜访并宿在客房时,说她想知道那张床垫会不会让他们做奇怪的梦。

    他在信里描写法兰西岛上的人群和闪避德国潜艇的情形。到了英国之后,他买了一辆自行车,写信告诉她骑车四处转悠时他看到的地方,如果那些地方不是禁区的话。

    虽然他写的信比她的乏味,但每封信的末尾都签上了“爱你”。当盟军在诺曼底登陆的那一天终于到来时,他没有写信。用她的话说,那是一段令人痛苦难忍的沉默,但她理解其中的原因。当他再次写信时,说一切都很好,尽管他不可以描写任何细节。

    在这封信里,他谈到了她一直在谈的话题,结婚。

    欧洲胜利日终于到来,他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头顶上一阵阵夏夜的星星纷纷落下,他说。

    艾琳学会了缝衣服。为了欢迎他归来,她正在缝一件夏天穿的新裙子,一条柠檬绿的人造丝长裙,宽下摆,盖肩袖,系一条金色仿皮的细腰带。她还打算在凉帽顶上系一只同花色和质地的蝴蝶结。

    “我描述所有细节,就是为了让你能够注意到我,知道那是我,而不会和碰巧出现在火车站的另一个漂亮女人跑掉。”

    他从哈利法克斯给她寄信,告诉她他会乘星期六傍晚的火车。他说完全记得她的模样,就算那天傍晚火车站碰巧挤满了别的女人,也不会有把她和她们弄混的危险。

    在他出发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们在牧师家的厨房坐到很晚,厨房里挂着那一年随处可见的乔治六世国王的画像。画像下面写着字。

    我对那个站在一年的开始的人说:

    “给我一盏灯,让我可以安全地走进未知。”

    他回答说:“到黑暗之中去吧,将你的手放在上帝的手中。那对你将比一盏灯更美妙,比熟悉的道路更安全。”

    然后他们非常安静地上了楼,他去客房睡觉。而她来到他的房间,这一定是双方同意的,但也许他没太明白要做什么。

    糟糕透了。但是从她的表现来看,她也许甚至不知道那很糟糕。越是糟糕,她越是疯狂地继续。他没有办法让她停止尝试,或者向她解释。一个女孩可能知道得这么少吗?他们最后分手时,仿佛一切都很好。第二天早晨,他们当着她父亲和弟弟的面道别。很快通信就开始了。

    在南安普顿,他喝醉了酒,又试了一次。但是那个女人说:“好了,宝贝儿,你根本没戏。”

    有件事他不喜欢,就是女人或女孩盛装打扮。手套,帽子,沙沙作响的裙子,全都使人疲劳,让人心烦。但是她怎么会知道呢?柠檬绿。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知道那是什么颜色。听上去像一种酸。

    后来他非常自然地想到,他可以不出现。

    她会不会告诉自己或者告诉别人,说她一定弄错了日子?他可以让自己相信,她一定能找到某种谎言。毕竟,她善于随机应变。

    她已经走到外面的大街上,这时杰克逊真的感到自己想要见她。他绝不会问大楼主人她看上去怎么样,头发是黑色还是白色,身材仍然细瘦还是已经发福。即使在重压之下,她的声音仍然和从前一样,真是不可思议。将所有的重要性引向那个声音本身,引向其悦耳的音调,同时说真的对不起。

    她从很远的地方来,但她本就是个锲而不舍的女人。你可以这么说。

    女儿会回来的。她被宠坏了,不能离开家。只要是艾琳的女儿,就一定会被宠坏,将世界和事实安排得适合她自己,仿佛没有什么能长久地挫败她。

    如果她看见了他,会认出他吗?他想会的。无论他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她也会原谅他,是的,立即原谅他。为了保持她对自己的看法,总是这样。

    第二天,对于艾琳从他的生活里经过的轻松感觉不见了。她知道这个地方,也许还会回来。她也许会搬进来住一段时间,在附近的大街上走来走去,试图找到仍然有迹可循的线索。谦卑地,但并不是真的谦卑地,向人们打听,用充满恳求却被宠坏了的声音。有可能他会在门外直接撞见她。惊讶只会持续一小会儿,仿佛她一直在期待着见到他。坚持等待生活的可能性,用她以为自己能够做到的方式。

    东西可以锁好藏起来,只需要下定决心。他六七岁的时候就曾经将继母的戏谑,她所谓的戏谑或戏弄,锁好藏起来。天黑后他跑到了大街上,而她把他找了回来,但她明白如果她不停止的话,他会真的离家出走,于是她停止了。说他没意思,因为她从不认为会有任何人恨她。

    他在那座叫美丽邓迪的大楼又待了三个晚上。他给大楼主人写了一份每套公寓房的账目单,还写了什么时候应该做检修,检修项目包括哪些。他说他被叫走了,但没说为什么或去哪里。他取光了账户上的所有钱,把极少的几件属于他的东西打好包。晚上,深夜,他上了火车。

    夜里,他时睡时醒,有一段时间,他看见门诺派小男孩乘着马车经过。他听见他们在小声地歌唱。

    早晨,他在卡普斯卡辛下了车。他能闻到磨坊厂的味道,更加凉爽的空气给了他希望。那里有工作,在主营伐木业的小镇一定能找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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