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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特写

    为了避免多疑的读者把这本书扔到角落里去,我要及时声明这不是一篇新闻报导。你不会遇到只穿衬衫的无所不晓的本市新闻版编辑,不会遇到初出茅庐、头角峥嵘的采访记者,不会遇到独家新闻,不会遇到——什么都不会遇到。

    可是如果读者能允许我把第一场的背景放在《灯塔晨报》的访员室里,我一定投桃报李,严格遵守上面的诺言。

    那时,我替《灯塔晨报》撰稿,领计件工资,希望有一天能当上正式职员。不知是谁拿耙子或铲子替我在一张堆满交换刊物、《国会记录》和旧资料本的长桌上清出一小块空地来。我就在那里工作。我在街上逛得很勤,市上凡是有什么小声说的,大声嚷的,哈哈笑的事情我都写,我的收入却不稳定。

    有一天,特里普进来靠在我桌边。特里普在车间干活——我想他同图片有些关系,因为他身上有一股制版药品的气味,他的手总是带着酸类和染污和灼伤的痕迹。他大概二十五岁,可是看上去却有四十。他的脸被短短的、卷曲的红胡子遮去一半,象一块摆在门口,“欢迎”字样已蹭掉的棕垫。他面色苍白,很不健康,显出一副阿谀谄媚的可怜相,一天到晚净向虽人借钱,数目是两毛五到一元。一元是他的最高限额。他了解自己信用的限度,正如国家化工银行对附属担保品加以分析,就了解它的水分一样。他坐在我桌子上的时候,一只手紧握着另一只手,好让两只手都不发抖。这是喝威士忌的结果。他有一种假装不在乎和冒充好汉的神气,但是骗不了谁,不过这在他借钱时有用,因为这种神气太可怜,装得太明显了。

    那天,我死乞白赖地从出纳员那里领了五块亮晃晃的银元,作为星期日版编辑很勉强地采用了我的一篇特写的预支稿费。因此,我虽然并不觉得与世无争,至少已经对世界宣布了休战;我干劲十足地开始写一篇布鲁克林桥的月夜景色的稿件。

    “哎,特里普,”我相当不耐烦地抬起头来看看他说,“怎么样?”他今天的模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凄惨,更瑟缩,更憔悴和更潦倒。他可怜到那种地步,那么强烈地激起了你的同情,以至你真想踢他一脚。

    “你有一块钱吗?”特里普带着他最阿谀谄媚的神情问道。他那狗一样的眼睛,在长得很高的,纠缠在一起的胡子和长得很低的,纠缠在一起的头发之间的狭窄的空白地带上一眨一眨。

    “有。”我说;接着又重复一遍,“我有,”嗓门更高、态度更不客气,“此外还有四块。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好不容易才在阿特金森老头那里硬要来的。我这笔钱,”我接着说,“是要办一件事——一件非办不可,十万火急的要事,正好要用五块钱。”

    我得强调这一点,因为我有一种预感,觉得当时就要损失一块钱。

    “我不想借。”特里普说,这才使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想提供一篇好特写的线索给你,你会满意的。”他接着说,“我替你找了一个很精彩的题止,足够一栏的篇幅。如果你写得对路,一定很漂亮。取得这个材料,也许要你破费一两元。我自己不要任何好处。”

    我变得和气了一些。这个建议证明特里普对于我过去给他的好处,虽然没有报答,还是知恩的。如果他当时开了窍,问我要两毛五,准能到手。

    “什么样的题材?”我摆出编辑的架势,拿着铅笔问他。

    “我告诉你,”特里普说,“关于一个姑娘。一个美人。绝顶的漂亮。带着露珠的玫瑰花蕾——长满青苔的花坛上的紫罗兰——你可以放手描绘一番。她在长岛住了二十年,从没到过纽约市。我在第三十四号街遇上她。她刚搭东江的轮渡来纽约。我告诉你,她是个叫人见了就要神魂颠倒的美人。她在街上把我叫住了,问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乔治·布朗。问我怎么在纽约市找乔治·布朗!竟有这种事!

    “我同她聊起来,知道她下星期四就要同一个名叫多德——海勒姆·多德——的庄稼小伙子结婚。可是乔治·布朗在她年轻的幻想里还占着第一把交椅。几年前,乔治把他的牛皮靴上了油,到城里来碰碰运气。可是他忘了回格林堡去,海勒姆就入选为第二名,不过到了紧要关头,艾达——姑娘的名字叫艾达·洛厄里——找了一匹马,骑了八英里到了火车站,搭早上六点四十五分的火车来到纽约。来找乔治,你知道——你了解女人的脾气——乔治不在,所以她就要找他。

    “哎,你知道,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这个赫德森河畔的满是色鬼的城里到处乱跑。我想她认为随便找个人打听,那人就会说:”乔治·布朗?——哦,是啊——我想想看——他是个矮个子,蓝眼睛,是不是?哦,对了——乔治在第一百二十五号街,就在杂货铺隔壁。他在一家马具店里当收帐员。‘她就是那么天真,那么美。你了解格林堡那类长岛的水边小村——消遣的地方只有一两个养鸭场,收入只靠摸蛤蜊和那么八九个夏季游客。她就是从那种地方来的。不过,喂——你真该见见她!

    “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隔宿的钱,钱的模样我都记不清了。她买了火车票,把零用钱全花了。只剩下两毛五分钱,也买了口香糖。她捧着一纸袋的糖在吃。我领她去第三十二号街我住过的一家寄宿舍,把她押在那里,要一块钱才赎得出来。这是麦金尼斯老大娘一天房租的价钱。我带你去。

    “这是什么话,特里普?”我说,“你不是说有一篇特写材料吗?东江上每条轮渡都有许多来去长岛的姑娘。”

    特里普未老先衰的脸上皱纹变得更深了。从他那堆乱蓬蓬的头发里可以看出他心事重重地皱着眉头。他摊开双手,伸出颤巍巍的食指来加重他回答的语气。

    “难道你看不出来,”他说,“这材料可以写一篇多么精彩的特写?你可以写得很好。围绕着这段恋爱故事,你知道,描写描写这个姑娘,加此圾关真正爱情的那套玩决心书儿,插进几段笑话——挖苦挖苦没有见过世面的长岛人,唔,还有——反正你知道该怎么写。不管怎么样,你这篇东西换十五块钱不成问题。你只要四元左右的成本,可以净赚十一元。”

    “怎么要我花四元呢?”我满腹狐疑地问他。、

    “一元给麦金尼斯太太,”特里普马上答道,“两元给这个女孩子作回家的路费。”

    “还有一元呢?”我很快地盘算一下问道。

    “一元给我,”特里普说,“买威士忌,你干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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