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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黑暗的故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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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父母允许我把书从爸爸的书架上拿到院子里掸掉灰尘。每次不得超过三本,这样才不至于把位置搞乱,因此每本书会回到其合适的所在。这项任务艰巨而惬意,因为我发现书尘气息让人如此心醉神迷,令我有时忘却了自己的任务、职责和责任,在门外一直待到妈妈焦急起来,打发爸爸执行营救使命,查明我有没有中暑,有没有被狗咬伤。他总是会看到我蜷缩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沉浸在书中,双腿蜷曲,头歪向一旁,嘴半张着。爸爸半生气半慈爱地问我怎么又这个样子,我过了会儿才缓过神来,像溺水者和眩晕者那样,缓慢而勉强,从无法想象的遥远所在,来到这满是日常杂务的尘世中来。整个童年,我都喜欢排列东西,把它们打乱,而后再重新排列,每次排列都有一点区别。三四个空蛋杯能够变成一座座堡垒,或者是一群潜水艇,或者是雅尔塔会议上超级大国的首脑集会。我有时会搞个迅雷不及掩耳的突然袭击,闯进没有秩序的混乱领地。这当中有某种无畏,令人振奋不已。我喜欢把一盒火柴倒在地板上,试图找到无限可能的一切组合。整个世界大战期间,走廊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型欧洲战区示意图,上边别有别针,并插有五颜六色的小旗。每隔一两天,爸爸就会按照无线电新闻广播移动这些别针和小旗。我则建造着类似的私人现实世界:我在灯心草垫子上布下我自己的战区示意图,我虚拟的现实世界,我把军队分布在四周,施行夹击运动和声东击西的战略,攻克桥头堡,侧翼包抄敌军,签署战术撤退命令,而后举行战略突围。我是个对历史着迷的孩子。我尝试纠正将领们过去犯下的种种错误。我重新打起犹太人反抗罗马人的战役,从提图斯军队的魔爪下解救耶路撒冷,把战役推向敌人的土地,把巴尔·科赫巴的军队带到罗马城墙,迅猛拿下古罗马圆形剧场,把希伯来人的旗帜插向朱庇特神庙。这一切完成后,我把英国军队中的犹太特种部队搬到公元一世纪和第二圣殿时期,两挺机关枪竟然把哈德理安和提图斯那可诅咒的精湛兵团打得落花流水,我陶醉其中。一架轻型飞机,一个管工(吹笛手),就能使不可一世的罗马帝国屈服。我把马萨达卫士注定失败的战斗,转变为犹太人借助一座迫击炮和几枚手雷而取得决定性胜利。实际上,我小时候具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愿意赋予某件事情第二次机会,而它不可能拥有这次机会——至今,这一模一样的冲动仍驱动着我前行,不管我何时坐下来写小说。耶路撒冷发生的事情许许多多。城市遭到毁灭,重建,再毁灭,再重建。

征服者一个个接踵而至,统治一段时期,留下几座城墙和高塔,在石头上留下几道裂缝、些许陶器碎片和文献,而后不见了踪影,如同薄薄晨雾在山坡上消失。耶路撒冷是个上年纪的慕男狂,她把情人们一个接一个榨干至死,而后打着哈欠把他们从身上抖掉;是黑寡妇球腹蛛,当配偶还在和它交配时就将其吞噬。与此同时,在世界另一边发现了新大陆和岛屿。妈妈经常说,你生得太晚了,孩子,算了吧,麦哲伦和哥伦布已经发现了面积最大的岛屿。我和她争辩。我说:你怎么能够那么肯定?毕竟,早在哥伦布之前,人们就以为已经了解了整个世界,没有什么等待发现的了。我在灯芯草垫、桌子腿和床之间的空档,有时不只发现不知名岛屿,还会发现一颗颗新星、太阳系、整个银河系。要是我进了监狱,我将失去自由和一两样什么东西,但只要允许我拥有一盒多米诺骨牌、一包纸牌、一盒火柴或者是一把扣子,我就不会因无聊而受煎熬。我会终日排列、再排列,将其分开,再聚合到一起,组合成一件小作品。这一切或许是因为我是家中惟一的孩子。

我没有兄弟姐妹,朋友寥寥无几,他们很快就会对我感到厌倦,因为他们要打斗,适应不了我游戏中的史诗般节奏。有时,我星期一开始做新游戏,星期二整个上午在学校想出下一次行动,哪天下午来那么一两次行动,其余的留给星期三或者星期四。我的朋友们对此颇为反感,出去到后院玩追人游戏,而我则日复一日地继续在地板上从事我的历史游戏,运送部队,包围城堡或城池,大破敌军,势如破竹,在山区展开抵抗运动,袭击堡垒和防御工事。解放,接着重新征服,用火柴棍儿延伸或者缩小边界。要是大人误闯了我的小领地,我就会宣布绝食或是停止刷牙。但是最终审判日将会来临,妈妈无法忍受越来越多的灰尘,会把一切统统清除,轮船、部队、都城、山峦和海岸线,整个大陆,如同原子核大屠杀。九岁那年,有一次,一个名叫尼海米亚的大叔教给我一句谚语,“恋爱如同打仗”。我那时一点也不懂得爱情,只是在爱迪生影院看到爱情与被杀害的印第安人之间有种模模糊糊的联系。但从尼海米亚大叔的话中,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欲速则不达。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意识到,我大错特错了,至少从交战角度着想:在战场上,速度据说绝对至关重要。我的错觉大概来自尼海米亚大叔本人行动迟缓、不好变化这一事实。他一站起身,就几乎不可能让他再次坐下,一旦就座,就不能让他站起身。他们会说,起来吧,尼海米亚,求你了,真的,你这是干什么呀,已经很晚了,起来吧,你还要在这里坐到多会儿呢?坐到明天早晨?坐到明年(下个赎罪日)?坐到弥赛亚来临吗?他会回答说:至少。接着他有所反省,挠挠自己,羞怯地暗自微笑,好像摸透了我们的把戏,加了一句:一切都逃不出我的眼睛。他的体态仿佛像尸体那样总保持着最后的自然状态。我和他不同。我绝对非常喜欢变化,喜欢不期而遇,喜欢旅游。但我也喜欢尼海米亚大叔。不久以前我找过他,但在吉瓦特肖尔墓地没有找到。墓地扩大了,渐渐远去,很快将会与贝特尼库法湖接壤,要么就与莫茨阿毗连。我在长凳上坐了大约有半个钟头,一只执拗的黄蜂在柏树枝桠间嘤嘤嗡嗡,小鸟把一个词重复了五六遍,我目光所及只有墓碑、树木、山丘和云朵。一个身材苗条的黑衣女子头戴黑色头巾从我面前走过,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偎依在她的身边。孩子的小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裙边,二人都在哭泣。

一个冬天的傍晚,我独自一人待在家中。时间大概是晚上五点或者五点半,外面又冷又黑,狂风夹杂着雨水抽打着紧闭的百叶窗。爸爸妈妈去了钱塞勒大街和玛拉、斯塔施克·鲁德尼基一起喝茶,是在先知街的拐角。他们向我保证在八点钟之前,最晚不超过八点一刻或者八点二十回到家中。即使他们晚回来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毕竟他们只是和鲁德尼基一家在一起,离家不过十五分钟路。玛拉和斯塔施克·鲁德尼基没养孩子,却养了两只波斯猫,名叫肖邦和叔本华。客厅一角还有个笼子,里面装着只老鸟儿,都快要瞎了。为防止鸟儿感到孤独,他们又往笼子里放了一只鸟,那只鸟是玛拉·鲁德尼基做的,在上了油彩的松果上插两根当作鸟腿的木棍,再加上彩纸翅膀,并点缀着真正的羽毛。妈妈说,孤独酷似沉重的铁锤,打碎着玻璃,锻造着钢铁。爸爸则循循善诱,给我们从词源学角度讲述“铁锤”一词,以及它在不同语言中的衍生结果。爸爸喜欢对我讲述语词之间的各种联系、出处、关联,仿佛语词来自东欧一个错综复杂的家庭,有许多二堂弟三表兄之类,婶子大娘姑姑姨妈们,姑表姐妹们,姻亲们,孙儿重孙儿们。就连姑姑、表兄弟也有自己的家史,自己的裙带关系网。比如说,“姑姑”指爸爸的姐妹,舅舅”指妈妈的兄弟。希伯来语舅舅“多德”一词,也指情人,尽管我并不确定它们最初是同一个词。爸爸说,你必须提醒我查一下大词典,准确地查出这些词的出处,其用法怎样一代代发生着变化。要么就是,不要提醒,现在就去把词典拿来,我们一起学,顺便请把杯子拿到厨房。

在院子里和大街上,黑沉沉一片岑寂,无边无垠,你可听得见流云在屋顶间低飞,轻抚着柏树梢头。可听得见浴室里水龙头的滴水声,沙沙声,要么就是抓挠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只能凭脖颈后的毛发稍感觉,那声音来自衣柜和墙壁之间。我打开父母房间里的灯,从爸爸的书桌上拿起八九枚环形针、一个铅笔刀、两本小笔记本、一个装满黑墨汁的长颈墨水瓶、一块橡皮、一包图钉,用这些建造一个位于边境上的基布兹。在小地毯上砌起沙漠深处的一堵墙和一座高塔,把环形针摆成半圆形,把铅笔刀和橡皮分立在高大墨水池的两侧,墨水池是我的水塔,在这些建筑周围是用铅笔、钢笔圈成的围墙,以及用图钉营造的堡垒。不久就会来一场突然袭击:一伙嗜血成性的强盗(两打扣子)将从东南方向袭击定居点,但是我们要略施小计。我们把大门敞开,让他们长驱直入农场大院,那里将要发生血洗,大门将会关闭,因此他们插翅难逃,接着我将命令开火,就在那一刻,从所有建筑物顶上,还有用作水塔的墨水瓶顶上,用我的白色象棋棋子代表的拓荒者将会开火,他们将用激烈的一阵炮火,消灭自投罗网的敌人兵力,唱起那荣誉的赞歌,高吟血腥惨烈的故事。而后,我会唱起赞美之歌,把灯芯草垫子提升为地中海,用书架代表欧洲海岸线,沙发代表非洲,直布罗陀海峡横穿椅子腿,散落的纸牌表示塞浦路斯、西西里和马耳他,笔记本可以是航空母舰,橡皮和铅笔刀是驱逐舰,图钉是水雷,环形针将是潜水艇。

屋子里很冷。我没有像他们吩咐我的那样加一件毛衣,不浪费电,我会点十来分钟电炉。电炉有两组电阻丝,但是有个节电旋钮,总是使一组电阻丝,即电量低的那组电阻丝发光。我目不转睛,看线圈是怎样燃烧的。它逐渐发亮,开始你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劈劈啪啪的声音,就像走在砂糖上,随后淡紫色的微光在电阻丝两端出现,随后淡红色的微光开始向中心散发,像羞答答面颊上的红晕,随后变成深红,随后迅速不顾任何体面地撒野,从赤裸裸的明黄到淫荡的酸橙绿,直至线圈中央发亮,不可阻挡地炽烈燃烧,通红滚烫的火光如同透过反光镜的亮晶晶金属盘看到的野蛮太阳,让你不得不觑起眼睛。现在电阻丝炽热,炫目,无法控制自身,任何时刻都会融化,朝我的地中海倾泻而来,像爆发了的火山喷涌出滔滔熔岩,把我的驱逐舰队和潜水舰队一并摧毁。此时,它的伙伴,上面的电阻丝,冷冰冰地静止不动,无动于衷。另一组电阻丝越亮,这组电阻丝越是无动于衷。它耸耸肩膀,坐在台边区将一切尽收眼底,但纹丝不动。我突然一震,仿佛自己的皮肤感受到线圈之间那被禁锢的张力,意识到我有个简单而迅速的办法来确保那组无动于衷的电阻丝别无选择,只能燃烧,于是它也颤抖着迸发出热情洋溢的红光——但那是绝对不允许的。绝对禁止点燃第二组电阻丝不单是因为那是可耻的浪费,还因为会造成电路超负荷的危险,烧断保险丝,使整座房子陷于一片黑暗,谁能在半夜把“巴鲁赫金手指”给我找来呢?第二组电阻丝只有当我丧失理智,完全丧失理智,完全不计后果的情况下,才可燃烧。但要是我还没把它关上父母就回来怎么办?或者我及时把它关掉,但线圈没有时间冷却下来,躺在那里装死,那么我怎么为自己辩护呢?所以我必须挡住诱惑,不把它点燃。我也得收拾一下,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事实往往对真相发生威胁。我曾写下奶奶的真正死因。施罗密特在1933年一个炎热的夏日从维尔纳直接来到耶路撒冷,吃惊地看了眼人们汗流浃背的市场,看了眼颜色各异的牲口棚,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到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驴鸣、山羊咩咩、被捆住双腿挂在那里的母鸡发出咯咯的叫声,屠宰后的鸡脖子上鲜血淋漓,她看见东方男人的肩膀和手臂,看见水果蔬菜的刺眼颜色,她看见周围的山峦和石坡,立刻发出了终极裁决:黎凡特到处是细菌。”奶奶在耶路撒冷住了约莫有二十五年,她深谙岁月之艰辛,很少有快乐时光,但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也没有弱化或更改自己的裁决。据说,他们刚在耶路撒冷落脚,她就命令爷爷早晨六点或六点半起来,给家中各个角落喷洒福利特,清除细菌,朝床底下,朝衣柜后面、甚至向浴室储藏物品的地方、餐具柜腿中间喷洒,继之拍打所有的床垫,床罩和鸭绒被。他们在耶路撒冷的每一天她都这样做,无论冬夏。我从童年时代,便记得亚历山大爷爷一大早便站在阳台上,他身穿背心和睡鞋,像堂吉诃德猛击酒囊那样敲打枕头,拿地毯掸子,用尽可怜而绝望的气力,一遍遍地敲打。施罗密特奶奶会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比他还高,身穿一件花丝绸晨衣,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头发用绿色的蝴蝶结系住,宛如女子寄宿学校女校长那样硬邦邦直挺挺的,指挥战场,直至赢得每日一次的胜利。

在不断进行的反细菌战大背景下,奶奶在煮水果和蔬菜时也绝不妥协。她把一块布浸泡在略呈粉红色名叫卡里的消毒液里,擦两遍面包。每次吃过饭,她不洗碗,而是让它们享有为过逾越节夜晚才可能有的待遇:被煮上好长时间。奶奶施罗密特也把自己一天“煮上”三次:无论冬夏,她每天几乎用开水洗三次澡,为的是清除细菌。她活到高龄,臭虫和病毒远远地看见她走来,就跑到大街的另一边。她八十多岁时犯过两次心脏病,科罗姆霍尔茨医生警告她说:亲爱的女士,要是你不停止这些热水澡,我无法为任何可能出现的不幸和令人遗憾的后果负责。但施罗密特奶奶不能放弃洗澡。她太惧怕细菌了。她在洗澡时死去。她患有心脏病这是事实。但真相则是我奶奶死于过于讲卫生,而不是心脏病。事实有模糊真相的倾向。洁癖害了她。尽管她生活在耶路撒冷的箴言是:黎凡特到处是细菌”,或许可以证实早先的一个真相,一个比卫生魔鬼更为深入的真相,一个受到压抑的看不见的真相。毕竟,施罗密特奶奶来自东北欧,那里的细菌和耶路撒冷的一样多,更不用说其他的有害物质了。这里一个窥孔或许能让我们稍稍看到东方景象、颜色和气味对我奶奶或许对像她那样的其他难民和移民的心理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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