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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个孩子-1

 小_说T-x-t_天/堂

一 PLUS QUAM CIVILIA BELLA①

一七九二年的夏天多雨。一七九三年的夏天酷热。由于内战,布列塔尼几乎没有道路了,然而人们还是乘着明媚的夏季旅行。干土路就是最好的道路了。

①拉丁文,取自古罗马诗人卢卡努斯的史诗(法尔萨利亚》中的诗句,可译为:

这不仅仅是内战(战争扩至家庭内部)。--原编者注

七月份宁静的一天,太阳落山后约一个小时,有位骑马人从阿弗朗什来到那个叫克鲁瓦布朗夏尔的小客店。这家小客店是进蓬托尔松的第一站,招牌上写着:“零售美味苹果酒”。几年前这招牌还在。这一天很热,但开始起风了。

这位旅行者身披一件宽大的斗篷,连马的臀部都被罩住了。他头戴一项有三色帽徽的大帽子。在这个从篱笆后放冷枪,把帽徽当枪靶的地方,这种打扮是很危险的。系在颈部的斗篷微微张开,双臂可以活动自如,双臂下面是三色腰带以及腰带上方露出的两只手枪柄。从斗篷下露出一截马刀。

马匹停下,惊动了客店,店门打开,老板举着灯走了出来。这是黄昏时分,大路上还是白天,房屋里已是黑夜了。

客店老板看看帽徽,说道:

“公民,您住店?”

“不”

“您去哪儿?”

“多尔。”

“那您应该回阿弗朗什,要不就留在蓬托尔松。”

“为什么?”

“多尔那边在打仗。”

“呵!”客人说,接着又说:

“给我的马喂点燕麦。”

客店老板拿来饲料槽,往槽里倒下一袋燕麦,解开马匹,马便喘着大气吃起来。

谈话继续进行。

“公民,您这匹马是征用的吗?”

“不是。”

“是您自己的?”

“对,是我花钱买的。”

“您从哪里来?”

“巴黎。”

“不是直接来的吧?”

“不是。”

“我想也不是。路都断了,不过还有驿车。”

“只到阿弗朗什。我是在阿弗朗什下驿车的。”

“呵!过不多久法国就没有驿车了。现在没有马。马价从三百法郎涨到六百法郎。

草料贵得惊人。我原先是驿站老板,现在成了小客店老板。驿站老板从前有一千一百一十三位,其中两百位都辞职不干了。公民,您是按新价格表付车钱的吗?”

“是的,按五月一日的价格。”

“客车是二十苏,小车是十二苏,货车是五苏。这匹马是在阿朗松买的?”

“是的。”

“您今天跑了一天?”

“从大清早起。”

“还有昨天?”

“还有前天。”

“我明白了。您是从东弗龙和莫尔丹那边过来的。”

“还有阿弗朗什。”

“我看,公民,您该休息休息了。您一定很累。您的马也肯定累了。”

“马可以累,人可不能累。”

客店老板又盯着旅客。这是一张严肃、沉着而严厉的面孔,头发呈灰白色。

老板朝荒寂无人的大路看了一眼,说道:

“您就这样一个人赶路?”

“我有护卫。”

“在哪里?”

“我的马刀和枪。”

客店老板给马提来一桶水。马饮水时,他又端详客人,心里想:

“不管怎么样,他像是教士。”

客人问道:

“您说多尔那边在打仗?”

“是的。正在开战哩。”

“谁和谁打?”

“一位前贵族和另一位前贵族。”

“你是说…”

“一位拥护共和国的前贵族和一位拥护国王的前贵族。”

“可现在没有国王了。”

“还有太子呢。这两位前贵族还是亲戚哩,真是怪事。”

客人注意地听。老板继续说:

“他们两人一老一少,是叔爷和侄孙。叔爷是保皇派,侄孙是革命派。叔爷指挥白军,侄孙指挥蓝军。呵!他们可是毫不留情。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你死我活?”

“是的,公民,您瞧,您想看看他们相互的见面礼吗?这张告示是那老头下令到处张贴的,每座房屋、每棵树上都有,连找门上也贴了一张。”

老板把灯移近贴在一扇门板上的一张纸。这告示是用特大号字写的,客人的视线越过坐骑,可以看到:

德?郎特纳克侯爵荣幸地通知其侄孙德?丰特内矛爵:侯爵先生如有幸抓获子爵先生,将坚决予以枪决。

“这里还有对方的回答呢。”老板接着说。

他转过身,用灯照亮另一张告示,它贴在另一扇门上,与前一张告示相呼应。上面写道:

戈万通知朗特纳克,一旦抓住他将立即枪决。

老板继续说:

“第一张告示是昨天贴到我门上的。今早又贴上了第二张告示。真是针锋相对。”

客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仿佛在自言自语,老板听见了,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对,这不仅仅是国内战争,还是家内战争。应该这样。不错。民族的振兴需要这种代价。”

客人盯着第二张告示,手举到帽檐向它致敬。

老板继续说:

“您瞧瞧,公民,是这么回事,城市和大镇上的人拥护革命,乡下人反对革命,也可以说城里人是法国人,乡下人是布列塔尼人。乡下人说我们笨手笨脚,我们说他们土里土气。贵族和教士站在他们那边。”

“不是所有的贵族和教士吧。”

“那当然,公民。我们这里不就有一位子爵反对一位候爵吗?”

接着他又自言自语:

“而且和我说话的这位大概就是教土。”

客人问道:

“这两个人中间谁占了上风呢?”

“到现在为止是子爵,当然很不容易。老头子很厉害。他们是本地的贵族,戈万家族。这个家族分两个支系,大系的家长是德?朗特纳克侯爵,小系的家长是戈万子爵,他们今天互相拼打。这样的事树木是不会干的,但人却干得出来。这位德?朗特纳克侯爵在布列塔尼很有势力。在农民眼中他是五公。他登陆那一天,一下子就招集了八千人,不出一个星期就有三百个教区参加暴动。他要是能占领一小段海岸,英国人就会登陆。

幸好他这位侄孙在那里,真是巧事。戈万指挥共和军把叔爷给顶了回去。朗特纳克登陆以后,屠杀了一批俘虏,还枪毙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女人有三个孩子,一营巴黎士兵曾经收养了孩子,所以对这次枪杀十分气愤。这个营叫作红色无檐帽营,它剩下的人不多,但打起仗来是猛虎,他们加入了戈万的部队,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他们要为那两个女人报仇,要找回那三个孩子。他们不知道那个老头把孩子们弄到哪里去了,所以特别恼火。要是没有那三个孩子,这场仗也许还不至于打到这个地步。子爵是位好心、善良的年轻人,但候爵是位可怕的老头,农民们管这一仗叫作圣米歇尔和贝尔泽布①之战。

您大概知道圣米歇尔是本地的天使吧。在海湾里,在海水中间,有一座山是属于他的。

据说他打败了魔鬼,把它埋在另一座山下,它离这里不远,叫作通布莱。”

“是的,”客人喃喃说,“TumbaBeleni②,即贝勒吕斯、贝吕斯、贝尔、贝利阿、贝尔泽布之墓。”

①在基督教中分别为大天使和大魔鬼。

②拉丁文。

“看来您了解情况。”主人说,然后又自言自语,“显然他懂拉丁文,他是教士。”

他又对客人说:

“是呀,公民,在农民看来,天使与魔鬼又开战了。当然,他们认为保皇派将军是天使,革命党指挥它是魔鬼,其实哩,要是真有魔鬼,那该是朗特纳克,要是真有天使,那该是戈万。您不吃点什么吗,公民?”

“我有一壶水和一块面包。您还是给我讲讲多尔的事吧。”

“是这样的。戈万指挥海岸军中的远征队。朗特纳克想在各处发动暴动,让下诺曼底支援布列塔尼,好向皮特敞开国门,用两万英国人和二十万农民来支援旺代大军。戈万粉碎了这个计划。他坚守海岸,将朗特纳克赶向内陆,将英国人赶下了海。朗特纳克到过这里,被他赶跑了。他夺回了蓬托博,把朗特纳克赶出了阿弗朗什,赶出了维尔迪厄,使他到不了格朗维尔,而且想方设法将他赶进富热尔森林,好围困起来。昨天一切还很顺利。戈万率领部队到过这里。但是,形势突变。那位狡猾的老头进行突然袭击,据说是朝多尔方向去的。如果他占领多尔,将大炮--他是有大炮的--摆上多尔山,那么英国人就可以在这个海岸登陆,一切就都完了。戈万是有头脑的人,他一看情况紧急,顾不得向上请示和等待命令,当机立断,下令备鞍上马,套上炮车,拉上队伍就出击。

就这样,当朗特纳克扑向多尔时,戈万扑向朗特纳克。这两个布列塔尼人将在多尔相互拼杀。这将是一场凶猛的拼杀。他们现在已经开始了。”

“从这里去多尔要多久?”

“部队带上给养车,至少得走三小时。不过他们已经到了多尔。”

客人侧耳细听,说道:

“确实,我仿佛听见炮声。”

主人也仔细听:

“不错,公民,还有排射的枪声,像是撕布的声音。您该在这里过夜,去那边没有好处。”

“我没法停下来。我得赶路。”

“您错了。我不知道您要办什么事,但是去那边太危险,除非这关系到您在世上最珍惜的……”

“的确如此。”客人说。

“……譬如您的儿子……”

“差不多吧。”客人说。

老板抬起头自言自语:

“可这位公民像是一位教士。”

他想了一下又喃喃说:“不过教士也会有孩子呀。”

“给我套马吧,”客人说,“我该付多少钱?”

他付了钱。

老板将食槽和水桶放到墙边,走回来说:

“既然您一定要走,那么听听我的劝告吧。您显然要去圣马洛,但不要从多尔走。

去圣马洛有两条路,一条路走多尔,一条路顺海岸。两条路都不近。顺海岸要经过布雷埃尼的圣乔治、谢吕埃克斯、伊雷尔埃维维埃。您从多尔北面,康卡尔南面过去。公民,您走完这条街就看见两条大路,左边那条路去多尔,右边那条路去布雷埃尼的圣乔治;您听我说,如果您去多尔,肯定会遇上屠杀,所以别向左转,要向右转。”

“谢谢您。”客人说。

接着他便策马飞驰而去。

天已经黑了,他钻进黑暗中。

他在老板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来到街尾那两条路的叉口,听见客店老板在远处喊道:

“向右转!”

他向左转。

二 多尔

按照教堂文件的描述,多尔是布列塔尼的西班牙式法国城市。其实它不是一座城,而是一条街,一条古老的哥特式大街,左右两侧都是带木柱的房屋,房屋错落不齐,因此在这条宽敞的街上形成岬角和拐角。城里的其他部分是纵横交错的小巷,它们与中心大街相连,犹如小溪汇入大河。多尔城位于多尔山脚下,它没有设防,既无城门,也无城墙,因此无法抵御围困者,但是那条街倒是可以抵挡一阵。房屋形成的脚角--五十年前还在--以及大街两旁的往廊使大街成为坚固可守的战场。有多少房屋就有多少堡垒,入侵者必须逐一攻克。老菜市场大致位于大街中段。

克鲁瓦布朗夏尔客店的老板说对了。在他说话的当时,多尔城已陷入狂暴的混乱之中。早上抵达的白军和晚上突然赶到的蓝军,双方突然展开了夜战,但力量悬殊,白军有六千人,蓝军只有一千五百人,但都同样顽强。引人注目的是,这一千五百人竟向那六千人发动进攻。

一边是嘈乱的人群,另一边是军队。一边是六千名农民,他们的皮短衣上挂着心形的耶稣像,圆帽上系着白色饰带,袖章上写着基督教箴言,腰带上吊着念珠;他们手中的长柄叉多于马刀,他们还有术带刺刀的长枪;他们用粗绳拖着大炮。他们装备简陋,纪律松弛,武器粗劣,但却十分狂热。另一边是一千五百名士兵,他们头戴三色帽徽的三角帽,身穿大垂尾、大翻领的上装,挂着交叉的武装带,手持铜柄短马刀和上了刺刀的长枪。他们训练有素,排列整齐,既顺从又狂暴,善于指挥也善于服从。他们也是志愿兵,然而是革命派的志愿兵。他们穿着破旧,光着脚。农民游侠们为的是君主政体,赤脚英雄们为的是革命,双方的首领是队伍的灵魂,保皇派那边是位老者,共和派这边是位青年;一边是朗特纳克,一边是戈万。

革命有丹东、圣茹斯特、罗伯斯比尔这样的年轻巨人,也有奥什、马尔索这样的理想青年,戈万属于后一类人物。

戈万三十岁,高大魁梧,眼神像先知一样深沉,笑起来像小孩。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咒发誓。他打仗时随身带着梳洗用具,特别在意自己的指甲、牙齿和那头棕色秀发。

行军休息时,他亲自将身上那件布满弹孔、盖满尘土的队长制服脱下来拍打。他在战场上一向勇猛冲杀,但从未受过伤。他的声音柔和,但下命令时会突然变得宏亮。他身先士卒,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下雪,都裹着斗篷,将可爱的头枕在石上,席地而卧。这是一颗英勇无邪的心灵,但拿起军刀他便改变了容貌。他有一种女性的神情,在战争中这是很可怕的。

此外他爱沉思,善哲理,是位年轻的贤人。他的容貌像阿尔西比阿德①,谈吐像苏格拉底。①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将军,苏格拉底的学生。

在法国革命这样巨大的突变中,这位年轻人立刻成了军事首领。

他训练的部队和罗马军团一样,是一个兵种齐全的小军团,由步兵和骑兵组成,还有侦察兵、工程兵、坑道兵、架桥兵。罗马兵团有投射器,他的兵团有大炮。牵引牢固的三门大炮使他的部队既强大又灵活。

朗特纳克也是军事领袖,不仅如此,他更审慎也更大胆。与年轻英雄相比,真正的老英雄更为冷静,因为他们远离黎明,也更为大胆,因为他们接近死亡。他们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微不足道的东西。因此朗特纳克的计谋既勇猛又巧妙。然而,在这一老一少的顽强搏斗中,总的来说,戈万几乎一直占上风。这多半是靠运气。所有的好运,即使是可怕的好运,都属于年轻人。胜利像是一位少女。

朗特纳克对戈万十分愤怒,首先是因为戈万打败了他,其次是因为戈万是他的亲戚。

这个戈万!这个淘气鬼!怎么会成为雅各宾派呢?侯爵没有子女,所以戈万是他的继承人,侄孙,几乎是亲孙子!

“呵!”这位几乎是祖父的人说,“我要是抓住他,会把他当狗一样打死!”

这位德?朗特纳克候爵使共和国忐忑不安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一登陆便令人震惊。

他的名字像导火线一样迅速燃遍反叛的旺代,他立即成为叛乱中心。在这种性质的叛乱中,首领们各有各的丛林和沟壑,相互妒嫉,必须有一位站在高处统观一切的人,才能将地位相等又力量分散的首领们集合起来。几乎所有的森林首领都向朗特纳克靠拢,而且,无论是远是近,都服从他。只有一位首领离开了他,就是率先迎接他的加瓦尔,为什么呢?因为加瓦尔是位心腹。旧的内战体制中的一切秘密,他都了如指掌,他还参与了其中的一切方案,而这正是朗特纳克要取消、要换掉的东西。心腹是不能继承的。拉鲁阿里的鞋不适合朗特纳克的脚。加瓦尔投奔了邦尚。

朗特纳克,作为军人,崇尚脏特烈二世的作风,他想将大战与小战结合起来。他既不要天主教和国王大军那种“混乱的集中兵力”,因为它肯定会溃败,也不要荆棘矮林中的分散兵力,因为它只能骚扰而无力击溃敌人。游击战起不了或很难起决定性作用。

你最初是向共和国发动进攻,但你最后不过是抢劫了一辆驿车。朗特纳克所理解的布列塔尼战争,既不是拉罗什雅克兰的平原战,也不是让?朱安的森林战,既不是旺代叛乱,也不是朱安党叛乱。他要求的是真正的战争,利用农民,但以士兵作为后盾。他在战略上依靠集结的农民,在战术上依靠军队。农民队伍能迅速集结迅速分散,这有利于进攻、埋伏和偷袭,但他觉得这种队伍变化无常,仿佛是他手中的水。在这种飘忽不定的、分散的战争中,他想建立一个牢靠的支撑点,除了野蛮的森林部队以外再拥有一支正规军,并使它成为农民战争的枢轴。这是深刻而可怕的念头。如果它得以实现,旺代将是无法攻克的。

然而,去哪里寻找正规军呢?去哪里寻找士兵?去哪里寻找团队?去哪里寻找现成的军队?英国!因此朗特纳克一心想要英国人登陆。宗派意识妥协了。白色徽章使他看不见红色军服。他只有一个想法:占领一个海岸据点,向皮特敞开国门。因此,当地看到多尔未设防时,便扑了上去,想用多尔城控制多尔山,用多尔山控制海岸。

地点选得很好。将炮队设在多尔山上便可以一方面控制弗雷斯诺瓦,另一方面控制圣布雷拉德,使康卡尔的巡洋舰无法靠近,从而为登陆者敞开从库万农河峡至圣梅卢瓦尔代宗德的整个海岸。

为了确保这次决定性尝试取得成功,朗特纳克带来了六千多人,这是他所指挥的农民军中的精锐部分,他还拉来了全部大炮,其中有十门十六斤炮弹的轻型长炮,一门八斤炮弹的短圆炮,还有一门带四斤重炮弹的大炮。他想在多尔山建立强大的炮兵阵地,因为十门大炮发射一千枚炮弹比五门大炮发射一千五百枚炮弹更奏效。

成功在望。他有六千人。在阿弗朗什方向,他要对付的只有戈万,但戈万只有一千五百人。在迪南方向,他要对付的只有菜谢尔,莱谢尔倒是有两万五千八,但他离这里有二十法里。因此朗特纳克放心了,莱谢水兵力多但距离远,戈万距离近但兵力少。此外,莱谢尔还是个傻瓜,后来他的两万五千人在克鲁瓦巴塔伊荒原上一败涂地,他也自杀身亡。

因此,朗特纳克的处境十分安全。他对多尔的占领既突然又严酷。他以残酷闻名,手下从不留情。在多尔他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居民们惊惶失措,闭门不出。六千旺代人便在城里驻扎下来,像在集市里一样乱哄哄,没有预先的安排,没有圈定的住所,随处宿营,露天做饭,散布在各个教堂,放下抢去念经。朗特纳克领着几位炮兵军官去多尔山察看地形,将副长官的职务托付给被他任命为副官的喧闹者古日①。①作为普通名词,指半圆凿。

这位喧闹者古日在历史上留下了隐约的足迹。他有两个绰号,一个是蓝军灾星,因为他屠杀了许多革命派,另一个是伊马纽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可怕的东西。

伊马纽斯由拉丁文伊马尼斯转换而来,是下诺曼底方言中一个古老的字眼,指的是一种超人的,可以说是恐怖异常的丑陋,如魔鬼、林神、吃人妖魔。一本古老的手稿上用古方言写道:“我亲眼看见伊马纽斯。”博卡热的老人们如今不知道喧闹考古日是谁,也不知道蓝军灾星是谁,但他们大致知道伊马纽斯。伊马纽斯已融入当地的迷信之中了。

在特雷莫雷尔和普吕莫加这两个当年受喧闹者古日之害的村庄,人们至今还谈论伊马纽斯。在旺代,其他人是野蛮,喧闹者古田却是暴虐。他像酋长一样,全身刺上十字架和百合花,脸上透出一股几乎超自然的凶光,表明他的灵魂与别人的灵魂不同。战斗中他穷凶极恶,战斗后他残忍至极。他的心灵是弯曲的,他能忠心耿耿,也能穷凶极恶。他会推理吗?会的,但是像爬行的蛇一样,成螺旋形。他的出发点是英雄主义,终点却是谋杀。无法猜测他的决定从何而来,这些决定因残酷而显得壮观。他能做出一切出乎意料的可怕的事。他的残酷惊心动魄。

因此他才有这个畸形的绰号:伊马纽斯。

德?朗特纳克候爵信任他的残酷。

残酷,一点不错。伊马纽斯的专长是残酷。但是在战略战术上,他并不高明。侯爵也许不该让他当副指挥官。总之,侯爵让伊马纽斯替他照料一切。

喧闹者古日是好战者而非军事家,他能指死一群人而不善于守一座城。但他仍然布置了前哨。

黄昏来临,德?朗特纳克候爵视察完计划中的炮台地形,返回多尔,突然间他听见炮声。他抬头看,见多尔的大街上升起红色的烟雾。这是进攻、奇袭和突击。城里在打仗。

朗特纳克一向遇事不惊,这次却目瞪口呆。他决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这会是谁呢?显然不会是戈万。不可能用一个人去攻打四个人。那么是莱谢尔?那该是怎样的急行军!不大可能是莱谢尔,绝不可能是戈万。

朗特纳克快马加鞭。他路上遇见逃难的人,便向他们询问,他们失魂落魄地叫道:

“蓝军!蓝军!”当他赶进城时,形势恶劣。

下面就是事情的经过。

三 小部队和大战役

我们刚才看到,农民们到达多尔以后,便在城里散开,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正如旺代人所说:“出于情分而服从”。这种服从能产生英雄,但不能产生士兵。他们将大炮和辎重都放在老菜市场的拱顶下,然后一面吃喝,一面“做念珠”,疲惫不堪,横七竖八地倒在大街上,不是守卫大街,而是堵塞大街。黄昏逐渐来临,大多数人都头枕口袋睡着了。有几个人身边还带着老婆,因为农妇常常与农民相随;在旺代,有身孕的农妇可以充当奸细。这是一个温暖的七月之夜,星星在深透的暗蓝色天空闪烁。在这个不像军营而像商旅客栈的宿营地上,人们安然入睡。突然,那些还没有合眼的人,在黄昏的微光下,看见大街日有三门大炮正对着这边。

这是戈万。他袭击了前哨,进了城,占据了街口。

一位农民起身喝问口令,并且放了一枪,对方以大炮还击,于是开始了一场激烈的枪战。昏昏欲睡的人们突然跳了起来。可怕的打击。他们披着星光入睡,醒来时却弹片横飞。

最初的一刻极其可怕。密密麻麻的一大堆人突然被击毙,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呢?

他们喊着,跑着,扑向自己的武器,许多人倒下了。进攻使他们措手不及,他们甚至相互射击。有些人失魂落魄地从房屋里跑出来,又跑回去,再跑出来,昏头昏脑地在枪弹下乱跑。一些家庭相互呼唤。女人和孩子也都被卷入了这场凄惨的战争。呼啸而过的子弹划破了黑暗。硝烟弥漫,一片嘈杂。再加上货车与大车撞成一团。马匹在踢腿。人们踩在伤员身上,地上有人在呻吟。有些人惊恐万状,有些人目瞪口呆。士兵寻找军官,军官寻找士兵。而在这一切之中是阴沉的冷漠。一个女人正靠着墙给婴儿喂奶,她丈夫也靠在墙上,一条腿被打断了,血流了出来,但仍然平静地上枪弹,朝阴暗的前方盲目地射击。有些男人匍匐在地,从大车车轮后面放枪。有时响起喧嚣声,但大炮的轰鸣声盖住了一切。景象令人不寒而栗。

这像是伐树,树一批接一批地倒下。戈万埋伏在暗处,弹无虚发,他手下的人伤亡很小。

然而,处于混乱之中的农民终于进行防御了。他们退到菜市场,那是阴暗的大堡垒,是石柱森林。他们在那里站稳了脚跟。凡是与树林相似的东西都给与他们信心。伊马纽斯尽其所能以填补朗特纳克的空缺。使戈万十分惊奇的是,农民放着大炮不用,因为炮兵军官们和侯爵一同去多尔山了,小伙子们既不会用长炮也不会用短炮,但他们用枪射击开炮的蓝军。他们用连续射击来回敬大炮。现在他们找到掩体了。他们用平板马车、载重车、辎重和老菜市场里所有的木桶堆成一个高高的街全,中间留出空隙好将枪简伸出去。由于这些洞孔,他们的枪击十分危险。这一切来得很快。不到一刻钟,菜市场就成了无法攻克的堡垒。

戈万面临的形势变得严峻起来。菜市场突然成了堡垒,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农民在那里牢固地集结起来。戈万顺利地完成了奇袭,却未能击溃敌人。他下了马,一只手握着剑,双臂抱在胸前,站在为炮队照明的火把的光亮里,聚精会神地观察这一大片黑暗。

街垒那边的人看见了他在火光下的高大身影。他成了瞄准目标,但他顾不上。

他沉思着。从街垒射出的一排排子弹在他周围落下。

但是他的大炮足以应付这么多枪弹。炮弹总是占上风的。谁有大炮谁就能取胜。他的大炮能发挥威力,保证地占优势。

突然,从黑暗的菜市场喷出火光,接着是雷鸣般的轰然一声,一颗炮弹打穿了戈万头部上方的房屋。

街垒以大炮回敬大炮。

这是怎么回事?出现了新情况。现在双方都有炮了。

第二颗炮弹接踵而来,打穿了离戈万很近的墙。第三颗炮弹将他的帽子掀到了地上。

这些都是大口径炮弹,是十六斤重弹的大炮发射的。

“他们在瞄准您呢,指挥官。”炮手们喊道。

于是他们熄灭了火把。戈万捡起帽子,若有所思。

的确有人在瞄准戈万,是朗特纳克。

侯爵刚刚从后面来到街垒。

伊马纽斯朝他奔去。

“大人,我们遭袭击了。”

“是谁?”

“不知道。”

“去迪南的大路还通吗?”

“大概还通。”

“开始撤退吧。”

“已经开始了。有许多人已经逃走了。”

“不是逃走,是撤退。你为什么不开炮?”

“我们慌了手脚,再说炮兵军官又不在这里。”

“我去。”

“大人,我把尽可能多的辎重都转移到富热尔去了,还有妇女,凡是没有用处的东西。那三个小俘虏怎么办?”

“呵!那三个孩子?”

“对”

“他们是人质,把他们带到图尔格去。”

侯爵说完便来到街垒。首领一到,一切使改观。街垒不宜作炮台,只能架上两门炮。

他们在街垒上开了两个口子,侯爵便架起了两门十六斤炮弹的大炮。当他在一门炮上俯下身,从炮眼里观察敌炮时,他看见了戈万。

“正是他!”他喊道。

于是他亲自擦拭炮商,装上炮弹,对着瞄准器瞄准。

三次他对准戈万,但三次都打偏了。第三次只把戈万的帽子掀掉了。

“真笨!”朗特纳克说,“稍低一点就打中了他的头。”

火把突然熄灭。他面前一片黑暗。

“算了。”他说。

接着又转身对开炮的农民喊道:

“射击。”

戈万也十分严肃。形势在恶化。战斗进入了新阶段。街垒现在向他开炮。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从防御转为进攻?除去死人和逃兵,敌人至少有五千人,而他自己只剩下一千二百名可以作战的人。如果敌人发现这边的共和派人数不多,那他们就会陷入困境。地位将会颠倒,他们将由进攻者变为被进攻者。如果敌人冲出街垒,那一切可能就完了。

怎么办?不可能从正面进攻街垒。强攻是痴人说梦。一千二百人是赶不走五千人的。强攻是不可能的,而等待会致命。必须结束这种局面,但如何结束呢?

戈万是本地人,他熟悉这座城。他知道在旺代人据为街垒的老菜市场后面是迷宫般的弯弯曲曲的窄巷。

他朝副官转过身,此人就是英勇无敌的盖尚,后来他清洗了让?朱安出生的孔西兹森林,又在谢恩水塘的堤道前阻截叛军,守住了布尔纳夫,因此名声大振。

“盖尚,”戈万说,“你来指挥吧。能怎么打就怎么打。用炮把街垒轰开。你要牵制住这些人。”

“明白了。”盖尚说。

“把全队的人集合起来,子弹上膛,准备冲锋。”

他又凑到益尚耳边说了几句话。

“好的。”盖尚说。

戈万又问:

“我们的鼓手都在吗?”

“在”

“我们有九名鼓手,你留下两名,给我七名。”

那七名鼓手一声不响地在戈万面前排好队。

于是戈万叫道:

“红色无檐帽营2”

队伍中走出来十二人,其中有一名中土。

“全体红色无檐帽营!”戈万说。

“在这儿。”中士说。

“你们只有十二个人。”

“只剩下十二个人。”

“好。”戈万说。

这位中士就是当初在索德雷树林接受那三个孩子为营队之子的,好心而粗鲁的拉杜。

我们还记得,这个营里有一半人在埃尔布昂帕伊被杀,拉杜幸免于难。

近傍有一车草料,戈万指着它对中上说:

“中土,叫你的人编些草绳,缠在长枪上,免得它们相撞发出声响。”

一分钟过去了,人们在黑暗中默默执行命令。

“缠好了。”中士说。

“士兵们,脱鞋。”戈万又说。

“我们没有鞋。”中士说。

连七名鼓手在内,他们一共是十九人。戈万是第二十位。

他喊道:

“排成单行。跟我走。鼓手紧跟我,然后是营队。中士,由你指挥营队。”

他走在队伍前头,于是这二十人在双方的炮声中像黑影一样滑动,溜进了荒凉的小巷。

他们就这样沿着弯弯曲曲的墙根走了一会儿。城市似乎死去。市民们都躲进了地窖,所有的大门都封住了,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没有一丝光线。

在这片死寂中,大街上的枪炮声更显得激烈。炮战仍在继续。共和派的炮队和保皇派的炮队疯狂地相互喷射烈焰。

戈万很有把握地在黑暗中走,境蜒曲折地走了二十分钟以后,来到一条小巷的尽头,从那里走上了大街,这是在菜市场的另一面。

位置发生了变化。这一面没有防御工事,修筑街垒者从来就在这一点上失算。菜市场是敞开的。戈万和手下的人可以进到石柱下,那里有几车辎重正准备撤退。他们要对付五千旺代人,然而是从背面而不是从正面。

戈万低声和中士说了几句话。缠在枪上的草绳被解开了。十二名士兵在巷尾站好战斗位置。那七名鼓手举起鼓槌等待命令。

排炮时断时续。在两次炮击中间,戈万突然举起剑,用军号般的宏亮声音打破了寂静,喊道:

“二百人去右路,二百人去左路,其余的人留在中路!”

响起了十二下枪声,七名鼓手敲起了冲锋的鼓声。

戈万发出了蓝军可怕的喊声:

“拼刺刀!冲呀!”

奇异的效果。

那一大群农民感到背后受到攻击,以为从后面又杀出一支军队。与此同时,盖尚指挥的那支占领大街另一头的共和军听见鼓声也行动起来,也敲着冲锋的鼓点冲向街垒。

农民们发现自己腹背受敌。惊惶失措往往会夸大事实。在惊惶失措时,枪声变成了炮声,喧嚣变成了幽灵,狗吠声成了猛狮的咆哮。此外,农民一惊惶失措就会溃不成军。于是出现了难以描述的溃败。

不一刻的工夫,菜市场便空空如也。惊恐万状的小伙子们四处逃窜,军官们无能为力,伊马纽斯打死了两三个逃跑者,但无济于事,只听见一片呼声:“快逃命呀!”这支军队像穿过筛孔一样穿过城市,消失在田野里,其速度之快如风卷残云。

一些人逃向夏托纳夫,另一些人逃向普莱尔盖,还有人逃向昂特兰。

德?朗特纳克目睹了这次溃败。他用手关上了大炮的火门,慢慢地、冷冷地撤退,他是最后撤退的。他说:“显然,农民是顶不住的。我们需要英国人。”

四 这是第二次

戈万大获全胜。

他转身对红色无檐帽营的人说:

“你们只有十二个人,但抵得上一千人。”

在当时,首领的赞赏等于是荣誉勋章。

戈万派盖尚出城追击败兵,他抓回不少俘虏。

人们点燃了火把,在城里搜索。

凡是没能逃走的人都投降了。大街被火坛照得通明,满街都躺着死人和伤兵。战斗快结束时总是要寸土必争的,因此有几伙人作垂死挣扎,从这里或那里放冷枪,他们被包围,最后缴械投降。

在乱糟糟的溃逃中,有一个人引起了戈万的注意,此人像农牧神一样机灵强壮,英勇无畏,他掩护别人逃跑而自己不逃。他巧妙地使用手中的枪,用枪简射击,用枪托猛打,以致把枪托部打碎了。现在他一手持短枪,一手持马刀。谁也不敢靠近他。突然,戈万看见他踉跄了几下,靠在大街上一根石柱上。他刚刚受了伤,但仍然握着刀枪。戈万将剑夹在服下,朝他走过去。

“投降吧。”戈万说。

那人死死盯住他。伤口在流血,从衣服下面流到脚前的地上,形成一摊血。

“你是我的俘虏。”戈万说。

那人一声不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影子舞。”

“你很勇敢。”戈万说。

戈万向他伸出手。

那人回答说;“国王万岁!”

并且使出全身力气,举起双臂,朝戈万胸部开枪,同时用刀朝戈万头部砍去。

这一切他做得十分敏捷,但是有人比他更敏捷。那是一位骑马的人。他刚到不久,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一见旺代人举起刀枪,便扑到旺代人和戈万之间。要是没有他,戈万必死无疑。马匹挨了一枪,骑者挨了一刀,都跌倒在地。这一切来得很快,不到呼喊一声的工夫。

旺代人也倒在铺路石上。

骑马人脸上挨了一刀,摔在地上昏厥过去。马匹也被打死了。

戈万走过来,问道:

“这个人是谁?”

他仔细端详。受伤人满脸是刀伤的血,仿佛戴了一副红色面具。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灰白头发。

“这个人救了我的命。”戈万说,“这里有谁认识他吗?”

“指挥官,”一位士兵说,“这个人刚刚进城。我是看见他来的,他从蓬托尔松那边来。”

军队的外科医生提着药箱跑了过来。受伤的人仍然昏迷不醒。军医检查了一下,说道;“简单的刀伤。不要紧,能缝合。一个礼拜以后他就能复原。这一刀可够结实的。”

受伤的人披着斗篷,系着三色腰带,带着两把枪和一把马刀。人们把他放在担架上躺好,给他脱衣服,拿来一桶凉水,军医开始给他洗伤口,他的脸慢慢露出来了。戈万聚精会神地瞧着他。

“他身上有证件吗?”戈万问道。

军医拍了拍受伤人侧面的口袋,抽出一个钞票夹,送给戈万。

戈万翻翻钞票夹,找到一张把成四折的纸,展开来,看到;救国委员会西穆尔丹公民……戈万呼叫起来:

“西穆尔丹!”

呼声便受伤的人睁开眼睛。

戈万欣喜若狂。

“西穆尔丹!是你!你这是第二次救我的命。”

西穆尔丹瞧着戈万。流血的脸上闪着难以描述的欢乐的光。

戈万双膝跪在他面前,呼道:

“我的老师!”

“你的父亲。”西穆尔丹说。

五 一滴冷水

他们有多年没有见面了,但是他们的心从未分离。他们彼此相认,仿佛昨天才分手。

多尔市政府成了临时医院。西穆尔丹被搬到一个小房间的床上,小房间与伤员的大病室相连。外科医生缝合了伤口,认为应该让西穆尔丹睡觉,所以禁止这两个男人倾诉衷肠。何况职责和战胜后的许多事情都等待戈万去处理。西穆尔丹一人留在那里,他没有睡觉。他在发烧,因伤口而发烧和因欢乐而发烧。

他没有睡,但似乎也不清醒。这可能吗?他的梦想实现了。西穆尔丹这样的人是不相信满五①的,但却得到了满五。他找到了戈万。他离开戈万时,戈万还是孩子,这次见面戈万已是男人了,高大、英勇、令人生畏,而且无往不胜,为人民而无往不胜。戈万是革命在旺代地区的支柱,而正是他西穆尔丹为共和国造就了这根支柱。这位胜利者是他的学生。这张年轻的面孔也许会进共和国的先贤调,面孔上闪烁的正是他西穆尔丹的思想。从现在起,他的弟子,他精神上的儿子就已经是英雄了,不久以后他将成为光荣。西穆尔丹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成为天才。他刚才亲眼目睹戈万如何作战,就像基隆②目睹阿基琉斯作战一样。教士与马人之间的关系很神秘,教士只有半个人身。①玩罗多游戏时,抽出的编号棋子正巧摆满方格盘的同一行五格。

②希腊神话中的马人(半人半马),曾是英雄阿基琉斯的老师。

种种巧合使西穆尔丹兴奋不已,伤痛也使他难以入眠。一个年轻的生命正在升起,壮丽非凡,他对这个生命拥有全部权力,对此深感快乐。只要戈万再获得一次类似的战果,西穆尔丹就可轻而易举地让共和国将大军托付给戈万。当时人人都在做军事梦,人人都想成为将军。丹东想当韦斯特曼,马拉想当罗西尼奥,埃贝尔想当龙森,罗伯斯比尔想打败他们所有的人。西穆尔丹想,为什么戈万就不能呢?他浮想联翩,面前有无限的空间,从一种设想跳到另一种设想,一切障碍都烟消云散。谁一旦踏上这把梯子就无法停下,无止境地向上攀登,从人出发抵达星辰。大将军仅仅是军队的统帅,而大军事家是军队兼思想的统帅。西穆尔丹幻想戈万成为大军事家。他任凭幻想驰骋,想像戈万在大西洋上驱赶英国人,在莱茵河上惩罚北方的君主,在比利牛斯山击退西班牙,在阿尔卑斯山示意罗马肃立。西穆尔丹身上有两个人,一个温情,一个阴沉,这两个人都十分满意,因为西穆尔丹看到戈万既杰出又令人畏惧,而严酷无情正是西穆尔丹本人的理想。西穆尔丹认为必须有所摒弃才能有所建树,因此此刻不该儿女情长。戈万将--用当时的话说--“立在高处”,他将披着光辉,头部像流星闪亮,一手持剑,将黑暗踩在脚下,展开正义、理智和进步的巨大翅膀;他是天使,但是歼灭性大使。

幻想几乎使他神志恍惚。他想得正兴奋时,从半掩的门传来话语声,那是从隔壁的大病室传来的。他听出了戈万的声音,这声音消失了多年,却一直留在他耳畔。孩童的声音变成了成年人的声音。他仔细听,有人走动。士兵说:

“指挥官,朝您开枪的就是这个人。刚才他趁我们不注意钻进了地窖。我们找到了他。这就是他。”

于是传来戈万和那人的对话:

“你受伤了?”

“还能挨一枪。”

“让这人躺在床上,给他包扎和治疗,让他康复。”

“我宁可死。”

“你要活着。你想以国王的名义杀死我,我以共和国的名义宽恕你。”

西穆尔丹的脸上掠过阴云。他仿佛突然惊醒,阴沉而沮丧地喃喃说:

“他果然是宽大的人。”

六 胸部痊愈,心在流血

刀伤可以很快痊愈,但有一个人比西穆尔丹的伤势更重,那就是乞丐泰尔马什在埃尔布昂帕伊农场的遍地血泊中救起的那个被枪击的女人。

米歇尔?弗莱夏的伤势比泰尔马什想像的更严重。除了胸部上方的枪洞以外,她的肩肿止还有一个洞。一颗子弹打断了她的锁骨,另一颗子弹穿过了她的肩骨,幸好肺部没有受伤,她还能康复。泰尔马什是“官学家”,这是农民对略懂医道、手术和巫术者的称呼。泰尔马什在洞穴里,在简陋的海藻床上为这女人治伤,使用的是神秘的“药草”,居然使这女人活了下来。

锁骨重新接上了。胸部和肩部的伤口愈合了。几个星期以后,受伤的女人进入康复期。

一天早上,她靠在泰尔马什身上走出了洞穴,坐在树下享受阳光。泰尔马什对她知之不多,因为她胸部受伤不能多说话,而在她康复以前的垂危状态时,她也没有说几句话。她想开口时,泰尔马什就叫她别说话,但她显然有一件念念不忘的心事。泰尔马什在她眼中看到反复出现的悲痛。这天早上,她身体不错,几乎能独立行走。治愈一个人就等于创造了一个人,因此泰尔马什十分高兴地看着她。这位善良的老人微笑地对她说:

“瞧,我们站起来了,再没有伤口了。”

“只有心头的伤口。”她说。

她又接着问道:

“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谁?”季尔马什问道。

“我的孩子们。”

“这么说”表达了几层意思,它意味着:“既然你从不对我谈起,既然你在我身边这么久却一字不提,既然每当我要打破沉默时,你都不让我开口,既然你似乎怕我提起,那就是说你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在高烧、恍惚和谵妄中,她常常呼唤自己的孩子,她也看到--因为谵妄中也能观察事物--老人不回答她。

泰尔马什的确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和一位母亲谈论她失去的孩子,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他又知道什么呢?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一位母亲遭到枪杀,倒在地上被他发现了,他救起了她,当时她几乎是尸体,这个尸体有三个孩子,德?朗特纳克侯爵枪杀母亲后,带走了孩子。这便是地知道的全部情况。那些孩子们后来如何?还活着吗?他打听了一下,只知道这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刚断奶的女孩,其他一概不知。关于这几个不幸的孩子,他提出了一大堆疑问,但得不到答案。当地人对他的询问只是摇摇头。他们不愿意谈德?朗特纳克先生这个人。

人们不愿谈论德?朗特纳克,也不愿和泰尔马什说话。农民有一种爱猜疑的怪脾气、他们不喜欢泰尔马什。凯门鳄泰尔马什令他们不安。他为什么总是看天?他在干什么?

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在想什么?显然他是个怪人。这个地区正处于激烈的战火、大动荡、大混乱之中,人们只干一件事,毁坏,只有一项工作,屠杀从们忙着烧杀抢掠,忙着相互布下陷阶,设下圈套,忙着相互厮杀,而这位孤独者却浸沉在大自然中,仿佛浸沉在万物的无边宁静之中,他采摘草木,只关心花鸟和星辰,他肯定是危险人物。他显然失去了理智,从不躲藏在荆棘后面,从不向任何人开枪,因此,周围的人对他怀有几分畏惧。

“这是个疯子。”过路的人说。

泰尔马什不仅孤立,而且人们见他就躲。

谁也不向他提问题,谁也不回答他。他无法打听他想打听的事。战争蔓延到了别处,人们在更远的地方作战。德?朗特纳克候爵从地平线上消失了。就泰尔马什的心境而言,他已把战争忘在脑后了,除非战争刺他一下。

听到那女人说“我的孩子们”,泰尔马什不再微笑了。母亲哭了起来。她的心灵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仿佛处在深渊底部。突然她看着泰尔马什,用几乎气愤的声调又叫了起来:

“我的孩子们呀!”

泰尔马什像罪犯一样低下头。

他想到德?朗特纳克侯爵,侯爵肯定不会想到他,也许根本忘记世上还有他这个人。

他明白这一点,他在想:“老爷嘛,危难时认你,危难过去就不认你了。”

于是他自问:“当初我为什么要救这位老爷呢?”

又自答道:“因为他是人。”

对这个回答,他沉思片刻,又接着想:“果真如此吗?”

他辛酸地自言自语:“早知如此!”

这件事使他很沮丧,因为他在自己的行为中看到一种谜语。他痛苦地思索。看来善行可以产生恶果。拯救狼就等于屠杀羊。谁为秃鹰修补翅膀就该为它的钩爪承担责任。

他的确自感有罪。这位母亲本能的气愤是有道理的。

不过,他拯救了这位母亲,这减轻了他拯救侯爵的过失。

但是孩子们呢?

母亲也在凝思。他们两人的思绪很接近,虽然没有明说,而且也许在暗暗的默想中相遇。

此刻,母亲的眼底是黑夜,她再次盯着泰尔马什。

“不能这样下去。”她说。

“嘘!”泰尔马什把手指放在嘴上说。

她继续说。

“你不该救我。都怪你。我宁可死,那样我就能看见他们了。我就能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看不见我,但我能呆在他们身边。我死了也肯定能保佑他们。”

他拉起她的手臂,给她号脉:

“镇静一点,你又发烧了。”

她用几乎冷酷的口吻问道: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走?”

“是的,走路。”

“你如果任性,永远也走不了。你如果明智,明天就能走。”

“什么叫明智?”

“信任神。”

“神?他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

她六神无主,用变得柔和的声音说道,:

“你明白,我不能这样呆着。你没有孩子,但是我有,这很不一样。你不知道的事,你就无法判断。你没有孩子,对吧?”

“对。”泰尔马什回答。

“可我呢,我只有孩子。没有了孩子,我还是活人吗?谁能向我解释为什么我失去孩子。我不明白,只是感觉正在发生什么事。有人打死了我丈夫,有人朝我开枪,可为什么,我不明白。”

“算了吧,”泰尔马什说,“你又发烧了。别再说了。”

她瞧着他,沉默了。

从这天起,她不再开口。

她变得比他希望的更听话,她一连几个小时蹲在老树下发呆。她在幻想,但保持沉默。那些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痛苦的单纯心灵,往往在沉默中寻找庇护。她似乎不再试图去理解。绝望达到某种程度时,连绝望者本人也无法理解。

泰尔马什观察她,内心十分激动。面对如此的痛苦,这位老人像女人一样想道:

“呵是的,她的嘴不说话,但她的眼睛在说话。她显然有一个固执的念头。她曾经是母亲,而现在不再是母亲了!她曾经是奶妈,而现在不再是奶妈了!她不可能听天由命。

她一直在想,想,想。的确,让一张粉红小嘴吮吸你,将你的灵魂从肉体中吸出来,用你的生命创造她的生命,这种感觉肯定很美妙!”

他也沉默着,他明白,面对如此的消沉,言语是无能为力的。沉默不语的固执念头是可怕的。怎样才能劝解沉溺于固执念头中的母亲呢?母爱是绝对的,无法和它说理。

母亲之所以崇高,因为她是一种动物。母性本能具有神圣的动物性。母亲不再是女人,她是雌性。

孩子是患儿。

因此,在母亲身上既存在低于理智又存在高于理智的东西。母亲嗅觉灵敏。天地万物的巨大而隐晦的意志存在于她身上,而且指引她。她处事轻率盲目,然而又充满了睿智。

泰尔马什现在想让这个不幸的女人开口,但未能成功。有一次他对她说:

“可惜我老了,走不动了。走不多远就精疲力竭。一刻钟以后就迈不开腿,必须停下来。要不然我就陪你去。不过,不陪你也许是好事,因为我对你没有多少用处,反而给你惹麻烦。这里的人对我还能宽容,可是蓝军会怀疑我是农民,农民会怀疑我是巫师。”

他等待她回答。她连眼睛也不抬。

顽念导致疯狂或英勇。_但是一位可怜的农妇能有什么英勇呢?不可能。她只能是母亲,仅此而已。她一天天更沉溺于逻想中。泰尔马什在观察她。

他想方设法让她干点什么,给她拿来针线和顶针。她果然缝制起来,这使可怜的凯门鳄很高兴。她依旧遇想,但她在干活,这是健康的征象。她渐渐恢复体力,她缝补自己的内衣、外衣、鞋子,但目光仍然呆滞无神。她一面缝,一面低声哼唱晦涩难懂的歌。

她喃喃地念叨一些名字,可能是孩子的名字,但泰尔马什听不清楚。她停住听鸟叫,仿佛鸟给她带来了信息。她的嘴唇在努动,她低声自言自语。她缝了一个口袋,往里面装满栗子。一天早上,泰尔马什看见她出发了,她的眼睛茫然盯着森林深处。

“你去哪里?”他问道。

“我去找他们。”

他没有挽留她。

七 真理的两极

在几个星期的拉锯战以后,富热尔地区的人们只谈论两个人,他们截然相反,但从事同一事业,即并肩进行伟大的革命斗争。

野蛮的旺代战争仍在继续,但旺代人已处于劣势,特别是在伊尔埃维兰。那位年轻的革命派指挥官以一千五百人的兵力居然在多尔大胆地击败了六千名保皇派,消灭了叛乱,至少是大大地遏制住、限制住叛乱。在这以后,革命派又屡次胜利,从而形成了一种新局面。

形势改观,但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复杂情况。

在旺代的这个地区,毫无疑问,共和国处于优势。然而这是哪种共和国呢?因为在逐渐成熟的胜利中,出现了两种形式的共和国,恐怖的共和国和宽大的共和国,前者主张严酷,后者主张仁慈。它们之中谁将占上风呢?宽容和不宽容的这两种形式,分别以两个人为代表,他们都拥有威望和权力,其中一人是军事指挥官,另一人是文职特派代表,他们之中谁将取胜呢?特派代表有令人生畏的后盾,他带来巴黎公社对桑泰尔营的可怕命令:“决不宽恕,毫不留情”。一切都应服从他,因为国民公会的法令明文规定“凡释放被俘的叛乱分子首领并任其逃窜者将被处死”。他拥有救国委员会授予的全权,还有由罗伯斯比尔、丹东、马拉签署的命令:所有人都要服从这位特派代表。另一位是军人,他的后盾是一种力量--仁慈。

他只有手臂,用它打击敌人;他只有心灵,用它宽恕敌人。作为战胜者,他认为自己有权宽容战败者。

因此,这两人中间出现了潜在的,然而是深刻的分歧。他们两人都沉溺于自己的遥想,但两人都在与叛乱分子战斗,而且各有各的杀手铜,一个是胜利,一个是恐怖。

在整个博卡热地区,人们都在谈论他们,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注视他们,目光流露出不安,因为这两个绝对相反的人同时又亲密无间,是对手也是朋友。从来没有更强更深的感情使两颗心如此接近。凶狠者救过宽厚者的命,脸上还留着刀疤。他们之中,一人代表死亡,一人代表生命,一人遵循恐怖原则,一人遵循温和原则,但他们又彼此相爱。我们不妨想像一个宽大为怀的俄瑞斯忒斯和严酷无情的彼拉季斯①。不妨想像阿里穆斯会成为奥尔穆斯的兄弟②。此外,被称作“无情者”的那个人同时又是最和善的人,他包扎伤员,照料病人,日日夜夜守在临时或正式医院里,看见光着脚的孩子就心疼;他本人一无所有,把一切都给穷人。哪里在打仗,他就去哪里,走在队伍前头投入激烈的战斗;他有武器,腰间挂着马刀和枪,但又没有武器,因为他从不抽出马刀,从不碰他的枪。面对打击,他从不还手。人们说他当过教士。①俄瑞斯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杀母以报父仇。被拉季斯是他的挚友。

②阿里穆斯和奥尔穆斯分别为古波斯人拜火教的恶魔与善神。

这两个人,一个是戈万,一个是西穆尔丹。

在这两人之间是友谊,然而在这两个原则之间是仇恨,就好比一个心灵被一分为二,由两人分享。戈万的确接受了西穆尔丹的一半心灵,那温和的一半,他似乎接受了白色部分,给西穆尔丹留下所谓的黑色部分。深刻的分歧由此产生。这场潜在的战争不可能不爆发。一天上午战斗打响了。

西穆尔丹问戈万:

“战争进行得怎样了?”

戈万回答说:

“您和我一样清楚,朗特纳克的帮伙被我打散了,现在他手下只剩几个人,躲进了富热尔森林。一星期以后,他将被包围。”

“两星期以后呢?”

“他将落在我们手里。”

“然后呢?”

“您看过我的告示吗?”

“看过。怎么样?”

“他将被枪决。”

“你又是宽宏大量。他应该上断头台。”

“可我赞成军法处决。”

“而我,”西穆尔丹反驳说,“我赞成革命性处决。”

他直直地盯着戈万,问道:

“你为什么放走圣马克勒布朗修道院的修女?”

“我不对女人作战。”戈万说。

“可这些女人仇恨人民。就仇恨而言,一个女人抵得上十个男人。你为什么不肯把在卢维涅抓到的那一大批狂热的老教士送交革命法庭?”

“我不对老人作战。”

“可老教士比年轻教士更坏。白发人宣扬叛乱就更危险,因为皱纹起作用。别再假慈悲了,戈万,弑君者同时也是解放者。眼睛要给终盯着唐普勒塔。”

“唐普勒塔!我会让太子从里面出来的。我不对孩子作战。”

西穆尔丹的眼神严厉起来:

“戈万,你要明白,如果那女人叫玛丽?安托万内特,你就该和女人作战;如果那老人是教皇庇护六世,你就该和老人作战;如果那孩子叫路易?卡佩,你就该和孩子作战。”

“可我不是政治家,老师。”

“你可别成为危险人物。攻打科塞哨所时,叛乱分子让?特雷通走投无路,挥着马刀独自向你的部队打过来,你为什么喊‘闪开,让他过去?’”

“总不能让一千五百人去杀一个人吧。”

“在阿斯蒂耶的卡伊特里,你看见士兵们正要杀死受伤后匍匐在地的旺代人约瑟夫?贝齐埃时,就喊‘你们往前走,我来对付他’,并且朝天放空枪。这是为什么?”

“因为不能杀死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你错了。如今这两人都成了帮伙的首领,约瑟夫?贝齐埃就是小胡子,让?特雳通就是银腿。你救了这两个人,却给共和国添了两个敌人。”

“我当然是想为共和国争取朋友,而不是敌人。”

“在朗代昂那场胜仗以后,你为什么不下令枪毙那三百名农民俘虏?”

“因为邦尚赦免了共和派俘虏,我希望人们知道共和国也赦免保皇派俘虏。”

“那么,如果你抓住朗特纳克,你也会赦免他吗?”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你不是赦免了三百名农民吗?”

“农民无知,而朗特纳克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但朗特纳克是你的亲戚。”

“法兰西是我最亲的亲戚。”

“朗特纳克是老人。”

“朗特纳克是外国人。朗特纳克没有年龄。朗特纳克招引英国人。朗特纳克就是侵略。他与我之间的决斗只能以死亡告终,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戈万,你可要记住这句话。”

“一言既出,决不反悔。”

沉默片刻,两人对现。

戈万又说:

“眼前的九三年将是血腥的日子。”

西穆尔丹惊呼起来:

“你可要当心。有些责任是可怕的。不要指责那些不该受指责的事。难道疾病是医生的过错吗?是的,九三年是艰巨的一年,它决不能手软。为什么?它是伟大的革命年。

它象征革命。革命有敌人,就是旧世界,革命决不能怜悯它,就像医生的敌人是坏疽,医生决不能怜悯坏疽一样。革命通过国王根除君主制,通过贵族根除贵族阶级,通过军队根除专制主义,通过教士根除迷信,通过法官根除野蛮,一句话,通过所有的暴君根除所有的暴虐。这个手术令人恐惧,但革命做这个手术是万元一失的。至于手术中会损坏多少好肉,你去看着跑埃哈夫①是怎样说的。切除肿瘤哪能不流血呢?扑灭大火哪能不牺牲一部分呢?正是这些可怕的必要条件保证了成功。外科医生像是屠夫,治病的人像是刽子手。革命忠诚于自己的天赋使命,它毁伤肢体,但拯救生命。怎么!你要求它对病毒实行赦免,对毒汁宽大为怀?革命不会听你的。它抓住过去,结果它。革命在给文明作深切口,从那里将涌出人类的健康。你大概很疼吧?这得持续多久?一次大手术的时间。然后,你就得救了。革命在给世界切肢,所以有九三年的大出血。”

“外科医生心平气和,”戈万说,“而我见到的这些人都很粗暴。”

①荷兰医生(一六六八-一七三八),留下大量医学著作。

“革命要求为它工作的人是激进分子。它拒绝颤抖的手。它只相信严酷无情的人。

丹东是可怕的,罗伯斯比尔从不手软,圣茹斯特铁石心肠,马拉毫不留情。你可要当心。

这几个名字可重要得很,它们的威风不下于几支大军,整个欧洲将为之颤抖。”

“也许未来也为之颤抖。”戈万说。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

“您错了,老师,我不谴责任何人。我认为真正的革命观点是不指控任何人。谁都不是无辜者,谁也都没有罪。路易十六只是一只抛到狮群中的羊。它想逃走,想逃命,想自卫,可能的话它也要咬几口,然而不是谁想成为狮子就能成为狮子。所以这只羊的愿望被视作罪恶。愤怒的羊居然露出牙齿!叛徒!狮群把它吃掉了,然后又自相残杀起来。”

“羊是动物。”

“那狮子呢,它是什么?”

这句话使西穆尔丹沉思片刻,随后他抬起头说道:

“这些狮子是觉悟,这些狮子是思想,这些狮子是原则。”

“它们实行恐怖。”

“有朝一日,革命将证明恐怖是必要的。”

“恐怖会玷污革命。”

戈万又继续说:

“自由、平等、博爱,这些是安宁与和谐的原则。为什么使它们显得恐怖可怕呢?

我们要的是什么?争取人民组成大同共和国。那好,别吓倒人民。恫吓有什么用?人民和小鸟一样,不会被稻草人吸引过来的。不应该为了行善而作恶。我们推翻王位不是为了永久竖起断头台。处死国王,但要救活民族。打翻王冠,但要保护头脑。革命是和谐而不是恐怖。不宽容的人是无法执行温和原则的。对我来说,‘赦免’是人类语言中最美的字眼。我不愿流血,除非我自己也可能流血。再说,我只会打仗,我只是士兵。然而,如果我们不能宽恕,那么打胜仗就没有意义了。在战斗中我们是敌人的敌人,胜利后我们就是他们的兄弟了。”

“你可要当心,”西穆尔丹第三次说,“戈万,对我来说,你比儿子还亲,你可要当心!”

接着他又若有所思地说:

“在我们这个时代,仁慈可以成为一种叛逆。”

谁听见他们这番对话,会以为这是军刀与断头台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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