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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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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列文走上楼去的时候,他的妻子正坐在新的茶具后面的新的银茶炊旁,她让老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坐在一张小桌旁边,给她倒了一满杯茶,正在读多莉的来信。她经常不断地和他们通信。
  “您看,您的好太太让我陪她坐一会儿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向基蒂亲切地微笑着。
  在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这句话中,列文觉察出来最近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之间的不快已经结束了。他看到虽然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因为新主妇夺去了她的权柄而觉得伤心,但是基蒂还是征服了她,使她爱上她了。
  “你瞧,我看了你的信,”基蒂说,把一封文理不通的信交给他。“这大概是那个女人写来的。你哥哥的……”她说。
  “我没有看完。这两封是我家里和多莉写来的。真想不到啊!多莉带着塔尼娅和格里沙去参加了萨尔马茨基家的儿童舞会哩!塔尼娅扮了侯爵夫人。”
  但是列文没有听她的话。他红着脸接过他哥哥从前的情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信,开始读起来。这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写来的第二封信了。在第一封信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他哥哥无缘无故地把她赶走了,并且,以动人的、单纯的口吻补充说,虽然她又陷于贫穷,但她却什么也不要求,也不希望,只是想到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维奇身体这样坏,没有她在身边,也许会死去,就觉得十分难受,因此请他弟弟照顾他。这一回她写的完全不同了。她找着了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维奇,又在莫斯科和他同居了,并且同他一道搬到一个省城里,他在那里谋得了一个职位。但是他和长官吵了架,又回到莫斯科来,不料在路上病了,病得这么重,恐怕要一病不起了,她这样写着。“他老惦念着您,而且,他一个钱都没有了。”
  “看这封信吧;多莉在信上提到你哩,”基蒂带着微笑开口说;但是注意到她丈夫变了脸色,她就突然住了口。
  “什么事?怎么回事呀?”
  “她来信说我哥哥尼古拉快要死了。我要去看他。”
  基蒂的脸色立刻变了。关于扮侯爵夫人的塔尼娅,关于多莉的念头,全都消失了。
  “你什么时候去?”
  “明天。”
  “我和你一道去,好吗?”她说。
  “基蒂!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责备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反问,因为他听了她的提议很恼火,不愿意接受而生气了。“为什么我不能去?我不会妨碍你的。我……”
  “我去是因为我哥哥快要死了,”列文说。“可是你为什么要……”
  “为什么?为了和你一样的原因。”
  “在对于我来说是这样重要的时刻,她却只想着她一个人在家无聊,”列文想。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还用这种借口,这就使他生气了。
  “这是不行的,”他严厉地说。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眼看着一场争吵快要发生,轻轻地放下茶杯,出去了。基蒂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她。她丈夫说最后一句话的口吻刺伤了她,特别是因为他显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
  “我对你说,假如你要去,我也要跟你去;我一定要去!”
  她急促而愤怒地说。“为什么不行?你为什么说不行?”
  “因为天知道这是到什么地方去,要走什么样的路,要住什么样的旅店。你会妨碍我的,”列文说,极力想冷静下来。
  “决不会的。我什么也不需要。你能够去的地方,我也能够……”
  “哦,那么,不说别的,单说那个女人在那里,你怎好跟她接近。”
  “我不知道,也不要知道,什么人什么东西在那里。我只知道我丈夫的哥哥快要死了,我丈夫要去看他,我也要跟我丈夫一同去,为的是……”
  “基蒂!别生气吧。可是你稍微想一想:这是一件这么重要的事,想到你会夹杂一种软弱的感情,一种不愿意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感情,我很难受。哦,你如果一个人闷气的话,那么就到莫斯科去吧。”
  “你看,你总是把卑鄙龌龊的动机加在我身上,”她含着屈辱和愤怒的眼泪说。“我没有什么,既不是软弱,也不是……我只觉得我丈夫受苦的时候,跟他在一起是我的义务,但是你安心要伤害我,你安心不了解我……”
  “不,这是可怕的!做这样的奴隶!”列文叫着,立起身来,再也抑制不住他的愤怒了。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得好像是在自己打自己一样。
  “那么你为什么要结婚?你本来可以很自由的。你为什么要结婚,假如你后悔的话?”她说,跳起来,跑到客厅去了。
  当他追上她去的时候,她正在呜咽。
  他开始说话,竭力找话来与其说是说服她,不如说是安慰她。但是她不听他,随便他说什么也不理睬。他弯下腰,拉住她那只在抗拒他的手。他吻她的手,吻她的头发,又吻她的手——她却始终沉默着。但是当他用两手捧着她的脸,叫了声“基蒂!”的时候,她突然恢复了镇静,哭了一会,于是他们就和好了。
  决定了明天一同去。列文对妻子说,他相信她要去只是为了帮忙,同意有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在他哥哥身边也没有什么不方便;但是他在动身的时候心里对她和对自己都很不满意。他不满意她,是因为在必要的时候她不能够下决心让他一个人去;(不久前他还不敢相信他有被她爱上的幸福,现在却因为她太爱他了反而感到不幸,这在他想来是多么不可思议啊!)他不满意自己,是因为自己没有坚持下去。在他内心深处,他更不同意的,是她认为和他哥哥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不算一回事,他怀着恐怖想到她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冲突。想到他的妻子,他的基蒂,会和一个娼妇待在一个房间里,单只这个念头,就使他恐怖和嫌恶得战栗起来。
  尼古拉·列文卧病的那个省城的旅馆是那些依照新式改良的模型建造起来的省城旅馆之一,那些旅馆在建筑的当时原是力求清洁、舒适、甚至雅致的,但是由于住客们的缘故,迅速得惊人地变成了妄想具有现代化改良门面的肮脏旅店,这种妄想使它们比旧式的、干脆很肮脏的旅馆更坏了。这个旅馆已到了那种地步:穿着脏制服、在门口抽着烟、担任看门职务的兵士,生铁制的、光滑的、阴暗而又讨厌的梯子,穿着肮脏的燕尾服的放肆的侍者,桌上摆着布满灰尘的蜡制花束的公共餐室,到处都是污浊、尘埃、零乱,同时还带着那种现代化的、自满的、由铁路带来的忙乱气氛,这一切在刚度过新婚生活的列文夫妇心中唤起了一种十分难受的感觉,特别是因为这旅馆所给予人的那种徒有其表的浮华印象和等待着他们的事是那么不调和。
  照例,在问了他们要住什么价钱的房间以后,才知道上等房间一间空的也没有了:一间上等房间由铁路视察员住着,另一间是莫斯科来的律师,第三间是从乡下来的阿斯塔菲耶夫公爵夫人。只剩下一间肮脏的房间,但是答应他们傍晚隔壁有一间房间会空出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到达的时候,在他因为想到他哥哥的病情心里十分激动的时候,他却不能立刻跑到他哥哥那里去,而不得不照顾她,他为此而生起妻子的气来,列文领着她走进派给他们的房间。
  “去吧,去吧!”她说,用畏怯的愧疚的眼光望着他。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出房间,就在门口碰见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她听见他到了,却不敢进来看他。她还是和他在莫斯科看见她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件毛料衣服,露着手臂和脖颈,还是那善良的呆板的麻脸,只是略微胖了一些。
  “哦,他怎样了?他怎样了?”
  “病很重哩。他不能起床了。他老在盼望着您。他……您……同您太太一道来的吗?”
  列文在最初一瞬间不明白什么事情使她惶惑,但是她立刻就对他说明了。
  “我要走了。我要到厨房去,”她说出来了。“他会很高兴哩。他听到了,他认识她,记得在国外看见过她哩。”
  列文明白她指的是他妻子,却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去吧,去吧,”他说。
  但是他刚一移动,他的房门就开了,基蒂探头向外一望。列文因为他妻子把她自己和他置于这种尴尬的境地,又是羞愧,又是气恼,而满腔通红了;但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却脸红得更厉害。她缩成一团,脸红得快要哭出来了,两手抓住披肩的尾梢,用红红的手指搓弄着,不知道怎样说、怎样做才好。
  在最初一瞬间,列文看出基蒂望着这个不可理解的可怕女人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急切的好奇的神色;但是这只持续了一刹那。
  “哦!他怎样了?他怎样了?”她先向她丈夫,随后又向她说。
  “可是不能在走廊里尽谈下去呀!”列文说,愤怒地望着一个正在这时好像有事轻快地走过走廊的绅士。
  “哦,那么,就进来吧,”基蒂说,对恢复了常态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但是看到她大夫的惊惶的脸色她就补充说:“要么你们就去吧,回头来叫我好了,”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列文就到他哥哥的房间去了。
  他在他哥哥的房间里所看到和感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预料会发现他还处在那种自己欺骗自己的状态里,他听说肺病患者是常那样的,在秋天他哥哥来看他的时候那种状态曾经那样使他吃惊。他预料会在肉体上看到更明显的死亡临近的征候——更衰弱,更憔悴,但大体上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状态。他预料自己会感到同样的失去亲爱的兄长的悲痛和同样的怕死心情,那种心情他以前曾经体验过,现在不过是程度加深罢了。对于这一切他心里都有了准备;但是他发现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在一间污秽的小房间里,四壁的嵌板上满是痰渍,透过薄薄的板壁,可以听到隔壁房间的谈话声,空气因为充满污浊气味而使人窒闷,在稍稍和墙壁隔开的一张卧榻上,躺着一个盖着被窝的躯体。这个躯体的一只手臂放在被窝外面,那像耙子一样粗大的手,令人不可思议地连在手臂从骨端到中部一样粗细的细长骨骼上。头侧卧在枕头上。列文可以看见鬓角上汗淋淋的稀疏的头发和皮肤紧绷的透明似的前额。
  “这个可怕的躯体决不可能是我的尼古拉哥哥!”列文想。但是走近一些,看见那张脸,就不可能怀疑了。不管脸上发生了多么可怕的变化,但列文只消瞧一瞧那双看见他走进来就抬起来的灵活的眼睛,只消望一望那粘在一起的髭须下面的嘴巴的微微抽动,就明白了这个死尸般的躯体就是他那还活着的哥哥这个可怕的现实。
  闪光的眼睛严厉地、责备般地望了一眼他的走进来的弟弟。这种眼光立刻在活人之间建立了活的关系。列文立刻感到这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里面含的谴责神色,同时因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悔恨的心情。
  当康斯坦丁拉住他的手的时候,尼古拉微笑了。这微笑是轻微的,差不多觉察不出,虽然带着微笑,但是眼睛里的严厉神情并没有改变。
  “你没有料到我会是这个样子吧!”他好容易才说了出来。
  “是,是……不,”列文语无伦次地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让我知道呢,我是说,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四处打听你。”
  为了避免沉默,他不能不说话,但是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特别是因为他哥哥没有答话,只顾死死地盯着他,显然是在推究每句话的含意。列文告诉他哥哥,他妻子也跟着他来了。尼古拉表示很高兴,但是说恐怕他现在这个样子会吓坏她。接着是一阵沉默。突然,尼古拉动了动,开始说起话来。列文从他面部的表情期待他说些什么特别重要的话,但是尼古拉却只谈他的健康。他埋怨医生,后悔没有请莫斯科的名医;因此列文看出来他还抱着希望。
  为了摆脱他的痛苦的感觉,哪怕一分钟也好,列文抓住刚一沉默的片刻就立起身来,借口说要去叫他妻子。
  “好极了,我叫她把这里弄弄干净。我想,这里脏得很,气味怪难闻的。玛莎!把屋子收拾收拾好,”病人吃力地说。“等收拾好了,你自己就走开,”他补充说,询问般地望着他弟弟。
  列文没有回答。走到走廊里,他停下来。他说了要去叫他妻子,但是现在体会到自己这时的心情,他决定相反地要竭力说服她不到病人那里去。“她为什么要像我这样,也受这份罪呢?”他想。
  “哦,他怎样了?”基蒂带着吃惊的神色问。
  “啊,真可怕,真可怕呀!你为什么要来呢?”列文说。
  基蒂沉默了一会,畏怯而怜惜地望着她丈夫;随后她走上前去,用两手抓住他的胳臂肘。
  “科斯佳!带我到他那里去吧,两人在一道要好受一些。你只要带我去,把我带到他那里,然后你就走开好了,”她说。
  “你要明白,看着你,不去看他,在我更痛苦。在那里我也许可以帮帮你和他的忙。请让我去吧!”她哀求她丈夫,就好像她一生的幸福全系在这上面似的。
  列文只得答应了,于是恢复了镇静,全然忘记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他带着基蒂又到他哥哥的房间里去了。
  轻轻地走着,不断地望着她丈夫,向他表露出勇敢的同情的脸色,基蒂走进了病人的房间,于是不慌不忙地回过身来,悄悄地把门关上。迈着毫无声息的步子,她迅速地走到病人床边,而且绕过去使他不必回过头来,她立刻把他的粗大的瘦骨嶙嶙的手握在她那娇嫩稚弱的手里,紧紧握住它,开始用女人所特有的、富于同情而又不使人不快的那种温柔的热情说话。
  “我们在苏登见过,不过那时候我们不认识,”她说。“您没有想到我会成了您的弟媳吧?”
  “您恐怕认不得我了吧?”他说,一见她到来,脸上就闪露出微笑。
  “不,我认得。您让我们知道了您的消息,多好啊!科斯佳没有一天不想您,不挂念您呢。”
  但是病人的兴致并没有持续很久。
  她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就又呈现出濒死的人对于活人所怀着的那种嫉妒的、严峻的、责难的神情。
  “恐怕您住在这里不大舒服吧,”她说,避开他的凝视的目光,向房间里四周打量着。“我们得向老板再要一个房间,”
  她对她丈夫说,“使我们可以更挨近一点。”
  列文不能够镇静地望着他哥哥;他在他面前不能够显得自然和镇静。当他走进病房的时候,他的眼睛和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就模糊了,他看不见,也辨别不出他哥哥的状态的详细情形。他嗅到可怕的臭气,看到污秽、杂乱和痛苦的状态,听到呻吟,但是感觉到毫无办法。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探究病人详细的病情,考虑一下那身体在被子下面是怎样躺着的,那消瘦的小腿,腰和背脊是怎样缩成一团,是否可以稍微躺得舒服一点,有没有办法使他即使不能好一些,至少不要太难受了。他一想到这一切细节的时候,他的背上就掠过一阵寒战。他深信不疑再也无法延长他哥哥的生命,或是减轻他的痛苦了。但是病人觉察出他弟弟认为他完全无救了,这就使他很生气。因此就使列文更加痛苦了。在病人房间里对于他来说是痛苦的,可是不在那里更难受。他不断地假借各种口实走出病房,但是因为不能够一个人待着,随后又走进来。
  但是基蒂所想的、所感觉的和所做的却完全不同。一见病人,她就怜悯起他来。怜悯在她那女人的心肠中所唤起的并不是像在她丈夫心中所唤起的那样一种恐怖和嫌恶的心情,而是这样的一种愿望,想要行动,想要摸清楚他的状态的一切详情,想要帮助他。因为她毫不怀疑帮助他是她的职责,所以她也不怀疑这是可能的,于是就立刻动手干起来。正是那些一想到就使她丈夫恐惧的琐事,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派人去请医生,差人到药房去,叫她带来的使女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去扫除、拂拭和擦洗;她亲手洗灌了一件什么,又洗净了一件什么,把一件什么东西铺到被褥下面。按她的吩咐,什么东西搬进了病人的房间,什么东西搬了出去。她好几次亲自走到自己房间去把被单、枕套、手巾和衬衫拿来,毫不注意她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些男人。
  正在餐室里给一群工程师开饭的侍者好几次带着满面怒容回答她的呼唤,但是又不能不执行她的命令,因为她以这样温和而执拗的态度发出命令使他不能避不执行。列文不赞成这一切;他不相信这对于病人会有什么好处。特别是,他恐怕病人会因此生气。但是病人,虽然好像对此并不关心,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害羞,一般地说,对于她为他做的事,似乎还感到兴趣。列文被基蒂派去请医生,从医生那里回来的时候,一开门就撞见他们正在替病人换衬衣,这也是基蒂吩咐的。那又长又白的脊骨、巨大隆起的肩胛管、突出的胁骨和椎骨裸露出来,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侍者把衬衣袖子搞乱了,怎样也不能使那长长的软弱的手臂伸进衣袖。基蒂在列文进来以后连忙把门关上,没有向那个方向观望;但是病人呻吟起来,她急急地向他走去。
  “快点呀,”她说。
  “啊,你不要来,”病人生气地说。“我自己会……”
  “你说什么?”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问。
  但是基蒂听到了,而且明白他是因为在她面前裸露身体而感到害羞和不愉快。
  “我没有看,我没有看呀!”她说,换着手。“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您到那边去,把它弄弄好,”她补充说。
  “请你去一趟,我的小提包里面有一只小瓶,”她转脸向着她丈夫说,“你知道的,在旁边的口袋里;请你去拿来,你回来的时候,这里就通通收拾好了。”
  拿了瓶子回来,列文看到病人已经被安顿好了,他周围的一切全都改变了。浓烈的臭气换成了香甜的气味,那是基蒂噘着嘴,鼓起她那玫瑰色的面颊从一支小管里喷出来的。到处看不见一点灰尘,一条毛毯铺在床边。桌上整齐地摆着药瓶和水瓶,还有摺好放在那里备用的衬衫和基蒂的broderieanglaise。在病人床边另一张桌上摆着蜡烛、饮料和药粉。病人自己洗了脸,梳好头发,穿着洁净的衬衫,雪白的领子包着他那消瘦得怕人的脖颈,枕着高高的枕头躺在干净的垫被上,怀着带有希望的新的神色,紧盯着基蒂。
  列文请来的医生——他是被列文在俱乐部找到的——不是以前给尼古拉·列文治病的那一个,因为那个医生使病人很不满意。新来的医生拿起听诊器,给病人诊察了一下,摇摇头,开了药方,特别详细地先说明了药的服法,然后说明饮食的规定。他劝告吃一些生的或半熟的鸡蛋,和掺着鲜牛乳的温度适中的苏打水。医生走后,病人对他弟弟说了句什么,列文只听清楚了末尾几个字:“你的卡佳”;从他望着她的那眼色,列文看出来他在赞赏她。他叫卡佳走近来,就像列文叫她一样。
  “我觉得好多了,”他说。“哦,要是和您在一起的话,我早就复元了。这多愉快啊!”他拉住她的手,把它拉到他的嘴唇边,但是好像害怕她不喜欢,又改变了主意,放下她的手,只抚摸了一下。基蒂把他的手握在她的两手里,紧紧地握着。
  “现在给我往左边翻个身,你们就去睡吧,”他说。
  除了基蒂,谁也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只有她明白,因为她一直留神观察他需要什么。
  “往那边,”她向她丈夫说,“他老是朝那边睡的。给他翻个身,呼唤用人实在不愉快。我又不行。你能够吗?”她对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我恐怕也不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回答说。
  抱住那可怕的躯体,抱住被子下面他不愿触摸的部位,在列文虽然是可怕的,但是受了他妻子的影响,他显出了她所熟悉的坚定的脸色,把两手伸进去抱住那躯体,但是虽然他气力很大,他还是因为那衰弱的躯体的不可思议的沉重而感到惊骇了。当他给他翻身,感到那巨大消瘦的手臂搂住他的脖颈的时候,基蒂迅速地、毫无声息地翻转枕头,拍松了,让病人的头枕在上面,把他那粘在鬓角上的稀疏头发掠到后面。
  病人把他弟弟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列文感觉到他想要拉住他的手做什么,正在把它拉到什么地方去。列文怀着沉重的心情服从着。是的,他把它拉到嘴边,吻了吻。列文呜咽得全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走出了房间。
  “汝隐瞒智者,却向儿童及愚人显示。”列文那晚和他妻子谈话的时候对她抱着这样的感想。
  列文想到《福音书》上这句话,倒不是因为他把自己看成智者。他没有把自己看成那样,但是他不能不知道他比他妻子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要聪明些,他不能不知道当他想到死的时候,他是倾注全部心神去思考的。他也知道,过去许多大智大慧的人物(他曾在书本里读过他们关于死的思想)都思索过死的问题,而对于这个问题他们所知道的却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所知道的百分之一。不管这两个女人多么不同,但是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卡佳(像他哥哥尼古拉称呼她的,他现在也特别喜欢这样叫她)她们在这点上却十分相似。两人无疑地都知道生是怎么一回事,死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她们不能回答,甚至不能理解列文心中的问题,但是两人都不怀疑这种现象的意义,而且对它的看法也一样,不仅是她们两人看法一样,而且她们和千百万人的看法也一样。她们确切地知道死是什么,这从下面的事实就可证明:她们毫不迟疑地懂得怎样护理临死的人们,而且并不害怕他们。但是列文和旁的人,虽然他们可以发表许多关于死的议论,却显然是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害怕死,遇到人快要死的时候,他们就束手无策了。假使现在列文一个人和他的尼古拉哥哥在一起的话,他一定会怀着恐怖望着他,而且怀着更大的恐怖等待着,此外再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了。
  不仅这样,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怎样看、怎样走动才好。谈不相干的事他感觉得不像话,不行;谈死和丧气的话——也不行;沉默吧,还是不行,“假如我望着他的话,恐怕他会认为我在观察他;我要不望着他的话,他就会以为我想旁的事情去了。假如我踮着脚走,他会不高兴;放开脚步走吧,我又觉得惭愧。”可是基蒂显然没有想到自己,而且也没有余暇想到自己;她只在替他着想,因为她心中有数,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对他说她自己的事,说她的婚礼,微笑着,同情他,安慰他,谈着病人痊愈的例子,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可见她是胸有成竹的。她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举动不是本能的、动物的、不合理的,证据就在于:除了肉体上的护理,使病人减轻痛苦外,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都为临死的人要求比肉体上的治疗更重要的东西,和肉体全然无关的东西。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谈到那个死去的老人时,曾经说过:“哦,谢谢上帝!他领了圣餐,也受了涂油礼;但愿我们大家都死得像他一样。”卡佳也是一样,除了操心衬衣、褥疮、饮料以外,第一天就说服了病人必须领圣餐和受涂油礼。
  晚上从病人房间回到自己的两个房间里,列文低着头坐着,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他不但想不到吃晚餐,想不到准备就寝,想不到考虑他们要做些什么,他甚至对他妻子说话都办不到了:他不好意思那样。基蒂相反地比平常更活跃,她甚至比平常更有生气。她吩咐开晚饭,亲自打开行李,而且亲自帮着铺好床,甚至也没有忘记在上面撒杀虫粉。她表现得那样机警,思想那样灵活,如同一个男子在交战或格斗之前,在人生的危险和决定性关头所表现的,在那种关头一个男子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现出他的价值,表现出他过去并没有虚度光阴,而都是为这种关头作的准备。
  一切她都做得很顺利,还不到十二点钟,一切东西就都清洁齐整地布置好了,布置得这旅馆的房间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床铺好了,刷子、梳子、镜子都拿了出来,桌布也铺起来了。
  列文觉得现在吃饭、睡觉、甚至谈话都是不可饶恕的,在他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不适宜的。她却理好刷子,可是她做这一切,丝毫没有令人讨厌的地方。
  但是他们两人都吃不下东西,而且很久不能都入睡,甚至很久都没有上床睡觉。
  “我说服了他明天接受涂油礼,我真高兴得很哩,”她说,穿着睡衣坐在她的折镜面前,用一把精致的梳子梳着她的柔软芳香的头发。“我没有看见过,可是我知道,妈妈告诉过我,有祈求恢复健康的祈祷呢。”
  “你真以为他还能够复元吗?”列文说,望着她那圆圆的小头后面,每当她把梳子往下梳的时候就隐没了的细长的发卷。
  “我问过医生;他说他活不了三天以上了。但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呢?无论怎样,我说服了他,我还是高兴的,”她说,从她的头发缝里斜眼望着她丈夫。“一切事情都难料呢,”她带着每当她谈到宗教问题的时候总是流露在她脸上的那种特别的、有几分狡猾的表情,这样补充说。
  自从他们订婚那次谈到宗教以后,他和她一直都没有谈过这个题目,但是她仍然参加宗教仪式、上教堂、做祷告等等,始终抱着应该如此的信心。尽管他抱着相反的信念,但是她却坚信:他和她是一样的,甚至是比她还要好得多的基督徒;他对于宗教所发表的一切议论只不过是他的荒诞的男性的狂想之一,正如他谈判她的broderieanglaise时说,好人补窟窿,而她却故意挖窟窿,等等的话一样。
  “是的,你看这个女人,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她简直不会料理这一切呢,”列文说。“而且……我该承认,你这回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哩。你是这么纯洁……”他拉住她的手,却没有吻它(在死亡临近的时候去吻她的手是不相宜的);他只带着悔罪的神情紧紧握住它,望着她的发亮的眼睛。
  “要是你一个人来就要痛苦死了,”她说,把两臂高高举起,遮住她那高兴得涨红了的脸颊,挽起脑后的发辫,用发针别上。“不,”她继续说,“她不知道怎么办……幸亏我在苏登学了不少。”
  “难道那里也有病得这么重的人吗?”
  “还要重哩。”
  “可怕的是我不由得想起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你不会相信他从前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少年,可是那时候我竟不了解他。”
  “我十分,十分相信。我深深感觉得我们·本·该同他和好的!”她说,为了自己所说的话而感到诧异起来,她望了一眼她丈夫,泪水涌进她的眼睛里。
  “是的,·本·该·的,”他悲伤地说。“他真是那种人,就是人们所说的,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可是我们还得挨些日子;我们该去睡了,”基蒂说,瞧了瞧她的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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