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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6)

(/T/xt|小/说天|堂)

  第二天病人领了圣餐,接受了涂油礼。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尼古拉·列文热烈地祈祷。他的大眼睛紧盯着摆在铺了彩色桌布的小桌上的圣像,在他的眼神里表露出这样热烈的祈求和希望,列文看着都觉得害怕。列文知道这种热烈的祈求和希望只会使他在和他所那么热爱的生命分离的时候感觉得更痛苦。列文知道他哥哥和他的思路;他知道他没有信仰,并不是因为没有信仰他的生活好过些,而是因为现代科学对自然现象的解释,一步步排挤掉这种信仰;因此他知道他现在的恢复信仰并非依照一定的规律、同样通过思想得来的结果,而只是妄想痊愈的一种暂时的、自私的表现。他也知道基蒂曾经用她听到过的奇异的起死回生的故事加强了他的希望。列文知道这一切,望着那祈求的满怀希望的眼睛,望着那吃力地举起来在皱紧眉头的前额上画着十字的瘦削的手腕,望着那耸起的肩膊和那已不再具有病人所祈求的生命的、喘息的、瘪陷的胸膛,他感到太痛苦了。在领圣餐的时候,列文虽然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但是他还是做了他以前曾经做过千百次的事。他对上帝说:“要是你真存在,就治好这个人吧(自然这一套话已经重复过许多遍了),你救救他和我吧!”
  行过涂油礼以后,病人突然变得好多了。他整整一个钟头没有咳嗽一声,微笑着,吻着基蒂的手,含着泪感谢她,而且说他很舒服,一点也不痛苦了,倒感觉到很健旺,胃口也好了。当他的汤端来的时候,他甚至坐起来,而且还要吃煎肉饼。虽然他的病是无望的,虽然一眼就可以看清楚他是不会好的,但是列文和基蒂在那个钟头都感到既兴奋快活,又畏怯,害怕他们弄错了。
  “他好些了吗?”“是,好得多了。”“真奇怪啊!”“一点也不奇怪。”“总之他好些了,”他们低声耳语着,相视而笑了。
  这种幻想没有持续很久。病人安静地睡着了,但是半点钟以后他就被一阵咳嗽弄醒了,于是突然,他周围的人和他本人心中怀着的一切希望都消逝了。痛苦的现实粉碎了列文、基蒂和病人自己心中的一切希望,毫无疑问,甚至连过去的希望也回想不起了。
  不再提半点钟以前他相信过的事,好像想起来都觉得害羞似的,他要他们递给他那瓶盖着网眼纸的嗅用碘酒。列文把瓶子交给他,他在领圣餐的时候所显出的那种热烈的希望的眼光现在又盯住了他弟弟,要求他来证实医生说嗅吸碘酒能收奇效的话。
  “卡佳不在吗?”当列文勉强证实了医生的话的时候,他沙哑地说,向周围望了一眼。“不,可以说……我是为了她的缘故,才演了那幕滑稽戏的。她是这么可爱!但是你我可不能够欺骗自己。这才是我相信的,”你说,于是,把瓶子紧握在他那瘦骨如柴的手里,他开始吸它。
  晚上八点钟的光景,列文同他妻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喝茶的时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他快死了!”她低声说。“我恐怕他马上就要死了。”
  两人都跑到病人房里去。他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坐在床上,他的长长的背弯着,他的头低垂着。
  “你觉得怎样了?”沉默了一会之后,列文低声地问。
  “我恐怕要去了,”尼古拉困难地,但非常清楚地说,好像把话从自己胸中挤出来的一样。他没有抬起头来,只是把眼睛朝上望,眼光没有落到他弟弟的脸上。“卡佳,你走开!”
  他又说了一句。
  列文跳了起来,用命令的口气低声要她走开。
  “我要去了,”他又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列文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罢了。
  “因为我要去了,”他重复说,好像他很喜欢这句话似的。
  “完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面前去。
  “你还是躺下好;那样你会舒服些,”她说。
  “我马上就会安安静静地躺下的,”他低低地说,“死了!”他嘲笑地,愤怒地说。“哦,你们要高兴的话,扶我躺下去也好。”
  列文使他哥哥仰卧着,坐在他旁边,屏息静气望着他的脸。垂死的人闭上眼睛躺着,但是他前额上的筋肉不时地抽搐着,好像一个在凝神深思的人一样。列文不由自主地想着这时他哥哥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尽管他竭尽心力追踪他的思想,但是从他那平静而严肃的脸上的表情和眉毛上面的筋肉的搐动,他看出来对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漆黑一团的事情,对于垂死的人是越来越分明了。
  “是,是,是这样,”垂死的人慢吞吞地说。“等一等。”他又沉默了。“对啦!”他突然安心地拉长声音说,好像在他一切都解决了似的。“啊,主啊!”他喃喃地说,深深地叹了口气。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脚。
  “渐渐冷了。”她低声说。
  一个长长的时间,在列文感觉得是很长很长的时间,病人动也不动地躺着。但是他还活着,不时地叹着气。列文精神紧张得都已经疲倦了。他感觉到,尽管他竭尽心力,他还是不能了解病人说“对啦”是什么意思,而且感觉得他早已就落在他的垂死的哥哥后面了。他对死的问题本身再也不能思索了,但是他不由自主想到他马上应该做的事:闭上死人的眼睛,给他穿上衣服,吩咐买棺材。说起来也奇怪,他感觉得十分冷淡,既没有感到悲哀,也没有感到损失,更没有一点怜悯他哥哥的心情。如果他对他哥哥有什么感触的话,那就是羡慕垂死的人拥有而他却不能有的那种知识。
  很久很久,他就这样靠近他坐着,等待着终结。但是终结没有到来。门开了,基蒂出现了。列文起身去拦阻她。但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临死的人微微一动。
  “别走开,”尼古拉说,伸出手来。列文把手伸给他,同时用另一只手生气地向他妻子挥动,叫她走开。
  把垂死的人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坐了半点钟,一点钟,又一点钟。他现在完全没有想到死上面去。他想的是基蒂在做什么事,隔壁房间里住着什么人,医生的房子是不是他自己的。他又饿又困。他小心地把手抽开,去摸了摸脚。脚冷了,但是病人却还在呼吸。列文又试着踮起脚尖走开,但是病人又动了,说:
  “别走。”
  …………
  黎明了;病人的状况仍然没有改变。列文悄悄地抽开手,没有朝垂死的人望一望就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了。当他醒来的时候,没有像他所预料的听见他哥哥死了的消息,他反倒听到病人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病人又坐起来,咳嗽着,又吃东西,又谈话,又不提死了,又表露出痊愈的希望,而且变得甚至比以前更暴躁更忧郁了。没有人能够安慰他,不论他弟弟也好,基蒂也好。他对什么人都发脾气,对什么人都恶言相向,为他的痛苦而责备所有的人,而且要他们替他到莫斯科去请一位名医来。但凡有人问他身体感觉得怎样的时候,他总是带着愤怒的责难的神情回答道:
  “我痛苦得受不了呀!”
  病人越来越痛苦了,特别是因为生了已经无法医治好的褥疮,他对周围的人们渐渐地更加容易生气了,动不动就责骂他们,特别是为了他们没有替他从莫斯科请医生来。基蒂千方百计去护理他,安慰他;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列文看出她自己在身体上精神上都已疲惫不堪,只是她不承认罢了。那天晚上他唤弟弟前来向生命告别时在大家心中引起的死的感觉被破坏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马上就要死了,都知道他已经半死不活了。大家只盼望他早一点死,可是大家都隐瞒着这种念头,尽给他吃药,竭力去找医生和药方,欺骗着他和他们自己,并且互相欺骗着。这一切都是虚伪:讨厌的、侮辱人的、亵渎神明的虚伪。由于他的性格,又因为他比别人更爱这个垂死的人,列文特别痛苦地感到了这种虚伪。
  列文早有意思要使他的两位哥哥和解,就是在临死之前使他们和解也好,他写了封信给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接到他的回信的时候,他把这信念给病人听。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信上说他不能够亲自来,并且用动人的语句请求他弟弟原谅。
  病人没有说一句话。
  “我怎么回他的信呢?”列文说。“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气吧?”
  “不,一点也不!”尼古拉回答,因为这句问话而恼怒了。
  “写信给他,叫他替我请一个医生来。”
  接着又在苦痛中挨过了三天;病人还是处在同样的状态中。现在谁看见他都希望他死,不论是侍者也好,旅馆主人也好,旅客也好,医生也好,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也好,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唯有病人自己没有表露出这种愿望,相反的,因为没有替他请医生而非常生气,尽谈着服药,尽谈着生的问题。仅仅偶尔在鸦片使他暂时忘却了那种无止境的痛苦的时候,他时常半睡不醒地吐露出在他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强烈的真情,“啊,但愿完结了就好了!”或是:“到什么时候才完结啊!”
  他的逐渐增加的痛苦起了作用,使他准备死。他怎么样也是痛苦,没有一刻不痛若;他的四肢、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疼痛,不使他痛苦。就连身体内部的回忆、印象、思想现在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如同那身体本身一样的憎恶。看到别人,听到他们的言语,他自己的回忆,一切对于他都是痛苦的。他周围的人们感觉到这一点,不知不觉地就不让自己在他面前自由行动、谈话、或者表示他们的愿望。他的整个生命都沉没在痛苦的感觉和要摆脱这种痛苦的愿望里面了。
  在他心中很明显地起了这样的变化,使他把死看做他的愿望的满足,看做一种幸福。以前,由痛苦或匮乏,如同饥饿、疲劳、口渴等等所引起的每个欲望,都被某种给予快感的肉体上的机能所满足了;可是现在,这些匮乏和痛苦却没有得到解脱,而想要解脱的企图反而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愿望都沉没在一个愿望里面:就是解脱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肉体。但是他找不出适当的言语来表达这种要求解脱的愿望,因此他没有说,而只是出于习惯想要满足现在已无法满足的愿望。“给我翻个身,”他说,随即他又要求再翻过来,像原来一样。“给我点肉汤喝喝。把汤拿去。说点什么话吧:你们为什么一声不响?”但是他们刚开口说话,他就闭上眼睛,显出疲惫、冷淡和憎恶的神情。
  在他们到城里来的第十天,基蒂病了。她头痛,恶心,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医生说她身体不适是由于疲劳和激动引起的,劝她静养。
  但是午饭后,基蒂起来了,照常带了针线到病人房间去。她进来的时候他严厉地望着她,听说她病了的时候,他就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那天他不断地擤鼻涕,悲痛地呻吟着。
  “您觉得怎样?”她问他。
  “更坏了,”他好容易才说出来。“痛呀!”
  “什么地方痛?”
  “到处。”
  “今天就会完结了,你看吧,”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这话虽是低声说的,但是病人,像列文所看出的,他的听觉是非常敏锐的,一定听到她的话了。列文叫她不要作声,朝病人那面望了一望。尼古拉果真听到了;但是这话并没有在他身上产生影响。他的眼睛仍然带着紧张的、责备的神色。
  “你为什么这样想?”列文问她,当她跟着他走到走廊的时候。
  “他开始在抓自己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抓自己?怎么抓法?”
  “像这样子,”她说,撕扯她的毛料衣服的褶襞。列文确实注意到那一整天病人尽在抓自己,好像要扯掉什么东西似的。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预言实现了。傍晚病人再也不能把手举起来了,仅仅是他的眼睛没有改变那注意集中的神情,凝视着前方。甚至在他弟弟或是基蒂弯下腰,使他能够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也还是那样望着。基蒂差人去请牧师来做临终祈祷。
  当牧师在读祈祷文的时候,临死的人没有露出一点生的迹象;他的眼睛闭着。列文、基蒂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站在床边。牧师还没有念完祈祷文,临死的人就伸了伸肢体,叹了口气,张开了眼睛。牧师读完了祈祷文,把十字架在冰冷的前额上放了一下,随后又慢慢地把它包在圣带里,静默地又站了两分钟之后,他触了触那变冷了的、巨大的、没有血色的手。
  “他完了,”牧师说着,想要走开去;但是突然死人那仿佛粘在一起的髭须微微颤动了一下,在寂静中可以清晰地听到从他的胸膛深处发生的尖锐而清楚的声音:
  “还没有……快啦。”
  一分钟以后,脸色开朗了,在髭须下面露出一丝微笑,聚集在周围的妇人们开始小心地装殓尸体。
  他哥哥的样子和死的接近,使那种在他哥哥来看望他的那个秋天傍晚曾经袭击过他的,由于死的不可思议、死的接近和不可避免而引起的恐怖心情又在列文心中复活了。这种心情现在甚至比以前更强烈了;他感到比以前更不能理解死的意义了,而死的不可避免在他眼前也显得比以前更可怕了;但是现在幸亏他妻子在,这种心情没有使他陷于绝望;尽管有死这个事实,他还是感到不能不活着,不能不爱。他感到是爱把他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而这爱,在绝望的威胁之下,变得更强烈更纯洁了。
  没有解开的死的奥秘,差不多还没有在他眼前过去,另一个同样不可解的、促使他去爱和去生活的奥秘又出现了。
  医生证实了他自己对基蒂身体状况的推测。她身体不适是怀孕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他同贝特西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谈话中,明白了所期望于他的就是让他的妻子安宁,不要去搅扰她,而他的妻子本人也希望这样,从那时起,他感到这样心烦意乱,自己简直没有主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需要什么,于是就完全听从那些十分高兴过问他的事情的人的话,他什么事都无条件地同意。直到安娜离开了他的家,英国家庭女教师差人来问他,她和他一道吃饭呢,还是分开,直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明确地看到自己的处境,他感到十分惊恐了。
  这种处境最痛苦的地方就是他怎样也不能够把他的过去和现在联系而且协调起来。扰乱他的心的,并不是他和他妻子一道幸福地度过的过去的岁月。从那个过去过渡到发觉他妻子不贞的那段时间,他已经痛苦地度过了;那种处境是痛苦的,但是他还可以理解。假如那时他妻子向他说明了不贞之后就离开他的话,他也许会感到伤心和不幸,但是不会陷入像他现在所处的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绝境。他怎样也不能够把最近他对他的生病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的饶恕、感情和爱同现在的处境协调起来;好像是作为那一切的报酬一样,他现在落得孤单单一个人,受尽屈辱,遭人嘲笑,谁也不需要他,人人都蔑视他。
  他妻子走后的头西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照常接见请愿人和他的秘书长,出席委员会的会议,去餐厅吃饭。他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这两天当中拚命保持着镇静的、甚至是淡漠的态度。在回答如何处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房间和东西的问题的时候,他拚命抑制自己,装得好像在他看来,已经发生的事情并非没有预见到而且也并非什么怪事。他的目的达到了:在他身上谁都觉察不出失望的样子。但是在她走后的第二天,当科尔涅伊把安娜忘记付清的一家时装店的账单交给他,并且报告说店员在外面等候着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把那个店员叫进来。
  “大人,冒昧来打扰您,请您原谅!但是假如您要我们直接去问夫人的话,能否请您把她的住址告诉我们?”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店员看来好像在沉思,他突然转过身去,在桌旁坐下。让他的头埋在两手里,他就这样坐了很久,他好几次想要说话,都突然中止了。
  科尔涅伊明白了他主人的心情,叫那店员下次再来。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他再也不能保持坚定沉着的态度了。他吩咐卸下等候着他的马车,说他不接见任何人,他不吃饭了。
  他感到他不能忍受众人的轻蔑和冷酷的压力,那种轻蔑和冷酷,在那店员的脸上,在科尔涅伊的脸上,在这两天中他遇到的所有人的脸上都毫无例外地清楚地看出来。他感觉到他逃脱不掉人们对他的憎恶,因为那憎恶并不是由于他坏,如果那样,他可以努力变好一点),而是由于他的可耻的、讨厌的不幸引起的。他知道,就因为这个,因为他悲痛得心都要碎了,他们才对他这样残酷。他感到人们会毁灭他,如同一群狗咬死一只痛得直吠叫的、受尽折磨的狗一样。他知道摆脱人们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自己的伤痕隐藏起不让他们看见,因此他无意识地在这两天中就竭力这样做,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再也无力继续进行这种寡不敌众的斗争了。
  他的绝望因为意识到他在悲痛中是完全孤独的而更加深了。不但在彼得堡,他找不出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一个会同情他,不把他当高官显宦,不把他当社会上的人物,而只把他当作一个痛苦的人那样来同情的人;实际上,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出这么一个人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小就是孤儿。他们两兄弟。他们记不得他们的父亲,阿列克谢·亚历山特罗维奇十岁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就死去了。财产很少。他们的叔父卡列宁,一员政府大官,曾经是先帝的宠臣,把他们抚养大了。
  以优异成绩在中学和大学毕业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靠他叔父的提挈,立刻在官场中崭露头角,从那时起他就完全委身于政治野心中了。无论在中学或大学,无论以后在官场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来没有和什么人深交过。他哥哥是他最亲近的人,但是他是在外交部服务的,而且终年在国外,他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结婚后不久就死在国外。
  在他做省长的时代,安娜的姑母,一个当地的富裕的贵妇人,把她的侄女介绍给他——他虽已中年,但是作为省长却还年轻——而且使他处于这样一种境地,要么向她求婚,要么离开这个城市。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踌躇了很久。那时赞成这事的理由和反对的理由一样多,而又没有断然的理由可以使他放弃他那遇到疑难慎重行事的原则。但是安娜的姑母通过一个熟人示意他,他既已影响了那姑娘的名誉,他要是有名誉心就应当向她求婚才对。他求了婚,把他的全部感情通通倾注在他当时的未婚妻和以后的妻子身上。
  他对安娜的迷恋在他心中排除了和别人相好的任何需要;现在在他所有的相识中,他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他的交游很广,但却没有友谊关系。有许多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可以邀请来吃饭,可以请求他们参与他所关心的事务,声援他所要帮助的人,他可以和他们坦率地讨论别人的事情和国家大事;但是他和这些人的关系仅仅局限于给习惯风俗严格限定了的一定的范围,不能越出一步。他有一个大学时代的同学,毕业以后两人交情很好,他可以对他诉说他个人的苦恼;但是这个朋友现在却在辽远地方的教育界当督学。在彼得堡的人们中,最亲密最谈得来的就是他的秘书长和医生。
  秘书长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斯柳金是一个诚实、聪明、善良、而又有道德的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他对他本人很有好感;但是他们五年来的公务生活仿佛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妨碍他们推诚相见地谈心的障碍。
  在公文上签字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了好久,瞥了瞥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几次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他已准备了这样一句话:“您听到了我的不幸吗?”但是结果他只照常说了一句:“那么替我把这办好吧?”
  就打发他走了。
  另一个是医生,他也对卡列宁很有好感;不过他们之间老早就有一种默契,就是: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点空闲。
  关于他的女友,其中首先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没有想到。一切女人,单单是作为女人,对于他都是可怕和讨厌的。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忘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但是她却没有忘记他。在他孤独绝望的最痛苦的时刻,她来看他了,未经通报,就一直走进他的书房。她发现他两手捧着头,就像原来那副姿势,坐在那里。
  “J’aiforcélaconsigne,”①她说,迈着迅速的步子走进来,由于兴奋和急遽的动作而沉重地喘息着。“我一切都听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爱的朋友!”她继续说,紧紧地把他的手握在她的两手里,用她那优美而沉思的眼睛凝视着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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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我破坏了禁令。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着眉立起身来,抽出他的手,给她搬过来一把椅子。
  “您不坐吗,伯爵夫人?我是因为身体不好不见客呢,伯爵夫人,”他说,他的嘴唇抖动了。
  “亲爱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重复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突然她的眉尖扬起,在她的额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她的又丑又黄的脸变得更丑了;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觉到她在替他难过,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这一来他也感动了;他抓住她那胖胖的手,开始去吻它。
  “亲爱的朋友!”她用激动得断断续续的声调说。“您不应该陷入苦恼中。您的苦恼是巨大的,但是您会得到安慰。”
  “我垮了,我毁了,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放了她的手,却还是凝视着她的泪水盈盈的眼睛。“我的处境实在可怕,因为我无论在什么地方,就是在我本身,都找不到支持。”
  “您会找到支持的;不要在我身上寻找,虽然我求您相信我的友情。”她说,叹了口气。“我们的支持就是爱,上帝所赐予我们的爱。上帝的负担是轻的。”她带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熟悉的那种狂喜的目光说。“上帝会支持您,援助您!”
  虽然在这几句话里她分明被自己的崇高情感感动了,虽然她的话里含有最近在彼得堡传播开的、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来是多余的、那种新的神秘的热忱,但是现在听起来,在他还是愉快的。
  “我是软弱的。我毁了。我什么都没有预料到,现在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亲爱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重复着。
  “这并不是惋惜现在已失掉的东西,不是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我并不为那个难过。但是我现在所处的这种境地使我不由得在别人面前感到羞愧。这是不对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完成那崇高的饶恕行为的——那使我和大家都非常感动的——并不是您,而是活在您心中的上帝,”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狂喜地抬起眼睛。“所以您不要以为您的行为是可耻的。”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起眉头,于是弯起两手,他把手指扳得噼啪地响。
  “得管一切琐琐碎碎的事,”他用尖细的声音说。“人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伯爵夫人,我已经达到最高限度了。整天我得处理,处理由于我的这种新的孤独境遇而来的(他加重说·而·来·的这几个字)家务事。仆人啊,家庭女教师啊,账目啊……这些小小的磨难使我心力交瘁了,我不能忍受了。在吃饭的时候……昨天,我几乎要离开饭桌。我受不了我儿子望着我的那种眼光。他并没有问我这一切的意义,可是他想要问,我真受不了他的那种眼光。他怕看我。但是还不只这样……”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来想说拿到他这里来的那张账单,但是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于是他住嘴了。那开列在蓝纸上的帽子和丝带的账单,他一想起就不由得怜悯起自己来。
  “我明白的,亲爱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我一切都明白。援助和安慰,您在我身上是找不到的,虽然我来就是为了要帮助您,如果我能够的话。要是我能够把这一切琐碎的、屈辱的操劳从您肩上卸下来的话……我明白,女人的话和女人的照管是需要的。您肯把这事托付给我吗?”
  默默地、感激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一道来照顾谢廖沙。实际事务不是我所擅长的。但是我要承担下来,我要做您的管家妇。不要感谢我。我这样做并不是自己……”
  “我不得不感激您呢!”
  “可是,亲爱的朋友,千万不要向您刚才所说的那种感情屈服——不要以为基督徒的最崇高的品质是可耻的!·心·里·谦·逊·的,必得尊荣。您不要感谢我。您应当感谢上帝,祈求上帝的援助。只有在上帝心中,我们才能得到平静、安慰、拯救和爱!”她说,于是抬起眼睛仰望天上,她开始祈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根据她的静默看出这个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听着她的话,这些表白,以前他即使不觉得讨厌,也觉得是多余的,但是如今却似乎是自然而令人安慰的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喜欢这种新的热忱的。他是一个仅仅在政治方面对于宗教感到兴趣的信徒,那种容许各种新的解释的教义,正因为它替争论和分析大开方便之门,所以在原则上是使他感到不愉快的。他以前对于这个新教义采取了一种冷淡的甚至敌视的态度,和醉心新教义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从来没有争论过,而只是沉默而小心地避开她的挑衅。现在,第一次,他高兴地听着她的话,内心里没有反对。
  “我非常,非常感谢您呢,感谢您的言语和您的行为,”他在她祈祷完了的时候这样说。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又一次紧紧握住她朋友的两手。
  “现在我要动手工作了,”她沉默了一会之后,揩干脸上的泪痕,微笑着说。“我要到谢廖沙那里去。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才来向您请示,”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进谢廖沙的房间去,在那里用眼泪润湿了吓慌了的小孩的脸颊,她告诉他,他父亲是一个圣人,他母亲已经死了。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履行了她的诺言。她当真担负起安排和管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家务的职责。可是当她说实际事务非她所擅长的时候她并没有夸张。她吩咐的事没有一件行得通,所以都得改变,而这些就都由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仆人科尔涅伊变通办理了;他现在无形中管理着卡列宁的全部家务,在替主人换衣服的时候,就悄悄地、谨慎地报告了需要他知道的一切事情。但是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帮助仍然具有很大的效果;因为她给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精神上的支持,使他意识到她对他的爱和尊敬,特别是因为,她想起来都觉得快慰的是,她差不多使他完全皈依了基督教;那就是说,她使他从冷淡的、疏懒的信徒变成了最近在彼得堡逐渐风行的,那种基督教义的新解释的热心而坚决的拥护者。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说,相信这种新解释是容易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像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和抱着同样见解的其他人们一样,完全缺乏那种心灵上的深刻的想像力,借着那种能力,由想像所引起的概念才变得这样生动,势必和旁的概念,和现实协调一致。死,在不信教的人是存在的,对于他却并不存在,而且,因为他具有完整无缺的信仰,而自己又是那信仰的裁判者,所以在他灵魂里没有罪恶,他在这尘世上就已经得到完全的拯救——他并不觉得这些概念里面有什么不可能的、不可想像的地方。
  固然,对他的信仰这种看法的肤浅和谬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模模糊糊感觉到了,而且他也知道,当他完全不想他的饶恕是由神力所主使,而只是按照自己的直感行事的时候,比现在他时时刻刻想着基督在自己心中,想着在公文上签字也是执行基督的意志的时候,他感到更幸福。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绝对需要这样想;需要在他的屈辱中有一个崇高的立足点,哪怕是假想的也不要紧,从那方面,被大家蔑视的他,也可以蔑视别人,因此他死死抱住这种幻想的解救,就像是抱住真的解救一样。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在她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多情的少女的时候,嫁给了一个富裕的、身分很高的人,一个很和善、很愉快、耽于酒色的放荡子。结婚后两个月,她丈夫就抛弃了她,对于她的热烈的爱情的保证,他只用嘲笑甚至敌意来回答,那种敌意,凡是了解伯爵的善良心肠,看不出多情的利季娅身上有什么缺点的人都无法解释。从那时起,虽然他们没有离婚,却分居了;但是每当丈夫遇见妻子的时候,他总是用那种无从解释的恶毒的嘲笑对付她。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早已不爱她丈夫了,但是从那时起她就不断地爱上什么人。她同时爱上了好几个人,男的和女的;凡是在哪一方面特别著名的人,她差不多全都爱上了。她爱上了所有列入皇族的新亲王和亲王妃;她爱上一个大僧正、一个主教、一个牧师;她爱上一个新闻记者、三个斯拉夫主义者、爱上过科米萨罗夫①,爱上过一个大臣、一个医生、一个英国传教师,现在又爱上了卡列宁。这一切互相消长的爱情并没有妨碍她和宫廷与社交界保持着最广泛而又复杂的关系。自从卡列宁遭到不幸,她把他放在她的特殊保护之下以后,自从她关心他的幸福,在卡列宁家服务以后,她感觉得她所有的其他的爱都不是真实的,而现在她真正爱的仅仅是卡列宁一个人。她现在对他所抱着的感情在她看来比她以前的任何感情都强烈。分析她的这种感情,拿它和她以前的感情相比较,她清楚地看出了她是不会爱科米萨罗夫的,如果不是他救了皇帝的性命;她也不会爱里斯季奇·库吉茨基②,如果没有斯拉夫问题;但是她爱卡列宁却是爱他本人,爱他那崇高的、未被了解的灵魂,他那在她听来很可爱的、带着拖长声调的尖细的声音,他的疲倦的眼睛,他的性格,他那青筋隆起的柔软白皙的手。她不仅高兴看见他,而且还在他脸上寻找她给予他的印象的痕迹。她希望不只她的话,而且她整个的人,都使他喜欢。为了他的缘故,她现在比以前更注意修饰了。她发现自己常常这样幻想:假使她没有结过婚,而他也是自由的,那会怎样呢。他走进房间来的时候,她总是兴奋得满脸通红,而当他对她说了句什么好听的话的时候,她简直掩饰不住欢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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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米萨罗夫(1838—1892),农民,科斯特罗马的制帽商人。据说是他打落凶手的手枪、救了俄皇亚历山大二世的性命,后被封为贵族。
  ②里斯季奇·库吉茨基(1831—1899),塞尔维亚政治家,反抗土耳其及奥地利对塞尔维亚的影响。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处在剧烈的激动中已有好几天了。她听到安娜和弗龙斯基在彼得堡。一定要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不到她,甚至一定要使他不知道那个可怕的女人和他在一个城市里、他随时可以遇见她这个痛苦的事实。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通过她的熟人探听到·这·些·可·恶·的·人——她这样叫安娜和弗龙斯基——要做什么,于是在这几天当中她就竭力指导她的朋友的行动,使他不致于碰见他们。一个年轻副官,弗龙斯基的朋友——她通过他得到了消息,他希望通过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得到一种特权——报告她说他们已经办完了事务,明天就要走了。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已开始平静下来,可是第二天早晨就接到了一封信,她怀着恐怖的心情认出了信上的笔迹。这是安娜·卡列宁娜的笔迹。信封是用树皮一样厚的纸做的;在长方形的黄纸上有大写的姓名的花字,那信发出令人怡悦的香气。
  “谁送来的!”
  “旅馆里的听差。”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过了好一会才能坐下来阅读那封信。她的兴奋引起了她常犯的喘病。当她恢复镇静的时候,她读了下面用法文写的信:
  MadamelaComtesse①——您心中充满的基督徒的感情,给了我自知不可原谅的胆量来写信给您。我不幸和我儿子分开了。请求您允许我在动身之前见他一面。使您想起我,请您原谅。我写信给您而不写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是因为我不愿意使那宽大的人想起我而痛苦。了解您对他的友情,我想您一定会了解我。您可否把谢廖沙送到我这里,或是约定什么时候我自己回家里来,再不然,您可否告知我什么时候,在外面什么地方,我可以看到他?我知道决定事情的那个人的宽大,我想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您想不到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他,因此也想像不到您的帮助会怎样使我衷心感激。
  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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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伯爵夫人。
  这信里的一切:信的内容和宽大这个字眼的含意,特别是那种随便——她是这样觉得——的语气,都激怒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对来人说没有回信,”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于是立刻打开她的吸墨纸文件簿,她写信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她希望一点钟的时候在宫廷庆祝会上看见他。
  “我要和您谈一件重大的苦恼的事。在那里我们再决定谈话的地点。最好是在我家里,我预备好您所喜欢的茶。必须如此。上帝给予了十字架,但是也给予了忍受的力量,”她补充这么一句,使他多少有一点心理准备。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通常每天总要写两三封信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喜欢这种联络方式,这具有亲自会面所没有的风雅和神秘的味道。
  庆祝会结束了。人们出来的时候碰了面,闲谈着最近的新闻,新授予的奖赏和大官们的升迁。
  “要是玛丽亚·鲍里索夫伯爵夫人做了陆军大官,沃特科夫斯基公爵夫人做了参谋总长,”一个穿金边制服的白发老人向一个问他对于新任命有何意见的高大而漂亮的女官说。
  “而我也做了副官的话,”女官微笑着说。
  “您已经有了官职呀。您掌管教会部。您的助手是卡列宁。”
  “您好,公爵!”矮小的老人说,和一个走上来的人握手。
  “您说卡列宁什么?”公爵说。
  “他和普佳托夫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我还以为他早就得了哩。”
  “不。您看他,”矮小的老人说,用他的金边帽子指着穿着朝服、肩上挂着新的红缀带、正和帝国议会的一个有势力的议员站在大厅门口的卡列宁。“他还洋洋得意哩,”他补充说,站住和一个体格魁梧的漂亮的官中高级侍从握手。
  “不,他显得老多了,”侍从说。
  “因为操劳过度的缘故呀。他现在老是起草计划。不到他把一切都逐条说明了,他是不会放走那个可怜的家伙的。”
  “您说,他显得老多了?Ilfaitdespassions!①我想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现在嫉妒起他的妻子来了。”
  “啊,请不要说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坏话吧。”
  “哦,她爱上了卡列宁,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可是听说卡列宁夫人在这里,是真的吗?”
  “哦,不是在这宫廷里,而是在彼得堡。我昨天还碰见她和弗龙斯基,brasdessus,brasdessous②在莫尔斯基街上走呢。”
  “C’estunhommequin’apas……③”侍从开口说,但是突然停止了,让开路,对一个走过去的皇族中的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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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他正在恋爱呢!
  ②法语:手挽着手。
  ③法语:那种人没有……
  就这样,人们不断地谈论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责难他,嘲笑他,这时,他拦着他所抓住的帝国议会的议员的路,一点一点地向他说明他的财政计划,片刻也不停顿地谈着,怕他乘机逃掉。
  差不多就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妻子离开他的同时,他遭到了官场中人最为痛心的事——他的升迁的路已经断了。这已成为既成事实,大家都清楚地看出来了,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人却还未意识到他的前程已经完结。不论是由于他和斯特列莫夫的冲突,还是由于他和他妻子之间的不幸,或者只是因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达到了他命定的极限,总之,在今年一年当中,他的前程已经完结,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了。他还是身居要职,他还兼着许多委员会和会议的委员,但是他却是一个一切都完了的、无可期望的人了。不论他说什么,提什么,人听起来好像都是早已知道的、而且是不必要的话似的。
  但是这一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界维奇并没有感觉出来,而且相反,在他不再直接参与政府活动以后,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明显地看出别人工作中的错误和缺点,并且认为指出改正的方法是他的职责。和妻子分离以后不久,他就开始起草关于新的裁判手续的小册子,这是他注定要写的关于行政各部门的无数不必要的小册子中的第一本。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但没有注意到他在官场中的绝望处境,他不但不为此发愁,他甚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满意自己的活动。
  “娶了妻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想怎样叫妻子喜悦;没有娶妻的,是为主的事挂虑,想怎样叫主喜悦。”使徒保罗这样说。现在一举一动都受《圣经》指导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常常记起《圣经》上的这句话。他好像觉得自从他没有妻子以后。他就用这些改革计划比以前更热心地侍奉起上帝来。
  那位竭力想要摆脱他的议员的明显的不耐烦态度并没有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不安;直到那议员利用一个皇族走过的机会溜掉的时候,他这才中止了说明。
  只剩下一个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低下头,定了定神;然后漫不经心地向周围望了一望,就向门口走去,他希望在那里遇见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他们的身体都多么强壮,多么结实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望着那蓄着梳得很光的、发出香气的颊髭,身体强壮的高级侍从,和那穿着一身窄小制服的公爵的红脖颈,这样想,他得走过他们身边。“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邪恶的,这倒是真话呢,”他想,又斜视了一眼高级侍从的小腿。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容地向前走去,带着他平常那种疲惫和威严的神情向刚才议论他的那些绅士鞠躬,于是朝门望着,他的眼睛搜索着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矮小的老人,在卡列宁走到和他并排并且带着冷淡的态度向他点头的时候,恶意地闪动眼睛说。“我还没有向您道贺哩,”老人指着他新得的绶章说。
  “谢谢你,”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今天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他补充说,按照他的习惯特别强调·美·好·的这个字眼。
  他们嘲笑他,这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从他们身上除了敌意而外,并不期望别的什么;他现在已经习惯了。
  看到走进来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露在胸衣上的黄色肩膊和她那招引他的美丽的、沉思的眼睛,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微笑了,露出光泽的雪白牙齿,向她走去。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为她的服装煞费苦心,如同她为最近每一次的装饰一样。她现在装饰的目的和三十年前她所追求的完全相反。那时候,她的愿望是用什么东西来打扮自己,打扮得越美丽越好;现在,相反,她打扮得太厉害就一定会同她的年龄和风姿完全不相称,所以她唯一关心的是设法使这些打扮和她自己外貌的对照不太怕人。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方面说,她是成功了,在他的眼中看来,她是魅人的。对于他,她是那包围着他的敌意和嘲笑的海洋中的一个不单是好意的而且是爱的孤岛。
  穿过嘲笑的目光的行列,他好像植物向着太阳一样自然地被吸引到她那充满爱意的眼光那里去。
  “我祝贺您,”她对他说,用目光示意那绶章。
  抑制住欢喜的微笑,他耸了耸肩,闭上眼睛,好像在说这并不能使他快乐似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十分清楚这是他的最大的喜悦之一,虽然他自己绝对不承认。
  “我们的天使怎样?”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意思是说谢廖沙。
  “我不能说我很满意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扬起眉毛,张开眼睛。“西特尼科夫也对他不满哩(西特尼科夫是请来担任谢廖沙的世俗教育的家庭教师)。我跟您说过,他对于应当使每个大人、每个小孩都感动的最重要的问题有点冷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说明公务以外他唯一感到兴趣的问题——他儿子的教育。
  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靠着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帮助又回到生活和活动中的时候,他感觉到过问留在他手中的儿子的教育是他的义务。以前从来没有过问过教育问题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竟花了些时间来研究这个问题的理论。读了几册关于人类学、教育学、教学法的书籍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拟了一个教育计划,而且请了彼得堡最优秀的教师来指导,他就着手工作起来。而这工作就不断地吸引住他的注意了。
  “是的,不过他的心啊!我看出来他有着他父亲的心,有这样心的孩子是决不会坏的啊,”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热情地说。
  “是的,也许这样……在我呢,不过在尽我的义务。我也只能如此而已。”
  “您到我家里来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沉默了一会之后说,“我们得谈一件您很痛心的事情。我真愿意牺牲一切使您不再记起那件事情,可是别人却不这样想法。我接到她一封信。她在彼得堡。”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到提起他妻子就浑身发抖了,但是立刻他的脸显出了一种死一般的僵硬呆板的表情,这表情显示出他完全束手无策了。
  “我料到了,”他说。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陶醉似地望着他,因为叹赏他的崇高心灵而眼泪盈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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