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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3)

.T.xt..小.说.天.堂.

  韦斯洛夫斯基把马赶得那么快,天气还很炎热,他们老早就到达了沼地。
  他们到了真正的沼地,他们的目的地的时候,列文不由地就盘算起怎么样甩掉瓦先卡,好逍遥自在地行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也有同样的愿望,在他的脸色上列文觉察出每个真正的猎人在打猎以前都具有的那种心神专注的神情,而且还有一点他所特有的温良的狡猾味道。
  “我们怎么走法?这沼地好得很,我看见还有鹞鹰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指着两只在苇塘上空盘旋着的大鹞鹰说。
  “哪里有鹞鹰,哪里就一定有野味。”
  “哦,先生们,”列文带着一点忧郁的神情说,一面把长统皮靴往上提一提,一面检查着猎枪上的弹筒帽。“你们看见那片苇塘吗?”他指着伸展在河右岸的一大片割了一半的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小小的绿洲。“沼地从这里开始,就在我们面前:你们看,就是那比较绿的地方。沼地从那里往右去,到那马群走动的地方;那里是草丛,有山鹬;沼地绕过那片苇塘经过赤杨树林,一直到磨坊那里。就在那里,看见吗?在水湾那儿。那地方再好也没有了。我有一次在那里打死了十七只松鸡。我们要分开,带着两条狗分道扬镳,然后在磨坊那里集合。”
  “好的,不过谁往右,谁往左边去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追问。“右边的地方宽绰一些,你们俩去吧,我往左边去,”
  他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说。
  “好极了!我们会比他打得多的。来吧,来吧!”瓦先卡响应说。
  列文不得不同意,于是他们就分手了。
  他们刚一走进沼地,两条狗就一齐搜索起来,朝着一片浮着褐色粘沫的泥塘走去了。列文知道拉斯卡寻找的方法——谨慎而且犹豫不决;他也知道这地方,他期望看见一群山鹬。
  “韦斯洛夫斯基,和我并排,和我并排走!”他沉住气悄悄地对在他后面哗啦哗啦蹬着水的同伴说,在格沃兹杰沃沼地发生了那场走火的事故以后,列文不由自主地就很关心他的枪口朝着什么方向了。
  “不,我不会妨碍您,不要为我操心。”
  但是列文不由得沉思起来,他回忆起临别时基蒂所说的话:“当心:千万不要彼此打着了啊!”两条狗走得越来越近了,互相回避着,按照各自的兽迹追逐着。列文希望发现山鹬的心情强烈得连从腐臭的泥淖里往外拔皮靴后跟的吧咂声在他听起来都仿佛是鸟鸣声,他抓住而且握紧枪托。
  “砰!砰!”他听见枪声就在耳边。这是瓦先卡射击在沼地上空盘旋着的一群野鸭,它们在射程以外老远的地方,这时正迎着这两个猎人飞来。列文还没来得及回头看看,就听见了一只山鹬的鸣声,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此外还有八只,一只跟着一只地飞起来。
  就在一只山鹬开始盘旋的那一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它打落了,这只山鹬缩成一团落到泥泞地里了。奥布隆斯基不慌不忙地瞄准了另外一只低低地向苇塘飞来的山鹬,枪声一响,这一只也应声落下来;可以看见它从刈割了的苇塘里跳出来,鼓动着一只没有受伤的白色翅膀。
  列文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第一只山鹬他瞄得太近,没有打中;它已经飞起来的时候他的枪跟着它转来转去,但是正这工夫另外一只从他脚下飞起来,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于是他又没有射中。
  当他们在装子弹的时候,又有一只山鹬飞起来,装好枪弹的韦斯洛夫斯基,照着水上放了两枪。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拾起自己的两只山鹬,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列文。
  “好,我们现在分开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左脚一瘸一瘸地,拿好猎枪,向他的狗吹了几声口哨,就朝一边走去了。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列文总是这样,如果头几枪落了空,他就变得又急躁又烦恼,整天都射击不好。这一次也是这样。山鹬是很多的。山鹬不住地在狗面前和猎人的脚下飞起来,列文本来可以定下心来的;但是他射击的次数越多,他在韦斯洛夫斯基面前就越觉得丢脸,而那个韦斯洛夫斯基却不管在不在射程以内都欢欢喜喜地瞎打一阵,什么都没有打中,但却丝毫也不难为情。列文着了慌,沉不住气了,越来越恼怒,结果弄到只顾开枪,几乎不敢存着打中什么的希望了。好像连拉斯卡也感觉到这一点。它越来越懒得去寻找了,它带着似乎莫名其妙的和责难的眼光扭过头来望着这两位猎人。枪声一响跟着一响。火药的烟雾笼罩着两位猎人,但是在宽绰的大猎袋里却只有三只轻巧的小山鹬。就连这些,其中的一只还是韦斯洛夫斯基打死的,还有一只是他们两人共有的。同时,从沼地对面传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不很频繁,但列文却觉得关系很重大的射击声,并且几乎每一次都听见他说:“克拉克,克拉克,叼来!”
  这使列文更加激动了。山鹬不断地在苇塘上盘旋。靠近地面和空中的啼叫声不绝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以前飞起来在空中飞翔的山鹬降落在两位猎人面前。现在尖叫着翱翔在沼泽上空的鹞鹰不止是两只,而是十来只。
  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跋涉了一大半沼地,来到了分成一条一条的农民的草场,草场紧连着苇塘,这两者之间的分界有的地方是一条踩坏了的,有的地方是割过了的狭长的青草路。一半的地里已经收割了。
  虽然在未刈割过的地里,找到野物的希望并不比在刈割过的地里多一些,但是列文既然答应了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会合,他就同自己的同伴沿着割过的和未割过的地段往前走去。
  “喂,猎人们!”坐在卸了马的马车旁的农民中的一个人向他们呼喊。“来跟我们一道吃点东西!喝一杯酒吧!”
  列文回过头来一望。
  “来吧,没有关系!”一个快活的、留着胡子的、面孔通红的农民叫着,一张口就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手里高举着一瓶在阳光下闪着光的、略带绿色的伏特加酒。
  “Qu’estcequ’ilsdisent?”①韦斯洛夫斯基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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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请我们喝伏特加酒。我想他们大概分了草地。我想去喝一杯,”列文并非没有私心地说,他希望韦斯洛夫斯基会被伏特加酒吸引去。
  “他们为什么要请我们呢?”
  “无非是高兴高兴罢了。真的,您到他们那里去吧。您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Allons,c’estcurieux.”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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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来吧,很有趣呢。
  “您去吧,您去吧,您找得到去磨坊的那条路的!”列文喊着说,他回过头来,很高兴地看到韦斯洛夫斯基弯着腰,两条疲倦的腿摇摇晃晃,伸着胳臂提着枪,从沼地里向着农民们走去。
  “你也来吧!”一个农民朝列文叫着。“来吧!吃点包子!”
  列文非常想喝一杯伏特加,吃一片面包。他觉得浑身无力,好容易才把两条摇摇晃晃的腿由泥塘里拖出来,他犹疑了一会儿。但是猎狗指出了猎物,他的倦意马上消失了,他轻快地穿过沼地向猎狗走去。就在他的脚跟前飞起了一只山鹬;他开枪打死了它。猎狗继续指着猎物。“叼来!”在猎狗面前又飞起一只鸟。列文射击。但是那天他很不走运;他没有打中,当他去找寻他打死的鸟的时候,他找不着。他踏遍了整个苇塘,但是拉斯卡不相信他打死了什么东西,当他打发它去寻找的时候,它只是装出寻找的样子,并没有真的找寻。
  列文以为自己的失败全怪韦斯洛夫斯基,但是现在他不在,情形也没有好转。这里的山鹬也很多,但是列文一只跟着一只地打不中。
  斜阳的余晖还很热;他的衣服被汗湿透了,紧紧粘在身上;左脚的靴子里面满满了水,沉甸甸的,一走一噗哧;一滴滴汗珠顺着被火药粉弄脏的脸淌下来;嘴里发苦,鼻子里闻着一股火药和铁锈味,耳朵里萦绕着毫不停息的山鹬的鸣声;枪筒连摸都摸不得,太烫了;他的心脏急促而迅速地跳动着;他的双手兴奋得直颤抖,疲倦不堪的双腿跌跌绊绊,勉勉强强地走过草墩和泥塘;但是他还是一边走,一边射击。最后,在一次可耻的失误以后,他把猎枪和帽子掼到地上。
  “不,我必须冷静一下,”他沉思着,拾起猎枪和帽子,喊拉斯卡跟着他,走出了沼地。当他到达了干燥的地方,他坐在一个小草墩上,脱下皮靴,把皮靴里的水倒出去,随后又回到沼地,喝了一点腐臭的水,把滚烫的枪筒浸湿了,洗了洗手和脸。当他觉得神清气爽了,他又返回一只山鹬歇落的地方去,打定主意再也不要操之过急了。
  他想要沉着,但是事情还是跟从前一样。他还没有瞄准,手指就扳了枪机。事情越来越糟了。
  当他走出沼地往他约好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碰头的赤杨树林走去的时候,他的猎袋里只有五只鸟。
  他还没有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看到他的猎狗。克拉克从一株赤杨树翻起的树根下跳出来,它被沼地的臭泥弄得浑身漆黑,带着一副胜利者的神气同拉斯卡碰鼻子。在克拉克后面,一株赤杨的树荫下,出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魁伟雄壮的身姿。他满面红光,流着汗,衬衫的领子敞着,还像从前那样一跛一瘸地,迎着列文走来。
  “哦,怎么样?你打了很多哩!”他带着愉快的微笑说。
  “你呢?”列文问。但是用不着问,因为他已经看到那只装得满满的猎袋。
  “还不错!”
  他有十四只鸟。
  “真是好极了的沼地!一定是韦斯洛夫斯基妨碍了你。两个人合用一条狗是不方便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这话来冲淡自己的胜利。
  当列文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达列文经常投宿的那家农民的木屋的时候,韦斯洛夫斯基已经在那里了。他坐在草房中间,两手扶住一条长凳,有一位兵士——女主人的兄弟——在替他脱粘满泥土的靴子,而他正在发出他那富有感染力的笑声。
  “我刚刚才到哩。Ilsnotétécharmants!①您想想看,他们给我吃的,给我喝的。多么好的面包,真妙!Délicieux!②还有伏特加……我从来也没尝过比这更可口的酒!他们怎么也不肯收我的钱。而且还不住嘴地说:‘请你多多包涵’,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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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他们真有意思!
  ②法语:可口极了。
  “他们为什么要收钱?您要知道,他们是在款待您哩!难道他们是卖伏特加的吗?”那个兵士说,他终于把一只湿漉漉的皮靴连着变得漆黑的袜子一齐脱下来了。
  虽然木屋里很肮脏,被猎人们的皮靴弄得到处都是泥泞,而两条肮脏的狗正在舐自己的身体;虽然屋里充满了沼地和火药的气息;而且没有刀叉,但是猎人们那么津津有味地喝茶、吃晚饭,只有打猎的人才领略得到这种滋味。他们梳洗干净就到为他们打扫好了的干草棚去了,那里马车夫已经替老爷们铺好了床。
  虽然已经暮色苍茫,但是猎人们谁也不想睡。
  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和谈论了一阵打猎、猎狗和别的打猎团体的轶事以后,谈话就落到三个人都感到兴趣的话题上。由于瓦先卡再三地称赞这种极有风趣的过夜方法,赞美那干草香味,那一辆破马车(他觉得这辆车是破的,因为前轮拆掉了),那招待他喝伏特加酒的农民的好心肠,以及那两条卧在各自的主人脚下的猎狗,于是奥布隆斯基也就讲起他去年夏天在马尔图斯的庄园里狩猎的乐趣。马尔图斯是著名的铁路大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起马尔图斯在特维尔省租赁的沼地多么好,保护得多么周到,又讲起猎人们驾驶到那里的马车和狗车有多么讲究,搭在沼地旁的饮宴帐幕有多么豪华。
  “我不明白你,”列文说,从草堆上抬起身子。“这些人你怎么会不厌恶?我知道摆着红葡萄酒的宴席是很惬意的,但是难道这种奢华的排场你就不厌恶吗?所有这些人,像以前的酒类专卖商一样,凭着一套人人都瞧不起的手腕发财致富,别人的轻蔑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后来,又用他们这笔不义之财来收买人心了。”
  “完全正确!”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附和说。“完全正确!奥布隆斯基自然是出于bonhomie①才这么说的,可是别人会说:‘哦,奥布隆斯基也去了……’”
  “一点也不对!”列文听见奥布隆斯基含着微笑说。“我简直不认为他比任何富商或者贵族坏。他们都是靠着劳动和智慧发财致富的。”
  “是的,但是什么样的劳动呢?难道投机倒把还叫劳动吗?”
  “当然是劳动!如果没有他或者类似他的人,就没有铁路了,这样说来,那就是劳动。”
  “但是这种劳动并不像农民和学者的劳动。”
  “就算你说得不错,但是他的活动得到了结果——铁路:
  这样说来,那就是劳动。但是你却认为铁路毫无用场。”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愿意承认它是有用的。不过凡是和付出的劳力不相称的赢利都是不义之财。”
  “但是这种比例由谁来定呢?”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用投机取巧而获得的利润都是不正当的。”列文说,意识到他不能明确地划出正当同不正当之间的分界线;“就像银行的赢利一样,”他继续说下去。“大笔财产不劳而获,这是罪恶,就像在酒类专卖那时候一样,只是方式改变了。Leroiestmort,viveleroi!②专利权刚刚废除,铁路和银行就出现了:这也是一种不劳而获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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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好心。
  ②法语:国王死了,国王万岁!
  “是的,你说的这一切也许是正确而聪明的……卧下,克拉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正在搔痒而且在草堆上转来转去的猎狗喝道,显然他很相信自己立论的正确,因此显得镇静和从容。“但是你还没有划出正当的和不正当的劳动之间的界线。我拿的薪金比我的科长拿得多,虽然他办事比我高明得多,这是不正当的吗?”
  “我不知道!”
  “哦,那么我告诉你吧:你在经营农业上获得了,假定说,五千多卢布的利润,而我们这位农民主人,不管他多么卖劲劳动,他顶多只能得到五十卢布,这事正和我比我的科长收入得多,或者马尔图斯比铁路员工收入多一样的不正当。反过来,我看出社会上对这些人抱着一种毫无道理的敌视态度,我觉得其中含着嫉妒的成份……”
  “不,这话不公平,”韦斯洛夫斯基说。“怎么能扯到嫉妒上去,这种事的确有些不干不净。”
  “不,听我说!”列文插嘴说。“你说我获得五千卢布,而农民才得到五十卢布,是不公平的:不错。这是不公平的,我也感觉到,不过……”
  “果然不错。为什么我们又吃、又喝、又来打猎,无所事事,而他却永远不停地劳动呢?”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显然他这一生破天荒头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因此说得十分诚恳。
  “是的,你感觉到了,但是你却不肯把自己的产业让给他。”奥布隆斯基说,仿佛故意向列文挑衅一样。
  最近这两位连襟中间似乎发生了一种隐秘的敌对关系,好像自从他们和那两姊妹结了婚,他们中间就发生了较量谁更善于处理生活的敌对意识,现在这种意识就在他们辩论中所采取的攻击个人的口吻上表现了出来。
  “我没有给人,因为谁也没有跟我要过,就是我愿意的话,我也不能给,”列文回答;“况且,也没有人可给。”
  “给这个农民吧;他不会拒绝的。”
  “是的,但是我怎么给他呢?跟他去订让与契约吗?”
  “我不知道;不过要是你相信你没有权利……”
  “我一点也不相信。恰恰相反,我觉得我没有权利让出去,我觉得我对我的土地和家庭负着责任。”
  “不,听我说;如果你认为这种不平等的现象是不公平的,那么你为什么不照着你所说的去做呢?”
  “我就是这样做的,不过是消极地,就是说,我不设法扩大我和他们之间的差别。”
  “不,请原谅我!这是自相矛盾的话。”
  “是的,这是强词夺理的解释,”韦斯洛夫斯基插嘴说。
  “哦!我们的主人,”他对那位打开吱吱作响的仓库的门走进来的农民说。“怎么,你还没有睡觉?”
  “不,我怎么能睡呢?我以为老爷们已经睡了哩,但是听见你们还在谈话。我要拿一把钩镰。它不咬人吗?”他补充说,一面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走着。
  “你到哪里去睡觉呢?”
  “我们今天夜里要去放马。”
  “啊,多美的夜色呀!”韦斯洛夫斯基说,一边凝视着那从现在打开的仓房的门框里射进来的朦胧的晚霞中隐约可辨的小屋角落和卸了马的马车。“听听,这是女人们唱歌的声音,唱得还真不坏哩。谁在唱,我们的主人?”
  “附近的丫头们。”
  “我们去散散步吧!要知道,我们反正也睡不着。奥布隆斯基,走吧!”
  “要是能够又躺着又出去就好了!”奥布隆斯基欠伸着回答。“躺着不动真舒服啊。”
  “哦,那我就一个人去,”韦斯洛夫斯基说,敏捷地爬起来,穿上皮靴。“再见,先生们!如果有趣的话,我就来叫你们。你们请我来打猎,我忘不了你们。”
  “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对不对?”当韦斯洛夫斯基走出去,农民跟着掩上身后的房门的时候,奥布隆斯基说。
  “是的,很可爱。”列文回答,一边还在思索他们刚才讨论的问题。他觉得他已经尽可能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但是这两位相当聪明而且诚恳的人,居然异口同声地说他在用强词夺理的话聊以自慰。这使他心里很难受。
  “事情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二者必居其一:要么你承认现在的社会制度是合理的,维护自己的权利;要么就承认你在享受不公正的特权,像我一样,尽情享受吧。”
  “不,如果这是不公道的,那么就不能尽情地享受这种利益;至少我不能够。对于我,最主要的,是要觉得问心无愧。”
  “怎么样,我们真的不去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显然厌倦了这种心理上的紧张。“你要知道,我们睡不着的。真的,我们去吧!”
  列文一声不答。他在刚才的谈话中说他的所做所为在消极意义上是公正的,这句话盘据在他的心头。“难道消极地就可以算公正了吗?”他问自己。
  “新鲜干草味多么大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坐起来。“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瓦先卡在那里搞什么花样呢。你听见笑声和他的声音吗?不去吗?我们去吧!”
  “不,我不去,”列文回答。
  “难道你这也是按照原则办事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脸上带着微笑说,一边在黑暗里摸索自己的帽子。
  “并不是按照原则办事,不过我为什么要去?”
  “可是你知道,你在自找苦吃,”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找着了他的帽子,于是站起身来。
  “何以见得?”
  “难道我看不出你和你妻子相处得怎么样吗?我听见你们讨论你去不去打两天猎的事,好像讨论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一样。作为一个富有诗意的插曲倒也不坏,但是不能这样一辈子。男子汉应当独立不羁——男人有男人的兴趣。男人应当刚强果断,”奥布隆斯基说,打开门。
  “这是什么意思?去跟使女调情吗?”列文盘问说。
  “如果有趣,为什么不去?Canetirepasàconséquence.①对我的妻子没有害处,对于我却是一场快活。主要的是要维护家庭的神圣!在家里决不搞这种事情。但是也用不着束手束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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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这不会引起严重后果。
  “也许如此!”列文冷冷地说,翻过身侧卧着。“明天一早就得动身,我谁也不惊动,天一亮就走。”
  “Messieurs,venezvite!”①传来转回来的瓦先卡的声音。
  “Charmante!②这是我的大发现!Charmante!一个十全十美甘泪卿③型的人物,我已经和她结识了,真的,美极了!”他说话时那副赞不绝口的神气,好像是为了他才特地把她创造得这样优美动人,他很满意为他准备好这种绝世佳人的造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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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先生们!快来!
  ②法语:真美!
  ③歌德所著的《浮士德》里的女主人公。
  列文假装睡着了,可是奥布隆斯基穿上鞋子,点上一支雪茄,就由仓库里走出去了,他们的声音不久就消失了。
  列文好久不能入睡。他听见马群咀嚼干草的声音;以后房东和他的长子怎样收拾停当,骑着马夜里去放青;随后又听见那个兵士怎样同他外甥——房东的小儿子——在仓库另外一头安顿下来睡觉;听见那男孩怎样用战栗的声音对他舅舅讲他对狗的印象,男孩觉得它又庞大又可怕;随后男孩怎样盘问这些狗要去捉什么,兵士怎样用沙哑的、睡意矇眬的声音对他讲,明天猎人们要去沼地打猎,随后为了不让小男孩再往下问又加上说:“睡吧,瓦夏,睡吧,不然你可小心点!”不久兵士自己就发出了鼾声,于是万籁俱寂,只听见马群的嘶鸣和山鹬的啼声。“难道仅仅消极地就行了?”列文在心里暗暗重复这句话。“喂,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我的过错。”于是他开始想着明天。
  “明天我一清早就走,一定不要太急躁。有无数的山鹬。还有松鸡哩。我回来的时候,基蒂的信就来了。喂,斯季瓦也许是对的:我对她缺乏丈夫气概,我变得优柔寡断了……
  哦,怎样办呢!又是消极地!”
  睡意矇眬中他听见欢笑声和韦斯洛夫斯基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兴高采烈的谈话声。他睁开了一下眼睛:一轮明月已经升上来了,在被升起的月亮照耀得光明灿烂的敞着的门口,他们正站着聊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讲少女的鲜艳娇嫩,把她譬喻作新剥出壳的鲜核桃;而韦斯洛夫斯基又发出他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声,想必是在重复一个农民对他说的话:“你最好还是想法讨个老婆吧!”列文半睡半醒地咕噜说:
  “先生们,明天天一亮就出发!”说完就睡着了。
  黎明醒来,列文试着唤醒他的同伴们。瓦先卡俯卧着,一只穿着袜子的脚伸出去,睡得那么香甜,要想使他回答一声是绝对不可能的。半睡半醒的奥布隆斯基这么早一动也不肯动。连踡缩着睡在干草堆角落里的拉斯卡也不大愿意起来,它懒懒地先伸直并且站稳了一条后腿再伸另外一条。列文穿上皮靴,拿了猎枪,小心翼翼地打开吱吱作声的仓库大门,走到大街上。马车夫睡在车旁,马群也在打瞌睡。只有一匹马在无精打采地嚼燕麦,喷着鼻息,把燕麦弄得满马槽边上都是。外面的天色还是阴暗的。
  “你为什么起得这么早,亲爱的?”上了年纪的女主人由木屋里出来,像对交情很深的老朋友那样友好地说。
  “我去打猎,老大娘。我可以打这条路到沼地去吗?”
  “顺着房子后面一直走;经过我们的打谷场,亲爱的,再穿过大麻地,那里有一条小路。”
  老妇人小心地迈动她那晒得黑黝黝的赤脚,给列文带路,并且给他开开打谷场的栅栏门。
  “一直走,你就会走到沼地。昨天夜里我们家的孩子们赶着牲口到那里去了。”
  拉斯卡快活地顺着小路奔跑,列文迈着迅速而轻快的步子紧跟在后面,不住地观望天色。他希望在他没有到达沼地之前,太阳不要出来。但是太阳却不迟延。月亮,在他刚出门的时候还放射着光辉,现在却只像一块水银似的闪着光;原先令人非常注目的远处黎明的粉红色闪光,现在要细细找寻才能发现;原先遥远田野上的模糊不清的斑点现在已经一目了然了。那是一捆捆的黑麦。太阳出来以前还看不见的、那已经授了花粉的高大而芳香的苎麻上的露珠,沾湿了列文的腿和大半截外套。在清晨明显的静寂中连最轻微的声音也听得见。一只蜜蜂从列文的耳边飞过去,呼啸着像一颗子弹。他仔细观看,看见还有第二只、第三只。它们由养蜂场的篱笆后面飞出来,飞过苎麻田,在沼地那边消失了踪影。羊肠小径一直通到沼地。沼地可以从上面升起的雾气辨认出来,有的地方雾浓些,有的地方雾淡些,因此芦苇和柳树林看起来仿佛是在云雾中摇曳的岛屿。在沼地边上和大路上,躺着夜里放牧马群的小伙子们和农民们,身上盖着衣服,黎明时全都睡着了。离他们不远,有三匹脚拴在一起的马在走来走去。有一匹把脚链弄得噹啷作响。拉斯卡在它主人旁边走着,恳求让它跑到前面去,四下张望着。列文走过睡着的农民们身边,到了头一处苇塘的时候,检查了一下枪上的信管筒,放了猎狗。有一匹饲养得肥壮光滑的三岁口的栗色马,一看见猎狗就惊了,撅着尾巴喷着鼻子。其余的马也惊了,拴在一起的脚蹚过塘水,蹄子从浓泥浆里拔出来,哗啦哗啦地响着,挣扎着跳出泥塘。拉斯卡站住不动了,带着讥笑的神情盯着马群,询问似地望望列文。列文拍拍拉斯卡,吹了一声口哨,作为它现在可以开始行动的信号。
  拉斯卡又快活又焦虑地跑过它脚下动荡不定的泥泞地。
  拉斯卡一跑进沼泽,马上就在它所熟悉的根茎、水草、烂泥和它所不熟悉的马粪味中,嗅出了那弥漫在整个地区的飞禽气息,这种强烈的飞禽气息比什么都刺激得它厉害。在藓苔和酸模草中间,这种气息非常强烈;但是不能断定哪里浓些哪里淡些。要弄清楚这一点,它必须顺着风走远点。拉斯卡简直觉不出自己的腿在移动,脚不点地地狂奔着,用这种跑法,在必要时可以一跃而停,它向右方跑去,远远避开日出以前东方吹来的微风,然后转身朝上风前进。它张大鼻孔吸了一口空气,立时发觉不但有气息,而且它们本身就在那里,就在它面前,不止一只,而且有好多只。它放慢了脚步。它们在那里,但是究竟在什么地方,它还不能断定。为了断定地点,它开始兜圈子,突然间它主人的声音转移了它的注意力。“拉斯卡!这里!”他说,向它指着另一边。它站住不动了,仿佛在询问是否还是照它开始那样做的好。但是他声色俱厉地把这命令重复了一遍,一面指着什么也不可能有的一堆被水淹没的小草墩。它听从了,为了讨他喜欢起见,它装出寻找的模样,绕着草墩走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立刻又闻到它们的气味。现在,当他不再打扰它的时候,它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看看自己脚下,使它烦恼的是给大草墩绊了一跤,跌到水里,但是用它的柔韧有力的脚爪克服了这种困难,它开始兜圈子,好把一切都弄明白。·它·们的气息越来越强烈地、越来越清晰地飘送过来,突然间它完全明白了这里有一只,就在草墩后面,在它前面五步远的地方,它站住不动,浑身都僵硬了。因为腿太短,前面什么它都望不见,但是它由气味闻出了它离开不到五步远。它站住不动,越来越意识到它的存在,而且以这种期待为莫大的乐事。它的僵硬的尾巴撅得笔直,只有尾巴尖在战栗。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两耳竖着。它奔跑的时候一只耳朵倒向一边,它沉重地、但是谨慎地呼吸着,与其说扭过头去,不如说斜着眼睛,更谨慎地回顾它的主人。他带着它看惯的脸色和老是那样可怕的眼神,跌跌绊绊地越过草墩,但它觉得他走的慢得出奇。它觉得他走得慢,其实他是在跑着。
  他注意到拉斯卡的奇特的寻觅姿态,身子几乎整个贴着地面,好像在拖着后腿大步前进,而且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他明白它给山鹬吸引住了,在向它跑去的时候,他心里默祷着他成功,特别是在这头一只鸟上。走到它身边,他以居高临下的地位朝前面望过去,他的眼睛看到了它的鼻子嗅到的东西。在草墩中间的空地上,他看见一只山鹬。它扭着脑袋,留神细听。它刚刚展了展翅膀就又收拢了,它笨拙地摆了摆尾巴,就在角落里消失了。
  “抓住它,抓住它!”列文喊叫,从后面推了推拉斯卡。
  “不过我不能去,”它暗自寻思。“我往哪里去呢?从这里我嗅得到它们,但是如果我往前动一动,我就完全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它们是什么东西了。”但是他又用膝盖推撞了它一下,用兴奋的低声说:“抓住它,拉斯卡,抓住它!”
  “好吧,若是他要这样,我就这么办,不过现在我不能负什么责任了。”拉斯卡想,猛地用全速力向前面的草丛中间冲过去。现在它什么也闻不到了,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一看听一听而已。
  距离原来的地方十步远,带着一阵山鹬所特有的咯咯的啼声和拍击翅膀的响声,一只山鹬飞起来了。紧跟着一声枪响,它扑通一声白胸脯朝下跌落在湿漉漉的泥淖里。另外一只,没等猎狗去惊动就在列文后面飞起来。
  等列文扭过身子,它已经飞远了。但是他的子弹射中了它。第二只山鹬飞了二十步的光景,斜着飞上去,又倒栽下来,像抛出去的球一样连连翻了几个斤斗,就扑通一声落到干地上。
  “这就一帆风顺了!”列文想,把还有暖气的肥山鹬放到猎袋里。“哦,亲爱的拉斯卡,会一帆风顺了吧?”
  列文又上好子弹,动身往远处去的时候,太阳虽然还被乌云遮着,但是已经升起来了。月亮失去了光辉,宛如一片云朵,在天空中闪着微光;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了。以前在露珠里发出银白色光辉的水草,现在闪着金黄色。烂泥塘像一片琥珀。青翠的草现在变成黄绿色。沼泽的鸟在那露珠闪烁、长长的影子投在溪边的树丛里骚动起来。一只鹞鹰醒了,停在干草堆上,它的头一会扭到这边一会扭到那边,不满地望着沼泽。乌鸦在飞向原野,一个赤脚的男孩把马群赶到老头身边,这个老头撩开了大衣坐起来搔痒。火药的烟雾像牛奶一样,散布在葱绿的青草上。
  有个小孩跑到列文跟前。
  “叔叔,昨天这里还有野鸭哩!”他冲着他喊叫,远远地跟在他后面走。
  列文在那个赞不绝口的小男孩面前一连打死了三只山鹬,因此觉得加倍地高兴。
  如果第一只飞禽或者走兽没有被放过,那么一天都会万事如意,猎人这种说法果然不错。
  又疲倦,又饥饿,又快活,列文在早晨十点钟,跋涉了约莫三十里的光景,带着十九只血淋淋的野味,腰带上还系着一只野鸭(因为猎袋里已经没有容纳的余地),就返回寄宿处去了。他的同伴们早就醒了,并且早就觉得饥饿,已经吃过早餐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记得是十九只,”列文说,第二次又数起那些山鹬和松鸡,它们已经没有飞翔时的神气活现的姿态,缩作一团,干蔫了,身上凝着血块,脑袋歪到一边。
  数目是对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嫉妒使列文非常高兴。他一回到寄宿处,就发现基蒂派来的信差已经送信来了,因此更加高兴。
  我十分健康,很快活。若是你为我担心,现在你可以比以前更放心了。我有个新护卫,就是玛丽亚·弗拉西耶夫娜(这是一个接生婆,在列文家的家庭生活中是一个新的重要人物)。她来探望我,发现我十分健康,我们留她住到你回来的时候再走。大家都很高兴,都很健康,你千万不要太着急,如果打猎很顺利,那么再逗留一天也行。
  这两桩喜事,他的成功的游猎和他妻子的来信,使他非常痛快,以致后来发生的两桩煞风景的小事列文也就马马虎虎地放过了。一桩事情是那只栗毛副马,昨天显然是劳累过度了,不吃草料,显得无精打采。车夫说它累坏了。
  “昨天把马累得精疲力尽,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说。“啊哟,毫无道理地赶了十里路!”
  另外一桩扫兴的事——最初曾破坏了他的愉快心境,可是随后又使他笑了很久的——是这样:基蒂准备得那么丰富的、似乎一个星期也吃不完的食物,居然一点不剩了。列文打完猎又累又饿地回来,历历在目地想着肉馅饼,以致他走近寄宿舍的时候仿佛已经闻到香味,尝到了那种滋味——就像拉斯卡嗅到了野味一样——立刻就吩咐菲利普去拿来。哪知道不但没有肉馅饼,连烧鸡都没有了。
  “他的胃口真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含笑指着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我并没有食欲不振的毛病,但是他的胃口可真惊人哩……”
  “嗯,没有办法!”列文说,一面不高兴地望着韦斯洛夫斯基。“菲利普,那么给我拿些牛肉来吧!”
  “牛肉吃光了,骨头喂了狗,”菲利普回答。
  列文气得发火说:
  “哪怕给我留下一点也好啊!”他像要哭出来了。
  “那么收拾点野味,放上点荨麻,”他用发颤的声音对菲利普说,极力不望着韦斯洛夫斯基。“至少得给我要点牛奶。”
  后来,他喝足了牛奶的时候,觉得对生人露出厌烦很不好意思,开始嘲笑自己饿得那副凶相。
  傍晚他们又出去打猎,韦斯洛夫斯基也打了好几只飞禽,夜里就动身回家了。
  归途上他们也像来的时候那样兴高采烈。韦斯洛夫斯基一会唱歌,一会津津有味地回忆他在农民家里的猎奇事件,他们请他喝伏特加,而且对他说,“请多多包涵”;一会又回想起那一夜的猎奇事件、游戏、使女和一位农民,那农民问他结过婚没有,听说没有,就对他说:“不要羡慕别人的老婆,还是自己想办法娶一个好。”这些话使韦斯洛夫斯基觉得特别有意思。
  “总而言之,这趟旅行我非常满意。您呢,列文?”
  “我也非常满意哩,”列文诚心诚意地说,他尤其高兴的是他不像在家里那样,不仅对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不怀着敌意,而且反倒对他抱着很大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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