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情感的迷惘(11)

Txt=小_说[_天.堂

  我的老师一停止口述——在这些口述之中强大的灵感夺去了科学思想的发言权,思维成了文学创作——我一下子就瘫软了。强烈的疲乏传遍我的全身,我的疲惫不堪与他的完全不同,他的是精疲力竭,是发泄殆尽,而我却因为被思想的浪涛淹没而战栗。之后,我们需要交谈一会儿,才能去睡觉或平静下来,通常我总是再念一遍我的记录,奇怪的是,当文字一变成话语,我的声音就变成了另一个声音在说话、在呼吸,好像有一个精灵调换了我口中的语言似的。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在尽力模仿他说话时的抑扬顿挫,就好像他在替我说话一样。
  我和他的性格共鸣,成了他的话语的回响。这一切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即使今天,在讲演中间,当我的话语摆脱了我,自由飞翔的时候,我就会突然被这种感觉攫住,觉得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的一个人借着我的嘴在说话。我听出那是一个高贵的死者的声音,一个只有呼吸还留在我的唇上的死者的声音,每当我激情澎湃的时候,我就成了他。我知道,这是那些时光对我产生的影响。
  工作在增长,它在我的周围长成了一片森林,渐渐挡住了投向外部世界的视线;我只生活在房子的黑暗里,生活在这部作品不断增长的密密层层的枝叶之中,生活在这个温暖的人的身边。
  除了大学里的不多的几节课,我整个白天都属于他。我在他们的桌子分吃饭,在连接他们的住处和我的房间的楼梯上不管白天黑夜地上上下下:我有他们的房门钥匙,他也有我的,这样他就不用喊来那个半聋的房东老太太,就能随时找到我。我跟这个新的集体联系越多,就越是跟外边的世界彻底地疏远:在分享这个内部环境的温暖时,我也同时分享了他们与世隔绝的生活的孤独。我的同学们一致地对我表现出某种冷淡和蔑视,不管是对我明显受宠的私下议论还是敏感的嫉妒——总之他们断绝了与我的交往,在讨论课上显然约好了都不与我交谈、问候。即使教授们也不掩饰他们改意的反感;一次当我向一个教罗马语文学的讲师询问一件小事时,他嘲讽地打发了我。“您作为……教授的知交早该知道详情了。”我徒劳地寻求对这种无端的排斥的解释。但他的话语和目光都不给我答案。自从我跟这两个孤独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被完全孤立了。
  我不再为被会遗弃而烦恼,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思想领域,但我的神经渐渐承受不住这种持续的紧绷状态了。接连几个星期持续地用脑过度,人不会不受到惩罚,加之我的生活转变得太快,疯狂地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不会不威胁到神秘的自然平衡。在柏林时,轻松的游荡和激动人心的艳遇已经使我的肌构舒适地放松一,一、在这儿,沉闷的气氛却不停地压迫着我亢奋的感官,使它们带着敏感的触角在我体内战栗、窜动;我不再有深沉的酣睡,尽管可能因为我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誉抄老师每晚的口述直到清晨(我被虚荣的焦躁刺激着,想尽快把这些稿子交倒我亲爱的老师手中)。上课和大量的阅读材料也要求我付出更大的精力,另外,同我的老师交谈的方式也使我兴奋,因为每根神经都处于战备状态,从不允许我心不在焉地出现在他面前,受了虐待的身体不久就向这种滥用进行了报复。有好几次我发生了短暂的昏迷。一这是受到侵害的自然的警告信号,我却恼怒地对此没有理会——但昏昏欲睡的疲倦感越来越重,各种感觉的表现都很激烈,变得敏感的神经带着它们的触角向内生长,破坏了睡眠,却激醒了一直压抑、混乱的思想。
  第一个注意到我的身体状况明显不佳的是我老师的妻子。我一经常感到她不安的目光从我身上掠过_”她越来越经常地在我们谈话之中有意加入一些提醒,诸如我不可能在一个学期内征服世界一类的话。终于她直言不讳了。一个星期天当我正在最美的阳光下死记硬背语法时,她冲上来,夺掉了我的书。“够了,一个年轻、活泼的人怎么就这样甘做虚荣心的奴隶?您别总拿我丈夫当榜样:
  他老了,而您还年轻,您不能像他一样生活。”当她说起他时,总带着这种蔑视的语气,一听到这样的话,我这个崇拜者总是怒火中烧。我感觉到,她总是有意地,也许是出于一种迷途的妒意,一再试图把我同他分开,试图用冷嘲热讽来阻止我的过激行为;要是我们晚上口述的时间太长,她就用力地拍门,不顾他愤怒的反一对,催我们中断工作。“他会让您神经错乱的,他会把您完全毁了。”
  有一次当她发现我昏倒在地时愤怒地说。“他在这几个星期里把您变成了什么样子!您这样自己糟踏自己,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而且……”她顿住了,没把话说完。但由于强压怒火,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
  我的老师确实不让我轻松:我越是热情为他服务,他越是把我的殷勤的敬重看得一钱不值。他很少对我表示谢意,每当我早上给他拿去熬到深夜才完成的口授记录时,他总是干巴巴地拒绝道:“明天也不迟。”我虚荣的殷勤要是自愿为他效劳,他就会在谈话中间突然绷紧嘴唇,用一句讥讽的话将我推开。当然,要是他看到我屈辱、困惑地躲开,那种温暖的目光又会涌过来,围抱住我,安慰我。但这种情况多么罕见啊!他的性格中的这种忽冷忽热,忽而殷勤地靠近,忽而生气地推开,把我热烈的感情完全搞糊涂了,我渴望——不,我永远也说不清,我渴望什么,我希望什么,要求什么,追求什么,我激情的奉献想得到他哪种关心的表示。因为如果是一个女人,即使怀着纯洁的崇敬之情,她也会不自觉地渴望一种肉体的满足,在对肉体的拥有中,自然给她形象地塑造了一种最高的统——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精神的激情怎样才能得到那种不可能满足的、完全的满足呢?它心神不定地在尊敬的人身边流连,越来越兴奋、迷狂,却永远不能通过最后的奉献使自己平静下来。它在不停地涌动,却永远不能彻底发泄,就像精神一样永远不知满足。我总觉得他与我不够接近,在长谈之中,他从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全盘托出过。即使他信任地甩掉身上所有的冷漠,我也知道,转眼间他又会带着斩钉截铁的表情把这种亲密无间的联系斩断。这种变幻无常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感觉混乱,有时他把我介绍给他的书随随便便地推向一边,有些晚上,我们正谈得投机,我已经完全被他的思想所吸引,他会突然——刚才他还把手温柔地放在我的肩膀上——站起来,生硬地说道:“现在您走吧!天晚了。晚安。”每当这种时候,如果说我由于狂怒几乎要干出蠢事来,那绝不是夸张。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把我的几小时、几天毁掉。也许我过分敏感的感觉由于不断受到刺激,把一些无意之;旬的事情也看作伤害——但所有事后的自我安慰对当时心境的迷乱又有什么帮助呢?靠近他,我感到激情的煎熬,远离他,我又感到无比冷清,总因他的矜持而失望,没有一种表示能给我慰藉,每一个偶然事件又都使我迷们。
  奇怪的是,每当我敏感地觉得受了他的委屈时,我总是逃到他的妻子那儿。也许是不自觉地、迫切地想找一个跟我一样忍受着这种无言的疏远的人,也许仅仅是需要跟随便什么人谈一谈,即使不能得到帮助,至少也可以得到理解——总之我像求助于家乡的亲人一样求助于她。通常她会用讥诮打消我的敏感,或者耸耸肩,冷冰冰地解释说,我早该习惯这种使人痛苦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了。有时候,当我突然绝望他在她面前大发牢骚,忍不住泪流满面时,她总是出奇严肃地,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我,但一言不发,只有她的嘴唇周围显示出压抑的愤怒,我感到,她要竭尽全力才能不让自己说出一些愤怒或欠考虑的话。毫无疑问,她也有话要跟我说,她也许跟他一样也隐瞒着一个秘密,当我的话题过分接近他时,他就用生硬的拒绝将我推开,而她却常常用一个玩笑或即兴的恶作剧来躲避进一步的交谈。

WWW、xiaoshuotxt.net

同类推荐 简爱 阴谋与爱情 1984 生活在别处 了不起的盖茨比 高老头 名利场 哈克贝利.芬历险记 尤利西斯 卡拉马佐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