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好运降临

T,xt,小,说,天,堂

 

 鲁比怀抱一个装着四罐三号大豆的纸袋由前门进了公寓大楼,连人带纸袋一起扑在了大厅的桌子上。

她筋疲力尽,既松不开胳膊也直不起身子,只是赖在那儿,臀部以下瘫软无力,脑袋支在纸袋顶上像棵大大的开花蔬菜。她冷冷看着桌子上方镜子里正对她的那张脸,却默然不识。暗沉沉的镜面上沾着一个个黄色的斑点。她右半边脸上牢牢黏土着一片跟她走了半路的甘蓝叶。她伸出胳膊狠狠把它擦掉,站起身忿忿不平地喃喃自语:“甘蓝,甘蓝。”她站直了身子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身形和骨灰罐差不多,有一头深红色的头发,满头顶着香肠般的小卷,从杂货店回来的一路,天气炎热加上长时间的行走,有的小卷散开了,向四下里怪异地东指西戳。“甘蓝!”这次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个词,好像它是粒有毒的种子。 

 她和比尔?希尔五年没吃过甘蓝,现在也没打算煮这道菜。她为拉夫斯买过这种菜,但再不打算买了。

你可能会以为拉夫斯当了两年兵回来,会像见过世面的人一样讲求口福,但事实绝不是这样。她问他特别想吃点什么的时候,他居然已经想不起什么高档菜了——他说的是甘蓝。她原指望拉夫斯会长点见识。哦,他的见识比拖把强不到哪里。 

 拉夫斯是她的小弟弟,刚从欧洲战场上回来。他们长大的地方彼得曼已经不复存在,他只好过来跟她一起住。所有在彼得曼住过的人都一心巴望着要离开,要么是老死要么是搬去城里。她嫁给了比尔?B 希尔,一个卖“奇迹”产品的佛罗里达人,从此住进了城里。

要是彼得曼还在的话,拉夫斯就回彼得曼了。要是彼得曼的大街上还剩一只鸡在横穿马路,他也会回去跟它做伴。她不愿承认自己的家人,起码不愿承认自己的亲弟弟是这副样子,可他就是——一无是处。“我盯着他看了五分钟就看出来了,”她对比尔?希尔说。比尔?希尔面无表情地说:“我用了三分钟。 ”让那样的丈夫看到你有那样的兄弟,真让人羞愧难当。 

 她觉得这是没法改变的。拉夫斯和其他几个孩子一个样。她是全家人里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唯一一个有见识的。她从钱包里拿出一截铅笔头,在袋子边上写道:比尔,你把这个拿上楼。然后她在楼梯口打起了精神,准备爬上四楼。 

 楼梯是这幢公寓大楼中间一道又黑又窄的缝隙,上面铺着的黑褐色地毯像是从地上长出来的。在她眼里,它像尖塔的楼梯一样笔直向上。她站在楼梯口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它一层层堆上去,越来越陡。她抬头望上去,拉长的嘴角向下一撇,一脸的厌恶。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宜爬楼。她病了。罗利达太太跟她说过,可在此之前她自己就已经知道了。 

 罗利达太太是八十七号公路上看手相的。她说过:

“病程会相当长。 ”不过她又以一副虽然我已经知道但我不会说的神情,低声补上了一句:“好运要降临到你头上了!”说完向后坐了回去,龇牙咧嘴地笑着。她是个健壮的女人,绿眼珠像是抹了油一样在眼眶里转来转去。鲁比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她已经察觉到了好运。搬家。两个月来,她有种特别的感觉,他们就要搬家了。比尔?希尔再也拖不下去了。他不能杀了她。

她想去的是住宅小区——她开始爬楼,身子前倾,抓紧扶手——边上紧挨着就是杂货店、食品店和一家电影院。现在住在市中心,她得步行八个街区到主商业街,再远一点才是超市。她整整五年没有抱怨,可现在她还这么年轻,健康就受到了威胁,他以为她要干

什么?自杀?她看中了米多克雷斯特高地的一处地方,一座有黄色雨篷的两层小楼。她在第五级台阶上停下喘气。她还这么年轻——只有三十四岁——你压根儿就想不到五级台阶就让她焦虑不已。最好别太在意,她对自己说,你还很年轻,还没散架呢。 

 三十四不算老,根本就不算什么年纪。她想起她母亲三十四岁时的样子——像一个不新鲜的起了皮的黄苹果,让人大倒胃口。她似乎总是牢骚满腹,对一切都不满意。她把三十四岁的自己与三十四岁的母亲做了一番比较。她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即便她自己没有染发,头发现在也还没有花白。她母亲被一个个孩子熬干了——整整八个孩子:两个一出生就死了,一个一岁时候死了,一个被一台割草机从身上碾了过去。每生一个孩子,她母亲就失掉一丝生气。究竟是为什么呢?因为她不明白。纯粹是无知。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无知! 

 她有两个姐妹,都已经结婚四年,各有四个孩子。

她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受得了的,没完没了去医院被医生用器械捅几下。她想起了她母亲生拉夫斯的那会儿。

她是所有孩子里唯一一个受不了的,她在大太阳底下

走了整整十英里,一直走到梅尔西,借看电影来避开一阵阵的尖叫。她耐着性子看完了两部西部片、一部恐怖片、一部系列片之后才原路返回去,发现一切才刚刚开始。一整夜她只得听着。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拉夫斯!而他现在并不比一块洗碟布更管用。她发现他被生出来以前,不知道在哪儿等着,干等着,等着让他只有三十四岁的母亲熬成老太婆。她死死抓住扶手,把自己拽上了一级台阶,摇了摇头。主啊,她对他失望透顶!她才告诉所有的朋友她弟弟从欧洲战场上回来,他就来了——听上去他像是从没出过养猪场一样。 

 他看上去也老了。他看起来比她老,虽然他比她小十四岁。在她这个年纪,她显得相当年轻。三十四还不算什么年纪,不管怎么说,她结过婚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因为她比她的姐妹强多了——她们嫁给了本地人。“喘不上气了,”她咕哝着又停下来,决定得坐一下。 

 每一段楼梯有二十八级台阶——二十八级。 

 她刚一坐下就跳了起来,觉得身下有个东西。她屏住呼吸,把那个东西拽了出来:是哈特里?吉尔费特的手枪。危险的九英寸长的铁制品!他是住在五楼的一个六岁男孩,要是她儿子,她就要狠狠教训他几次,让他知道不能把破玩意儿丢在公共楼道上。她可能会不小心从这几级台阶上滚下去,毁了自己!但他的蠢妈妈不会为此教训他,就是她去告诉她也没用。她就只会对着他大声嚷嚷,告诉别人他有多机灵。“好运道的小先生!”她这样叫他,“他可怜的爸爸就只给我留下了他!”他爸爸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说过:“我没给过你什么,就只有他了。”她说:“罗德曼,你留给我的是好运道啊! ”从此以后她就管他叫“好运道的小先生”了。“我要把‘好运道’的屁股给打穿!”鲁比咕哝。 

 台阶上上下下,像一把锯子,她杵在中间。她不想吐。不要再吐了。现在不要。不。她没吐。她紧贴着台阶坐下,闭上眼睛,直到头不再那么晕,恶心的感觉被压了下去。不,我不要去看医生,她说。不。

不。她不要去。没等她同意,他们就会把昏昏沉沉的她给架过去了。这些年来,她自己给自己治病从没出过差池——没有不良嗜睡,没有一颗牙齿脱落,没有孩子,全靠她自己。要不是她小心在意的话,可能现

在都有五个孩子了。 

 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喘不上气是不是由心脏问题引起的。有时上楼的时候,她胸口也跟着疼。她希望是——心脏问题。他们不可能成功地取走你的心脏。

他们得一拳打在她脑袋上把她打晕,然后把她送到一家医院附近,他们必须得这么做——要是他们没这么做,她死了怎么办? 

 她不会死的。 

 要是她会死呢? 

 她制止自己去想象那种血腥的画面。她只有三十四岁。她没有患上绝症。她胖了,气色也不错。她又把自己和三十四岁的母亲做了一番比较,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笑了。想想看,不管是她母亲,还是她父亲都没什么可观之处,她已经做得相当好了。他们都脱了水,被挤得干干的,彼得曼在他们中间干掉了。

他们和彼得曼都缩得没有一点水分,还起了皮。可她从里面跳了出来!她还活蹦乱跳的!她抓住扶手才站了起来,就自己对自己微笑了。 

 她温和、漂亮、还胖了,不是很胖——因为比尔?

希尔就喜欢她这样。她长了些肉,但他没注意到,只

是他最近不明所以地似乎更加开心。她觉得自己是完整的,一个完整的自己在爬楼。她已经爬上了第一段楼梯,回头看了看,很满意。一旦比尔?希尔从这些台阶上摔下去,也许台阶都会移位。但罗利达太太未必能算准它们的移位。她放声大笑,沿过道走去。吉格先生的门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她被吓到了。哦,主啊,她想,是他啊。他是住在二楼的一个怪人。 

 他眯起眼睛看她走过过道。“早上好!”他上身探出门来说。“你早啊!”他看上去像只山羊,有双葡萄干一般的小眼睛,一把卷胡子,身穿一件夹克——不是从绿色穿成了黑色,就是从黑色穿成了绿色。 

 “早上好,”她说,“您好吗?” 

“很好!”他嚷嚷,“在这么个光荣日里,确实是很好!”他七十八岁,脸上像是生了霉斑。他早上做研究,下午就在人行道上来回晃悠,拦住孩子问他们问题。无论何时,只要他听到过道里有人,就会打开门向外张望。 

 “没错,是个好天,”她没精打采地说。 

 “今天是个了不起的诞辰,你知道是谁的吗?”他问。 

 “唔唔,”鲁比支吾。他总有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没人知道答案的历史问题。他会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然后就此发表一通演讲。他以前在中学里教过书。 

 “猜猜看,”他敦促她。 “亚伯拉罕?林肯,”她嘟哝着说。 “哈!你没动脑子,”他说,“动动脑子。 ” “乔治?华盛顿,”她一边开始爬楼一边说。 “真丢人! ”他叫道。“你老公还是打那儿来的呢!

 

佛罗里达!佛罗里达!佛罗里达的诞辰。 ”他嚷嚷。“进来。”他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示意她进去,自己消失在了房间里。 

 她走下两级台阶,然后说:“我得走了,”说完把脑袋伸进了门内。房间和一个大壁橱一般大,墙上贴满了当地建筑的明信片,因此看起来大了不少。一只透明的灯泡垂下来,正对着吉格先生和一张小桌子。

 

 “瞧瞧这个,”他说。他对着一本书弯下腰去,用一根手指指着几行文字说: “‘1516年 4月3日,复活节星期日,他到达了大陆的尖角上。 ’你知道这里的他指谁吗?”他问。 

 “哦,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鲁比说。 

 “是庞塞?德莱昂庞塞?(注:德莱昂(PoncedeLeon),西班牙征服者,第一个到达佛罗里达的西方人。)!”他尖叫道。“庞塞?德莱昂!你应该对佛罗里达有所了解的,”他说,“你老公是佛罗里达人。 ” 

 “没错,他生在迈阿密,”鲁比说,“他不是田纳西人。” “佛罗里达虽然没什么高贵的历史可言, ”吉格先

生说,“但它是个很重要的州。 ” “它是很重要,”鲁比说。 “你知道庞塞?德莱昂吗?” “他发现了佛罗里达,”鲁比兴奋地说。 “他是西班牙人,”吉格先生说,“你知道他当时

在找什么吗?” “佛罗里达,”鲁比说。 “庞塞?德莱昂在找青春之泉,”吉格先生闭上眼

睛说。 “哦,”鲁比咕哝。 “某处的一眼泉水,”吉格先生继续说,“能让喝

过的人永葆青春。换句话说, ”他说,“他想永远年轻。 ” “他找到了没有?”鲁比问。 

 吉格先生顿了顿,眼睛仍然闭着。一分钟后,他说:“你认为他找到了没有?你认为他找到了没有?你认为要是他找到了,就再没人能去那儿了吗?你认为这个地球上还会有人没喝过里面的泉水吗?” 

 “我没想过,”鲁比说。 “没人肯动脑子了,”吉格先生抱怨。 “我得走了。 ” “是的,它被找到了,”吉格先生说。 “在哪里?”鲁比问。 “我喝过里面的水。 ” “您得上哪儿才找得到?”她问。她微微向他凑

近了一些,闻到了些许他的气息,像是把自己的鼻子

凑到一只小虫的翅膀下面。 “去我心里,”他边说边把手放在心口上。 “哦,”鲁比直起了身子,“我得走了。我想我弟弟该到家了。”她跨过了门槛。 “问问你老公知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了不起的诞辰,”吉格先生腼腆地看着她说。 “嗯,我会的, ”她转身停下,直到听到咔哒一声。

她回头看到门已经关上,然后长舒一口气,面向余下的那些又暗又陡的台阶站着。“万能的主啊,”她说。

越往上就越暗、越陡。 

 她爬了五级台阶,呼吸开始困难。她喘着粗气坚持又爬了几级,然后停下来,肚子痛了起来。这种痛就像是一块什么东西在撞击着别的什么东西。她有过这种感觉,就在几天以前。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有一次她想到了癌症这个字眼,但马上就抛掉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没有感觉到那种恐惧,因为这不可能。那个字眼立刻伴着疼痛一起又向她袭来,但她把它和罗利达太太一起劈成了两半。它最终会带来好运。她劈开了它两次,然后又劈了一下,直到它只剩下一堆无法辨认出的碎片。她想在上一层楼停一下——上帝啊,要是她能上去的话——跟拉文.瓦茨聊聊。拉文.瓦茨是三楼的住户,一个手足病医生的秘书,也是她的一个密友。 

 她喘着粗气爬上去了,觉得自己的膝盖似乎在噼啪作响,她用哈特里?吉尔费特的枪柄敲了敲拉文的房门。她倚在门框上休息,突然脚边的地板从两边陷了下去,四壁变成了黑色。她觉得自己一阵眩晕,喘不上气来,悬在半空,害怕马上就会跌下来。她看到大

门在异常遥远的地方打开了,四英寸上下的拉文站在门内。 

 拉文是个高个子女孩,生着稻草一样的头发。见到鲁比,她发出了一阵异常响亮的大笑,然后一拍身侧,好像她开门见到了这辈子最滑稽的场景。“那把枪!”她嚷嚷,“那把枪!瞧你那副样子!”她摇摇晃晃退回沙发,倒了上去,把双腿抬到了胯部以上,又砰的一声不由自主地重重倒了下去。 

 地板升到鲁比的视线之内,再没出去,只微微下坠了一点。她惊恐地紧盯着,迈出一步踏在上面。她对着屋子那头的一把椅子审视了一番,然后走过去,先小心翼翼地迈出一只脚,再迈第二只。 

 “你该去演西部荒原片! ”拉文?瓦茨说,“你笑死人了!” 

 鲁比伸手够到了椅子,然后小心地侧着身子坐下。

“闭嘴,”她沙哑着喉咙说。 

 拉文指着她,向前欠一欠身,然后又花枝乱颤地靠回到沙发上。 

 “别闹了!”鲁比喊道,“别闹了!我病了。 ” 

 拉文站起来,跨了两三个大步走到房间那头。她在鲁比身前弯下腰,闭上一只眼看向她的脸,好像正眯着眼睛从一个锁眼里看过去。 “我病得很重,”鲁比怒目圆睁。 拉文站起身向她望去。一转眼,拉文抱起胳膊,

对她挺起了肚子,前后摇摆起来。“哦,你拿着那把枪来干什么?你在哪儿弄到的?”她问。 “屁股下面,”鲁比低声说。 拉文站在那里,腆着肚子晃来晃去,脸上浮现出

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鲁比懒散地靠在椅子里,注视着自己的双脚。房间里静悄悄的。她坐直去看自己的脚踝。脚踝肿了起来!我不要去看医生,她开始默念,我不要去看。我不要去。“不去,”她喃喃说道,“不看医生,不……” 

 “你觉得你还能拖多久?”拉文叽咕完咯咯地笑

了起来。 “我的脚肿了没有?”鲁比问。 “我觉得看起来跟平常一样, ”拉文边说边把自己

又扔回了沙发。“有点胖。”她抬起脚踝放在靠枕上,微微侧了一侧。“你喜欢这双鞋吗?”她问。那是一双蚱蜢绿的细高跟鞋。 

 “我觉得是肿了,”鲁比说,“我上最后一段楼梯的时候,有了种可怕的感觉,我浑身都好像……” “你还是该去看看医生。 ” “没必要去看医生,”鲁比低声说,“我能照顾自己。一直以来我都干得不错。 ” “拉夫斯在家吗?”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都要离医生远远的。我要

——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 “为什么问拉夫斯在不在家?” “拉夫斯很可爱,”拉文说,“我想我要问问他喜不喜欢我的鞋子。 ” 

 鲁比面色一沉,坐直了身子,一张脸涨成了粉紫色。“关拉夫斯什么事?”她咆哮,“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而拉文已经三十岁了。“他不关心女人的鞋子。 ”

 拉文坐起来脱掉一只鞋,向里张了张。“9B码的, ”她说,“我打赌他会喜欢里面的脚。 ” “拉夫斯可不是个刚生下来的小娃娃!”鲁比说,“他没空盯着你的脚看。他没空干这个。 ” “哦,他有的是时间,”拉文说。 

 “没错,”鲁比咕哝着眼前又浮现出了他的身影,攥着大把时间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一直等到被生出来,就这么等着,让他母亲失掉许多生气。 

 “我认为你的脚脖子是肿了,”拉文说。 

“嗯,”鲁比转了转脚踝说,“嗯。感觉有点紧。

我爬上那些台阶的时候,感觉糟糕透顶,好像一点都喘不上气来,好像浑身都僵了,好像——太糟了。 ” 

 “你该去看看医生。 ” “不。” “你这辈子看过医生没有?” “我十岁的时候,他们带我去过一次,”鲁比说,

 

“但我跑开了。三个人都没能抓住我。 ” “那次是什么病?” “你干吗那样看着我?”鲁比咕哝。 “怎样?” “就是那样,”鲁比说,“——把你的肚子那样晃

来晃去。” “我在问你那次是什么病?” “我长了个疔。路那边住着的一个黑女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照做了,然后疔就消了。”她垂头坐在椅

子边上,死死瞪着前面,好像她在回忆一段更欢乐的时光。 

 拉文开始在房间里滑稽地舞来舞去。她屈着膝盖慢慢往一个方向迈了两三步,回到原地,然后一条腿缓慢又费力地向反方向踢去。她喉咙里大声哼唱着,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合在一起就是母亲!母亲!”然后张开双臂,像在台上似的。 

 鲁比张口结舌,脸上凶狠的表情不见了。半秒钟她一动不动,然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是我!”她喊道,“不是我! ” 

 拉文停下来,只用了然的神情看着她。 

 “不是我!”她喊道,“哦,不,不是我!比尔?

希尔采取措施的。比尔?希尔采取措施的!五年来都是比尔?希尔在采取措施!那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 

 “哦,四五个月前老比尔?希尔不过是疏忽了,我的朋友。”拉文说,“不过是疏忽了……” 

 “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都还没结婚呢,你都还没……” 

 “我打赌不是一个,我打赌是两个, ”拉文说,“你最好去看看医生,看看到底是几个。 ” 

 “不是的! ”鲁比尖叫。她自以为自己聪明得了不得!她看到一个女病人都不认识,她就只会盯着自己的脚看,然后伸去给拉夫斯看,伸去给拉夫斯看,他是个小孩儿,她已经三十四了。“拉夫斯是个小孩儿! ”她哀号。 

 “这就应该有两个小孩儿了!”拉文说。 “你给我闭嘴! ”鲁比大叫,“这会儿你给我闭嘴。

 

我不会生孩子的! ” “哈哈。”拉文说。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自以为懂这么多,”鲁比说,

“你还单身。要是我还像你一样单身,我可不会到处去对已婚妇女指手画脚。 ” “不只是你的脚脖子,”拉文说,“你浑身上下都肿了。” 

 “我不会待在这里任你奚落, ”鲁比说完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去,身子挺得直直的,虽然很想低头看看肚子,但忍住了。 

 “我希望你们明天都会感觉好一点,”拉文说。 “我觉得我的心脏明天会好一点。”鲁比说。“但我希望我们很快就搬走。我心脏不好,不能爬这些台

阶,而且,”她郑重地看着她补充说,“拉夫斯对你的大脚一点也不关心。 ” 

 “你最好把那把枪举起来,”拉文说,“在你冲人开枪以前。” 

 鲁比把门重重地带上了,然后马上低头去看自己。

她那儿确实大了,可她一直就是大肚子。她那儿和其他部位一样,并没有特别凸出。体重长了,在中间长点肉很正常,比尔?希尔不在意她胖了,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更加开心罢了。她看见比尔?希尔开心的长脸在以他特有的方式从眼睛往下都在对她笑,越靠近牙齿,笑得好像就越开心。他永远都不会疏忽。她在裙子上揉了揉手,感觉到手僵了,但她以前没有过这种感觉吗?她有过的。都怪这条裙子——她穿的这条是紧身的,她不常穿,她穿……她穿的不是那条紧身裙。她穿了条宽松的裙子。但不是太宽松。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胖了而已。 

 她把手指放在肚子上,向下摁了摁,然后马上把手拿开。她慢吞吞走向台阶,好像脚下的地板要活动起来了。她开始爬楼。疼痛马上再次袭来。她才爬了一级台阶,疼痛就再次袭来。“不, ”她抽泣起来,“不。” 

只是一点小小的异样,只是一点小小的异样,好像体内的一小块东西翻了个身,但却让喉头喘不上气了。

她体内不该有什么东西会翻身。“不过是一级台阶, ”她低声说,“不过是一级台阶,他就这样了。”不可能是癌症。罗利达太太说它会带来好运。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不过是一级台阶,他就这样了。”然后继续不自觉地向上爬,好像自以为自己还站着不动。爬到第六级的时候,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无力地从扶手上滑了下来,触到了地面。 

“不,”她说完把红红的圆脸挤进了最近的两根栏杆之间,低头向楼梯井里看去,发出一阵长长的空洞的哀号,声音一边向下传去一边不断扩散、回响。楼梯窟窿里满眼是深绿色和黑褐色,传到底部的哀号像是对她的应答。她喘着粗气闭上了眼睛。不。不。不可能是个娃娃。她不要让什么东西在她体内等着,让她失掉生气,她不要。比尔?希尔不会疏忽的。他说能保证的,而且一直以来都没有问题,不可能是那样,不可能。她哆嗦着,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她觉得自己的脸上憔悴得起了皮:两个生下来就死了,一个一岁时候死了,一个在慢慢萎缩,像一个干干的黄苹果,

不,她只有三十四岁,她老了。罗利达太太说最终不会干掉。罗利达太太说,哦,可它最终会带来好运,我要搬家了。她说最终会有好运能搬到个好地方。 

 她觉得自己平静了一些。一分钟后,她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太容易沮丧了。见鬼,随便说说而已。罗利达太太至今还没说错过一件事,她知道得比…… 

 她跳了起来,楼梯井底部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一阵隆隆声沿台阶传上来,她脚下的台阶也随之猛摇起来。她从扶手之间望下去,看见哈特里?吉尔费特平举着两把枪冲上楼梯,耳边一个声音从她顶上的那一层直刺下来。“哈特里你这个小鬼,别闹了!整座楼都在摇了!”但他继续向前冲,在第一层转弯的时候,动静更大了,在过道上一闪而过。她看见吉格先生的房门猛地开了。他屈指成爪,跳了出来,一把握住衬衫飘扬的一角。哈特里猛一转身,一边又开了一枪,一边高声尖叫:“放开我,你这个老不死的山羊教师!”然后马不停蹄地向上奔去,离她越来越近,终于楼梯就在她脚下隆隆作响。一张金花鼠一般的脸向她急撞过来,冲破她的头顶,越变越小,最终只剩下了一圈黑

暗。 

 她坐在台阶上,死死拽住扶手,气息又一丝一丝地回来了,楼梯也不再上下摇晃。她睁开眼睛俯视着那个黑洞洞的窟窿,俯视着洞底。很久之前她就是从那儿向上爬的。“好运,”她用空洞的声音说,声音在洞穴的每一层回旋,“宝宝。 ” 

 “好运,宝宝。”三声回响斜斜传了回来。 

 然后她又有了那种感觉,什么东西微微翻了个个儿。好像不是在她的肚子里,而是在外面的虚无里,在外面的什么地方,休息着,等待着,时间多得很呢。

ww w.xIaoshuotxT.。Net

同类推荐 牛虻 道林格雷的画像 远大前程 昆虫记(典藏) 复活 茶花女 阴谋与爱情 金银岛 一个人的好天气 动物庄园